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書為友，與石作伴
——且說耄耋文人之樂

徐兆淮

不知不覺之間，人生已到了耄耋之年。老人自有老人的習慣、樂趣和聚會聊天的朋友圈子。近年來，我似乎早已習慣以讀書寫作和老友聊天這樣的方式，打發剩余時光了。

作為一個終身從事文化工作的文人，退休之后，我除了適量地讀書寫作之外，主要參與的是些旅游活動，還有便是幾乎每日下午到老人活動中心打乒乓球，從事體育鍛煉，與老人們在健身中共度余暇時光。

隨著心腦血管毛病的加重和眼疾的光顧，我只能無奈地逐漸退出伴隨著我幾十年的一些職業習慣和業余愛好，另尋方式打發光陰了。尤其是去年，老伴去世之后，就更覺寂寞難耐了。

實未料到，仿佛就在倏忽之間，我已到了垂暮之年。平日上街或到公園溜達，看見其他老人以遛狗養鳥或打打麻將為樂，常有羨慕之心，但作為一介書生，我堅守著我的人生之道。

如今，因長期用眼過度，雙目都患上了白內障，雖然動了手術，視力有所改善，但無法終日廝守書房，專以讀書寫作為樂了。但作為一個老弱文人，除了閱讀寫作，還能找到什么新的樂趣和伴侶呢？有時，我也想學著現在的中青年人，以玩手機電腦為樂，但短期學不來，也難以適應，一時間幾乎陷入六神無主的境地。

今年春節之前，我曾利用住院治病的半個月時間讀完了王蒙的《中國天機》，在整理讀書札記的基礎上，歸家后費力地寫了一篇讀書隨筆類文字。寫完此稿，我輕松地嘆了口氣，對兒子說：這是你老爸所寫的最后一篇稿子了。

近年來，我最喜歡的活動方式，原是找老友聚會聊天。從解放后所經歷的政治運動，到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巨大變化，真個是高談闊論，無所顧忌。只可惜，我的這些老友，大都已年過八旬，身體日衰，聚會敘談的機會，也日益稀少難得。

幸運的是，我記起了一些前賢古人的名言：“天無絕人之路”“人要活到老學到老”。不久之后，我找到了新的朋友和伴侶，度過了短暫的精神空虛。

一日清晨，我去某高校校園田徑場晨練，散步歸途中，無意間見到那一棵棵老樹周邊，布滿了形態各異斑駁多彩的雨花石。我竟被那一圈圈神奇的雨花石吸引住了。我幾乎忘記了歸家之事，低下身來，仔細端詳那些色彩斑斕的雨花石。最后帶了幾顆石子返家。將其清洗之后，仔細地觀賞品味起來。

就在那一刻，我幾乎墜入了得意忘形的境界。經過一年多的積攢，我書房里的雨花石，竟貯滿了五六盤，多達一二百枚。每日稍有余暇，我總會停留在這些雨花石邊，細加端詳，專心品味，沉浸于無窮的樂趣和無盡的遐思之中。

文人愛石本屬十分自然之事。我以為這與文人愛靜、雅士愛美不無關系。只消靜靜地站在美石前，觀賞色彩形態各異的美石，便會慢慢地沉浸到無比玄妙的境界之中。我熟識的雨花石收藏大家池澄先生本是一位詩人，但自從迷上雨花石之后，竟逐漸沉湎于收藏評賞雨花石長達數十年，最后整理出版了三大本有關雨花石的專著。另有老作家海笑、孫友田和王德安等文人，也都逐漸成了收藏美石的名家。

比起那些雨花石收藏大家所收藏的五彩斑斕的雨花石來，我揀拾的這些雨花石，實在羞于人言，更不敢請他人觀賞，但對我來說，閑時凝神佇立在那一盤盤躺在水中的雨花石前，就像觀望探視老友一般，別無他求了。

眼下的日子，每天清晨，大凡晴天，除了外出公園散步，到菜場買菜，回家打開電視聽聽新聞，觀看NBA籃球賽之外，我幾乎都停留在那一盤盤一盆盆的雨花石前，反復端詳、打量雨花石的形態，品味欣賞雨花石的色彩和花紋，想象著雨花石玄妙的歷史變遷，還有美麗難料的前景。或許，此時此刻，我想琢磨的，乃是書文化與石文化的異同之處。

我的書房不過14平方米左右，可謂單室小屋了。但在我心中，這里卻是書的海洋，石的世界。呈現于我眼中的雨花石，或狀如圓球，或扁平如屏，或長似腰鼓，或狀似鳥蛋；同一塊雨花石上，布滿了斑斕雜色，花紋無窮變化，有的像小鳥，有的像花卉，真個是晶瑩剔透、變化無窮，觀之讓人遐思萬千，頗想為之取姓題名留下美譽。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文史大家趙樸初先生關于雨花石的精美題詞：“花非花，石非石，暮之霞，朝之熱。千磨堅石見丹心，百拂圓融昭素質。”趙先生的簡潔短語，真個把雨花石的精髓美妙，說得足夠到位了。

當然，在以石為伴的日子里，我始終沒有忘卻畢生的愛好：讀書。在我看來，讀書之樂與賞石之趣，書文化與石文化之間，委實有著不少共同之處。如果說，讀書寫作是我一輩子的職業愛好，那么，尋石之途賞石之美，只是我的業余愛好。昔日在黃山、武夷山，我觀賞過那里的奇石美景，在張家界、九寨溝，我也撿拾過一些養眼的美石，甚至費了不少力氣，才將頗有重量的美石不遠千里地帶回來。

但讀書之樂與賞石之美畢竟有著諸多不同之處。如果說，讀書之樂就在于知天下、明事理、學本領，那么，賞石之趣就在于欣賞大自然之美，領略大自然千萬年神奇變幻之歷史。從大處說，書里有理想有夢想，有仁愛科學，還有強國之策，從小處看，書里有個人禮儀道德，學識修養。這自然是美石難以比擬的。

而尋石之趣賞石之美則在于，在游山玩水的旅途中，隨意地尋找大自然留下的神奇之物，而后在書房里，帶著寧靜閑適的心緒，品味大自然賜給文化老人的無窮樂趣和無盡的想象空間。

我以為，讀書之樂與賞石之美，似乎都需在靜態的獨處的狀態中完成，其樂其美皆寄寓在我的內心深處，很難對他人說得清爽、道得明白。對于老人而言，讀書寫作是一種文化愛好，尋石賞石也屬一種文化樂趣。

因此可以說，是孤獨逼迫我主動去尋找美石作為至交好友的，是文人寧靜安享的心態引導我將賞析美石當作知己伴侶的。我與美石的相知相交，不用他人介紹撮合，就如同我終身以書為友，以寫作為樂一樣，實乃天賜良緣。

在人生暮年，我愿徜徉在書與石的海洋里，終身以書為友，與石作伴，安詳地走完人生旅程，盡情地享受書與石給予我這耄耋文人的樂趣。倘果能如此，我就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