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符號矩陣理論看《羊脂球》的主題內涵

林景蘭

(湛江幼兒師范專科學校，廣東 湛江 524084)

《羊脂球》是法國短篇小說大師莫泊桑的成名作，主要講述在普法戰爭背景下，一名綽號叫“羊脂球”的法國妓女，在與其余九位有身份的乘客同乘馬車離開敵占區的過程中，她雖然善良熱情、舍己為人，但依舊遭到乘客們的羞辱與唾棄。評論者對此小說給予不少評論，或論述莫泊桑對“羊脂球”這一藝術形象的精心塑造，或討論他“以小見大”的創作手法，或從心理學層面對人物形象進行解讀等。

本文試圖在他人研究的基礎上，運用著名結構主義理論家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對《羊脂球》進行結構的敘事分析，闡明羊脂球與其他乘客之間的對立關系以及她與其他要素之間的相互矛盾，旨在讓讀者更清楚地了解該小說的內在邏輯關系，從而更深刻地把握其中的深層意蘊。

一、《羊脂球》的符號矩陣

格雷馬斯是法國敘述符號學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法國結構主義創始人列維·斯特勞斯的二元對立模式基礎上，把二元擴充為四元，提出了“符號矩陣”的符號分析模式。[1]“符號矩陣”具體可被解釋為(如圖1)：在沒有任何語義投入的情況下，如果設立一項X在其最初被理解時的平面語義軸上存在的話，那么它就必然存在一個對立項反X；但是，還有這樣的情況，則存在一個與X不一定對立卻與X矛盾的項，可把它叫做非X；同理，可能還存在一個與反X不一定對立卻與反X矛盾的項，即非反X。[2]王岳川學者曾在《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中以顏色作為例子對X、反X、非X和非反X這四項作了形象地說明，他把白(X)與黑(反X)看作是強烈的對立，紅藍黃(非X)與白(X)之間存在矛盾對立關系，黑(反X)與非黑色(非反X)之間也是存在矛盾對立關系，這樣便可以得出一個“符號矩陣”圖。[3]

圖1顯示出X、反X、非X和非反X在這個系統中相互作用，從而構成了一個共時系統，也可以說是構成了一個整體。其中，X和反X有強烈的對立關系，它們可以作為故事發生的起源，或者可以說整個故事就是為了解決它們之間的矛盾。非X和非反X則是在敘事中引入的新因素，它們出現后與X、反X形成一個封閉的系統，故事也于此完成。

圖1 符號矩陣圖

小說《羊脂球》以伊麗莎白·魯塞(羊脂球)為主角，因此可以把她確定為X項。與她同乘馬車離開法國魯昂城的還有葡萄批發商人鳥先生夫婦、在棉紡行業有很高名望又是省議會議員的卡雷-拉馬東先生及他的夫人、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和夫人、兩名修女以及民主家高奴代，他們共同歧視羊脂球，并強迫羊脂球屈從普魯士軍官，所以這九個人是羊脂球的對立項，即反X。在故事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普魯士軍官是戰爭侵略者，是與法國公民羊脂球存在矛盾對立關系的非X。另外，人性中的美善則是與九位乘客相矛盾對立的非反X項。基于此，可以得出如圖2的符號矩陣。

圖2 《羊脂球》符號矩陣

二、《羊脂球》中的二元對立關系分析

(一)羊脂球與九位乘客的對立關系分析

羊脂球與九位乘客的對立關系是整個故事發展的基線，也是整篇小說最為強烈的表現，它充分反映出普法戰爭期間那些貴族、政客、商人、宗教人士、民主革命派的虛偽與自私自利。

小說先介紹了鳥先生夫婦、棉紡廠夫婦和伯爵夫婦，并指出“上述六人是這輛車旅客的核心，是社會上收入穩定、生活平靜、有權有勢的階層，同時也是信奉宗教、講究道德、有威望的正人君子。”[4]他們代表的是當時法國社會中的貴族、政客和資產階級，屬于社會的上等人。接著出場的是兩名修女，她們是宗教人士的代表。緊跟其后介紹的是民主家高奴代，雖說他是上流社會最怕的人，但他在社會上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總的來說，這些人在社會上受過一定的教育，往往被認為是有教養的、有道德的和信奉宗教的。與他們相反，妓女身份的羊脂球則是當時社會的最低賤者，她靠出賣自己的肉體來換取金錢和生存。這樣，羊脂球與其余九人就有了強烈的等級差異，所以她一出現，那些所謂的高貴人士立刻與她劃清界限，并把她作為眾矢之的。“幾個正經女人便交頭接耳，說什么‘婊子’啦，‘社會恥辱’啦……她們覺得必須擰成一股繩，以顯示為人妻室的尊嚴，因為合法愛情向來傲視淫亂野合。”[5]當饑餓來襲，羊脂球善意地獻出自己的食物，他們卻忘記先前對別人的侮辱而大大方方地接受，“轉眼工夫，一籃子東西全吃光了”。這就是所謂的有身份、有地位之人，言行不一，先是極力羞辱他人，抬高自己，一旦自己面臨困境，就理所應當地接受幫助。

