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期亮
自秦漢歷唐宋至明清,中國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農業王朝之間,由于政治、經濟和文化沖突而伴隨著軍事征討,形成波濤滾滾的歷史大潮,越長城,席卷中原,激蕩江淮,波及全國,秦漢時代偏居塞外的北方游牧民族到漢魏六朝之際開始割占中原,至兩宋時代一統黃河流域,蒙元帝國和大清王室先后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的“牧者王朝”。在歷史大潮的間歇期,游牧人遁居塞外,黃河、長江流域無風塵之警,天下太平。以漢唐為代表的中原農業王朝國勢鼎盛,“偃武修文”,登上了世界封建文化的頂峰。歷代王朝治亂相間、盛衰更迭,周期循環,游牧人步步南遷、沖擊華夏神州。本文試圖從歷史時期氣候變遷,以及中國地形的角度,探討上述問題。
秦漢時期,北方游牧民族處于奴隸社會發展階段,它的南方屹立著封建農業文明大國。北方游牧民族時時侵擾秦漢王朝北疆,秦將蒙恬和漢將衛青、霍去病等馳騁大漠,追殲犯境鐵騎。游牧民族和農耕政權兩個世界的界線基本上維持在長城一帶。
魏晉南北朝時,北方民族從三國鼎立到司馬炎代魏立晉的近百年間,匈奴、鮮卑、羯、氐和羌族紛紛內遷。晉室偏安江南,內遷各族則割占中原,相互混戰,黃河流域出現了“五胡十六國”的混亂局面。前秦疆域南界推進到淮河一線。到南北朝后期,北齊政權的南界甚至擴展到長江岸邊,中國歷史上出現了第一次南北“畫江而治”的政治格局。
如果說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北方游牧民族政權還只是混亂而短暫地占據黃河流域的話,到宋、遼、金時期,從遼與北宋的對峙都表明,一個單獨的游牧民族政權已經能夠穩居黃河流域并敢于同農業王朝分庭抗禮。
從蒙元帝國到滿清政權(其中明朝為例外)時期,游牧民族入主中原農業王朝。公元13世紀,歐亞大陸的游牧人之王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在半個世紀中,先后滅亡了西夏和金,傾覆了宋室江山,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的“牧者王朝”。農耕世界的臣民聽命于“只識彎弓射大雕”的馬背君王。在朱明滅元270年之后,清軍入關,定都北京,北方游牧民族再次登上金鑾寶座,建立了第二個“牧者王朝”。
隋唐時代為北方游牧民族南進的間歇期。突厥、回紇等游牧民族象秦漢時代的匈奴一樣,遁居塞外,政治上雖相對獨立,但仍藩屬中原王朝統治。中原王朝國勢鼎盛,政權穩定,呈現相對太平景象。
中國的地形整體上西高東低,由西向東呈三級階梯走向。西部、北部多高原,如青藏高原、內蒙古高原以及黃土高原這里自古是游牧部落的生活地帶;東部、南部多平原,如東北平原、華北平原、渭河平原以及長江中下游平原,這里自然是中原農耕王朝的統治地區。一般說來,北方游牧民族生活的地區盛行溫帶大陸性氣候,這里降雨較少,以草原植被為主,因此,游牧生活是這里單一的經濟生產方式,一旦遇到氣候劇烈變遷,就會給游牧民族造成重大損失并直接威脅其生存。而中原地區盛行溫帶季風氣候,經雨量豐沛,其經濟生產方式多樣,氣候的劇烈變遷對其經濟影響較小,這里有著讓北方游牧民族急需的生存資源與讓人垂涎的財富。為圖生存,每遇氣候變遷,北族便大舉南下掠奪中原農耕社會。而中原農耕地區與北方游牧地區相接處,并沒有東西走向的山脈可作為抵御北族南下之天然屏障,中原歷代各朝大都致力于修筑長城以彌補這一缺陷,最大限度地減少北族南下之損失。
最近四、五千年來,中國氣候經歷了3個主要的溫暖濕潤時期。第1個暖濕期為“仰韶暖期”(約公元前3000年-前1000年),它與全球性的“大西洋氣候期”相對應。黃河中下游游地區當時為亞熱帶氣候,年平均溫度高出現代2℃~3℃。先民在這里創造了仰韶—龍山農業文化,繼而出現了光輝的黃河流域文明。秦漢時代為第2個暖濕期。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記載的生長于黃河流域的桔、竹、漆和桑等亞熱帶經濟作物今天在這里已無法種植①。歷時七、八百年的溫暖時期,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第一個高峰。第3個暖期為“隋唐暖期”,對應于歐洲的“中世紀暖期”。黃河流域氣候溫暖,國都長安的冬季無冰無雪,梅、桔等亦可在皇宮中生長、結果。由于黃河流域雨量豐沛,水利事業發達,農業豐收,經濟繁榮、政局穩定,出現了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太平盛世。綜上所述,大凡社會穩定、經濟發達、國勢強盛的大一統農業王朝時代,都與上述的氣候暖濕時期大體一致。
與暖濕氣候期相間隔,兩千年以來中國氣候經歷了3個寒冷干旱時期。第1個寒冷期為西周冷期。環境考古分析表明,當時氣溫明顯下降。《竹書紀年》中有周孝王七年江、漢結冰的記載②。第2個寒冷期為魏晉南北朝冷期。當時的年均溫比現代低2℃~4℃。這次冷期引發了中國歷史上歷時最長的動亂歲月。第3次寒冷期出現在北宋初年到清末。其中北宋初年到南宋中葉的一百年出現了本次寒冷期中第1次明顯的降溫;南宋中葉到元朝初年有1個短暫的回暖期;從15世紀開始,氣候進一步向干冷方向演進,直到20世紀初氣溫才有所回升。最后這個連續500年的干冷階段,即為“明清小冰期”,其中17世紀最為寒冷,形成中國最近四、五千年來氣溫下降的最低谷。黃河流域從1627年到1641年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連續14年的流域性干旱。第3次寒冷期幾乎經歷了中國2000多年封建社會的最后1000年。它最初引發了遼、金與宋室江山的對峙,后期導致元、清兩代“牧者王朝”對黃河—長江流域農耕世界的統治。
