露臺

□何紅梅

面對的是一覽無余的院落，起起伏伏的亭臺檐角，錯落有致的花木扶疏。極私密的空間，愜意而美好。

清晨總是被拂曉的鳥聲喚醒。一聲清鳴，動人之處，啼破云天，也啼醒了夢中人。那一刻是再也睡不著了，披上一件繡花的麻衣，也不急著梳妝，帶著夢醒后的慵懶，推開露臺，一腳踏進(jìn)春色里。

春是水墨畫里的春。無論是那一池碧水，亭廊檐角，還是堆粉砌云的花，鶯啼處的柳。一律蒙著一層薄薄的煙霧，就像水墨畫里羊毫點(diǎn)暈開的色彩。怎么看都是一幅水靈靈的寫意。

唯不同的，無非是那煙柳的意態(tài)并不像我們南方的，總是柔情似水地拂動水波，一律羞答答地低垂著枝條。這里的柳一律都是挺立的姿態(tài)，再任枝條四面垂垂而下。有幾分俊朗，又不失柔情和倔強(qiáng)，像極一名男子，帶著儒雅詩意的韻致。

露臺的視線足夠?qū)掗?。遠(yuǎn)遠(yuǎn)間，柳色花叢里有人影晃動，不時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雖然，風(fēng)將笑聲送到耳邊時只剩幾點(diǎn)零星，卻更有霧里觀花的感染力。此間，幾只鳥兒拍拍翅膀飛上云天去了，帶起一陣粉粉的花瓣，盈盈飄落。那是昨夜棲息在杏花枝頭的鳥兒，想是笑聲驚動的。原來還有比我更早起的人，他們?nèi)绱似炔患按嗉s一起去庭院采擷春色了?？此麄儾粎捚錈┑呐c春色合影，點(diǎn)點(diǎn)身影消融在柳色下，杏花影里，頃刻間成為春色的一體?？匆娺@樣的畫面，有種恰好的圓滿，再美的景致也須得有人才好，而人又不能太多，五六人，或七八人，剛剛好，這樣的畫面才更顯鮮活，溫暖，才是人間。

料想從花草間回來的人，身上一定會沾染上草木氣息，一定是清新的吧。仔細(xì)聞聞定能聞出綠的草，紅的花，兼帶著陽光的味道。整個人應(yīng)該都是帶著自然的色彩。

這世間能有不戀花草的人嗎？應(yīng)該少有?；ú葑⒍ㄊ墙o人戀的，如果花草都不戀了，能指望他有一顆戀人的柔軟心嗎？《牡丹亭》里有段杜麗娘春日游園的唱詞“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雖是戲里的唱曲，也是人心里掏出來的，那是來自一顆懂得眷念花草的柔軟心。當(dāng)初喜歡上昆曲，便是因?yàn)橛螆@驚夢這一出，唱到花花草草由人戀時尚能自持，聽到生生死死隨人愿時，眼睛就突然潮濕起來。這世間紅塵啊繞來繞去繞不開的只是一個“情”字，能為草木而動的心，就注定逃不掉。既然逃不掉就只能心甘情愿吧，便只能生生死死隨人愿，酸酸楚楚無人怨吧。

賞了兩日的晴好，天便開始下雨了。

有的人開始嘆氣，只說這雨下的掃興。他們是覺得下雨不能散步，也不能拍照了，只能關(guān)在屋子里，不免惆悵。而我卻喜歡，雨后的世界清新純粹，純粹的只有鳥聲，漱漱而下的雨聲，和迎著雨露拔節(jié)生長的草木之聲。一直有雨天里聽古琴曲的習(xí)慣。這時候在露臺聽一首古琴曲《雙鶴聽泉》最是相宜不過。“水中鷗鷺，山中野鶴，或息機(jī)于沙洲，或怡情于泉石，維不受人世樊龍之苦，逍遙于山水之中也……”

聽著聽著，這雨，這院落，這寧靜，連想念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任雨滴合著心跳的拍子，輕輕的，一下，又一下。打擊的全是人內(nèi)心的柔軟。所觸之處，外殼紛紛瓦解。

既是私密的地方，自然免不了發(fā)呆和看書的。

發(fā)呆時腦子里只是一片留白，是宋代畫師馬遠(yuǎn)筆下的畫面，一片空寂。四下除去鳥鳴，只有時時拂過的風(fēng)，帶著花木的芬芳，從人的身體里穿拂而過。偶爾也會聽見幾聲人語，抬頭，卻不知道人在哪里。

而看書，論這樣的環(huán)境，讀清少納言的散文隨筆《枕草子》再合適不過。納言是一位才情風(fēng)雅的女子，寫人情世態(tài)、四季情趣、山川草木、自然風(fēng)情和花鳥魚蟲的千姿百態(tài)，無限韻致。她的文筆干凈、風(fēng)雅、透著淡淡的嫵媚?！耙幻嗲榈哪凶?，只身度日。那夜晚一定去到什么地方。清晨歸來，一直不睡。雖已睡眼惺忪之態(tài)，但他，拉過硯池，凝神磨墨，并非漫不經(jīng)心地信筆胡涂，而是認(rèn)真地給女人寫信。他那坦蕩柔情的姿態(tài)顯得非常優(yōu)美。”讀到這些，心就動了?！度碎g四月天》里徐志摩和陸小曼有一段對話，“心在這里，沒觸著，它不會動?！薄耙?，觸著了呢？”“觸著了，那就有千百種滋味等著你嘗了……”小曼怔然聽著，眼睛中竟融出了眼淚。

沈從文說，“美，總不免讓人傷心。”沈先生的話，此刻我能意會，卻無法言傳。只是合上書本，開始呆呆望著遠(yuǎn)處，那一刻，如同徐志摩望著小曼的目光，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