隨著小說的發展，這九位乘客的虛偽與自私自利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商會旅館里，眾人得知普魯士軍官把他們的驛車扣留下來是要羊脂球滿足他的淫欲，都異常氣憤：

高奴代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甩，把酒杯震碎了。大家異口同聲譴責那個無恥的兵痞，只聽見一片怨怒，同仇敵愾，仿佛逼迫羊脂球委身，就是要求他們每人都作出一份犧牲。伯爵十分憎惡地說：“那些人的行徑如同古代的蠻族。”幾位太太對羊脂球尤為憐惜和體恤，兩位修女只是在吃飯時才露面，她們低著頭一聲不吭。[6]

然而，他們的這種反應只是正常人面對突然情況的一種條件反射，它只能瞬間存在，他們一旦冷靜下來，就會從自身利益出發對事件進行再認識。所以，這九人到了第二天轉而怨恨羊脂球，責怪她沒有偷偷地找那個普魯士人。于是，他們開始密謀如何讓羊脂球就范于普魯士軍官，以便他們得到保全。行動開始，他們分工合作，帶著一臉的虛偽為羊脂球講述古代那些為國、為他人而獻身的烈女，存心激發人去效法。他們還特意稱呼她為小姐，以此暗示她要明確自己的身份，為了達到目的，他們還找來了上帝。修女認為：“只要意圖光明磊落，干什么事都不會惹怒天主”[7]，使信上帝的羊脂球心理防線一步步被擊破。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因為他們對羊脂球的集體逼迫就是一種不光明的作為，然而，虛偽、自私自利還在繼續。伯爵充分展示貴族的做作，用“既親熱隨便，又慈祥大度，還摻雜著幾分輕蔑”的口氣，非常無恥地勸羊脂球成全他們。

最終，為了這九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羊脂球獻身了。但當她忍受著巨大的屈辱遭受普魯士軍官的蹂躪時，那九位乘客竟為自己終于得到保全而舉杯歡慶，還以自己的恩人羊脂球作為取笑對象。這件事之后，他們又開始擺出自以為是的高貴、圣潔，而對羊脂球避而遠之。至此，羊脂球與九位乘客之間的對立意義也自然而然地產生。

(二)羊脂球與普魯士軍官的對立關系分析

羊脂球與普魯士軍官的對立反映出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小說的背景是普法戰爭，法國的魯昂城經過戰爭后，“城中便是一片寂靜，一片靜悄悄而又惶惶不安等待的氣氛……生活似乎停止了，鋪子都關門閉店，街上闃無人聲。”[8]但為了在戰爭中存活下來，城里的人只能等待敵人的蹂躪，“從此開始盡義務，必須熱情招待勝利者。”[9]從這里可以看出，戰爭帶給人們的是無比的恐懼、不安和無奈。

普魯士軍官則是戰爭的一個縮影，他充滿了傲慢與無禮，如戰爭中的炮火一樣殘酷無情。他可以隨意制造事端，受害者只能懷著忐忑的心情接受。他憑借著自己是戰爭中的勝利者而肆意妄為，他為了讓羊脂球陪自己過夜，竟以扣留驛車來作為威脅。而羊脂球一開始就進行了反抗，堅持民族氣節、維護個人尊嚴，于是，羊脂球與普魯士軍官開始了一場不見刀槍血影的斗爭。只可惜，戰爭的陰霾早已經把同胞的心籠罩，使得他們只記得保護自己而完全忽略他人，那些愛國主義精神更是漸行漸遠。所以，普魯士軍官的過分行為不但繼續存在，而且使得眾人出于對自身安全的考慮而成為他的幫兇，從而普魯士軍官的無恥成了野蠻而合理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羊脂球這位弱女子的頑強反抗就逐漸變得軟弱無力，最終只能含恨屈服，成為戰爭時期的犧牲品。

(三)九位乘客與人性中的美善的對立關系分析

莫泊桑是十九世紀后期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群中的一員，他的小說無疑具有一切現實主義作品所共有的特點，對于社會本身、社會中的人與事，或是贊揚，或是鞭撻。《羊脂球》中的那九位乘客則是莫泊桑所要否定的對象，他們從思想到行為都與人性中的美善背道而馳。