由上可見,最近幾千年來我國氣候雖然表現出以數百年時間尺度為周期的冷暖波動,但總的趨勢是暖期不斷縮短,冷期愈來愈長,冷期降溫的幅度逐漸加大。如,“仰韶暖期”歷時幾千年,秦漢暖期延續七、八百年,而“隋唐暖期”只有三、四百年。相反,最初的西周冷期只有100多年,魏晉南北朝冷期則經歷五、六百年,而第3次寒冷期則長達八、九百年,到17世紀中葉又形成了中國最近四、五千年來最寒冷的氣候。
如果將我國氣候的冷暖干濕變化與歷代王朝的興衰榮枯進行對應分析,發現,正是由于2000多年來溫暖濕潤氣候期的不斷縮短、寒冷干旱氣候期的不斷延長和干旱化程度的日益嚴重,才一次又一次引發了塞外游牧民族步步深入到黃河—長江流域。
漢代的董仲舒就在著名的《對賢良策一》中提出了試圖解釋天人關系的“天人感應”說。他認為:“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③。董仲舒是將其天人感應說作為建立封建神學體系基礎、為“君權神授”制造理論根據,是唯心主義觀點,應當遭到人們的擯棄。然而他從天人關系出發考慮自然界變化與人類社會發展之間的相互關系的思維模式,不能說絕無可取之處。盡管天不能干預人事,人的行為也不可能感應上天,自然界的災異和祥瑞更不表示天對人們的譴責和嘉獎,然而,自然界的變化,尤其是氣候的冷暖干濕變化,對于從事農耕和游牧的民族來講,尤其是在生產力水平十分低下的古代,不可能不對其生產效率和經濟發展產生一定的影響,從而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國勢的強弱、社會的治亂、王朝的更替乃至游牧人與中原農耕世界的關系。
當中國北方的氣候由溫暖濕潤轉向寒冷干旱以后,以農業為基礎的中原農業王朝必然受到自然災害襲擊,農業歉收,民不聊生,貪官污吏橫行,階段矛盾激化,國勢一天天衰微。與此同時,氣候的變冷變干同樣使地處干旱半干旱地區的游牧民族面臨牧草枯竭、水源干涸、生態環境惡化的嚴重威脅。他們向南部的農耕世界發起攻擊,尋找擴大新的宜牧地區。盡管游牧民族在經濟發展水平、軍事組織才能和人口的數量、素質方面都落后于農業民族,但其強悍的民族性格、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等軍事優勢是農業民族所無法比擬的。再加上北高南低的地勢,又缺少東西走向的山脈天險,更由于中原地區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形,只要長城關隘一破,游牧民族便長驅直入,極大地沖擊著中原王朝社會。而此時,中原農業王朝又因國勢衰微無力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攻勢,棄都南逃,偏安江南,形成南北對峙局面。到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由于寒冷氣候周期的延長和寒冷程度的加劇,促使北方游牧民族向農耕世界的進攻,中原農業政權步步退卻,出現了北方游牧民族統治農耕世界的王朝。
寒冷氣候結束之后,溫暖氣候期接踵而至,黃河流域氣溫回升,降水增加,農業復蘇,經濟發展,國勢增強,出現太平盛世。游牧人退出中原,重返這時同樣水草豐美的草原世界。兩者各得其所,相安無事,彼此進行和平友好的經濟、文化交流。
事實上,每一次的北族的南下,都促進了一次民族融合,每一次北族南下促成的動亂和分裂之后,都開啟了一個新的大一統王朝,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是各民族文明文化相互交流與融合的過程,一些游牧民族借鑒中原王朝的文化來改造他們的生產方式和組建自己的政治制度,中原文明也被注入新鮮的文化血液使其更具活力、更加博大精深。這些都使各民族逐漸趨同,為日后中華民族的意識的形成奠定基礎。
應當指出,歷史發展,包括王朝的興衰更迭、北方游牧民族的南進北撤等,是多種因素相互影響、綜合作用的結果,氣候的變化與地形地貌只是誘發因素與助長因素,只能決定其發展的方式、方向、速度和進程。在歷史過程中,應該承認氣候—生態—經濟—社會的連鎖反應或反饋機制對于社會和歷史發展的重要影響。縱觀2000多年的歷史,歷代王朝的興衰和游牧民族政權疆域南界的變化等,都與氣候上冷暖干濕的波動變化之間呈現出大體同步的相關或共振關系,而且不只局限于一朝一代或某一特定時段。因此,中國歷史發展與氣候變化之間,具有一定的內在聯系。
注釋:
①[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②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③[漢]班固.漢書·董仲舒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J].中國科學,1973(2).
[2]王錚.歷史氣候變化對中國社會發展的影響[J].地理學報,1996(4).
[3]滿志敏,等.氣候變化對歷史上農牧過渡帶影響的個例研究[J].地理研究,2000(2).
[4]文煥然.中國歷史時期冬半年氣候冷暖變遷[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6.
[5]龔高法,等.歷史時期氣候變化研究方法[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
[6]史念海.河山集(一,二集)[M].北京三聯書店,1963,1981.
[7]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M].北京:地圖出版社,1982.
[8]葛劍雄.中國歷代疆域的變遷[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