人性中的美善包含對他人的尊重、對他人的愛護，然而九位乘客身上卻不存在這些。他們有著強烈的等級觀念，認為人應該有高低貴賤之分，社會中只有他們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是高尚的、高貴的、純潔的。因此，他們視羊脂球這位妓女為社會的恥辱，不能把她與“尊重”二字兩提并論，否則就是對自身莫大的玷污。在這些思想意識的統轄下，他們覺得對羊脂球進行羞辱和指責是他們應得的權利與應盡的義務，他們對妓女的這種不尊重使得羊脂球請他們吃食物時也要低聲下氣，以此來避免自己的善意會因為自己低賤的身份而招來一場侮辱。另外，九位乘客對羊脂球既然是不尊重的，就更不會對她有所愛護，所以當九位乘客知道普魯士軍官要占有羊脂球時，他們就一起商議如何用表面看起來合情合理，實質齷齪不堪的手段來把羊脂球送入普魯士軍官的懷抱。更讓人啞然的是，其中那兩位修女時時刻刻擺出一副宗教人士所常有的神圣臉孔，實質卻是這批落井下石之徒的最大幫手，她們以上帝之道為自己的追求，卻不知道上帝最希望的是看到人們之間相愛。另外，高奴代這位民主派革命人士，自以為自己的愛國主義精神最為神圣，所以當他被德國軍官吆喝從驛車上下來時，他表現出凜然難犯的氣概。看到其他人都在計劃著如何犧牲羊脂球時，他卻不出面阻止，只是躲在一旁，以不參與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愛國情感，以及以此來懲罰羊脂球對自己性欲的不滿足。從這些可以看出，高奴代的愛國熱情徒有虛名，他也沒有任何同情之心，他根本不會想著去保護同胞，他的行為與人性中的善美風馬牛不相及。

同時，莫泊桑是一位十分注重小說結構的作家，他在《羊脂球》中寫了一個表面看起來較為緩和、實質對立因素尤為緊張的結尾。當羊脂球幫助九位乘客脫離普魯士軍官的控制，他們不但沒有憐惜羊脂球，反而認為她又低賤了一層。當驛車的車輪轉動，饑餓再次出現，他們也只是心安理得、安安靜靜地吃著自己的食物，對身邊由于匆忙而沒帶上食物的羊脂球則完全視而不見。在此，這九位乘客對羊脂球的不尊重、不愛護可以說是以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方式更深刻地表現了出來。

(四)于對立中彰顯純潔與高尚

《羊脂球》中的對立因素相互作用，也于動態中完成了羊脂球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凸顯了羊脂球的純潔與高尚。

羊脂球從出場開始就是一個受害者，她是妓女，低賤、卑微，所以被眾人面對面地羞辱，她只能默然承受。面對侵略者，她能做的也只是服從。被扣留的驛車得到放行后，那九位乘客又把她視為骯臟無用的東西，把她淹沒在一片鄙夷中。然而，羊脂球就是在這樣的侮辱與傷害中升華了自己的形象意義。她是善良的女子，寬容，不計前嫌，愿意與大家分享食物；她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操，這份情感純潔而熱烈；她不會像其他乘客一樣，只會把對敵人的憤怒和對祖國的熱愛掛在嘴邊，她是用實際行動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她決不允許敵人住進自己家中，對普魯士軍官的無恥要求義憤填膺、堅決不從。然而，她最終卻愿意為了那鄙視過她、對她虛情假意的九位乘客而犧牲自己的尊嚴與肉體。無疑，羊脂球具有舍己為人的精神，她的行為是無比高尚的。

在故事的尾聲，莫泊桑還描繪了一個富有深意的畫面，也留給了讀者更大的思考空間：

當驛車得到放行，面對眾人的冷漠與卑鄙，羊脂球內心極度悲痛。她極力忍住，渾身僵直，像孩子一樣要把哽咽吞下去，但淚水還是往上涌，在眼圈兒閃亮，不久，兩大顆淚珠就脫離眼睛，順著面頰緩緩流下來，隨后淚珠接連往下流，淌得更快，猶如巖石縫里滲出的水珠，一滴滴順序落到她那滾圓的胸脯上。[10]

最后，她的無聲落淚變成“一聲悲啼”，她的這些淚水是為自己的悲慘遭遇而流，也是為其余那九位乘客的虛偽、自私自利、卑鄙無恥而流。在這里，她的純潔與高尚也進一步得到升華。

三、結語

通過符號矩陣的敘事分析，《羊脂球》中存在的對立關系充分表露出了普法戰爭期間法國社會各階級的動態，揭露了貴族、資產者、宗教人士、民主革命派的虛偽、自私自利，寫出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災害，更是凸顯了以羊脂球為代表的底層女性的高尚精神。同時，《羊脂球》的符合矩陣分析也給讀者一個啟示：把文本當作一個自足體，對它里面的對立因素進行詳細分析，有利于更深入地理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