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婉瑩
(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漢語中“人稱代詞+的+名詞”結構中“的”字有時可以隱去,有時則不能。而同一結構當其作為獨立結構及在句子當中時,“的”的隱現也有所不同(以下例句主要來自北京語言大學BBC語料庫)。
例(1):我的爸爸。
我爸爸。(“的”字可以隱去)
例(2):我的狗。
我狗。(“的”字不能隱去)
例(3):他的要求。
他要求。(“的”字不能隱去)
例(4):我的爸爸在家。
我爸爸在家。(“的”字可以隱去)
例(5):我的狗丟了。
我狗丟了。(“的”字可以隱去)
例(6):她堅決不同意他的要求。
她堅決不同意他要求。(“的”字不能隱去)
當“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構式作為句子的一部分時,“的”的隱現對句意表達的影響也發生了變化。對比例(2)和例(5)可以發現,作為獨立詞組時不成立的“我狗”,出現在句子當中時并不突兀,并且可以準確表達寵物丟了這一事件。相反,對比例(3)和例(6),“他要求”這一表述,無論是作為獨立結構還是在句中,都不成立(口語中因語速等原因引起的省略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中)。
目前,關于漢語中“人稱代詞+的+名詞”結構中“的”字的隱現研究主要有以下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來自朱德熙[1],他指出,人稱代詞作領屬性定語,如果中心語是表示親屬稱謂的名詞,通常不用加“的”,如果中心語是一般名詞,作為獨立結構時要加“的”,放在句中則無需加“的”,這一觀點對“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結構作為獨立結構和在句中兩種情況進行了討論。但對比例(3)和例(6)可以發現,中心詞“要求”并非親屬稱謂名詞,但仍符合朱提出的這一規律,因此,僅以中心語是否為表親屬稱謂名詞來歸納“的”的隱現是不全面的。
第二,呂叔湘[2]提到,若修飾語和中心名詞經常組合,則“的”字可用可不用,若兩者不常組合,“的”字則不可省略。這一標準有一定的啟發意義,但略顯主觀,無法準確歸納出此結構中“的”的隱現規律。在此基礎上,崔希亮[3]、沈家煊[4]均進行了細化和發展,認為當人稱代詞與名詞所指代的概念之間的關系不可讓與時,該結構當中的“的”可以隱去,當其關系可轉讓時,“的”不可隱去。筆者認為崔希亮、沈家煊的假設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為后續研究奠定了基礎,但仍存在反例,如“我左邊”“我的左邊”,在表示方位關系時,人稱代詞“我”與“左邊”的關系并非不可讓與,但此處“的”可隱可現。
綜上所述,現有研究并未對“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結構中“的”的隱現規律進行準確全面概括。
基于上文所提到的不足,現就“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結構中“的”的隱現規律提出以下兩個問題:第一,“人稱代詞+的+名詞”結構作為獨立結構和在句中時,“的”的隱現規律是否一致?第二,“人稱代詞+的+名詞”中“的”何時可以隱去,何時不能隱去?
本文從認知語言學的參照點理論出發,就以上兩個問題作出以下假設:“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構式中,無論是在句中還是作為獨立結構存在時,“的”的隱現規律相同。當人稱單詞所表達的語義在其與名詞的語義關系中充當參照點時,這一結構當中的“的”可隱可不隱;當兩個語義關系中不存在參照點關系時,則需借助“的”來表達兩者之間的關系,因此不可隱去。
現基于認知語言學的理念,對參照點理論進行簡要說明。Langacker[5]指出,概念化本質上是動態的,是大腦中連續性的處理活動。參照點關系(reference point relationship)則是一種特殊的心理掃描(mental scanning)方式,概念主體(conceptualizer,C)通常將注意力導向一個易感知的實體,將其作為參照點(reference point,R),以助于找到另一個常規下難以定位的目標(target,T)實體。該心理掃描處理模式如圖1所示。

圖1 參照點關系的心理掃描處理模式
“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結構中,人稱代詞與名詞的語義關系有人際關系、整體部分關系、所有權關系、相對方位關系等。以下基于認知語法框架下的參照點理論進行分析。
例(7):他的同學今天沒來。
他同學今天沒來。(“的”字可以隱去)
例(8):這種辦事風格一點也不像我的上司。
這種辦事風格一點也不像我上司。(“的”字可以隱去)
例(7)中,概念主體在對“他的同學”這一目標概念進行識解(construal)的過程中,“他”作為“同學”這一身份的參照點,“他的同學”這一概念才得以建立,要準確定位誰的“同學今天沒來”,則在需要在參照點“他”的幫助下定位目標“同學”。同理,例(8)中,“上司”這一概念本身依托下級這一參照概念存在,若沒有下級概念,上司也不復存在。類似“同學”“上司”這一類概念,本質上帶有一種人際所有關系,無需借助“的”就可以完成概念的識解。也就是說,在人際關系的語義表達上,“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構式中的“的”無論是否存在,都不影響其本質概念的表達。
例(9):我的胳膊。
我胳膊。(“的”字可以隱去)
例(10):我的鼻子流血了。
我鼻子流血了。(“的”字可以隱去)
例(9)中的“我”與“胳膊”,例(10)中的“我”與“鼻子”均為整體與部分關系,此處的整體部分關系為人體與身體部位之間的關系,如例(10)中的“我”作為人體,充當“鼻子”這一目標的參照點。例(9)(10)中,對“胳膊”“鼻子”的概念本身就包含了對參照點概念“人體”的認識,無需借助“我”“他”就可以準確理解,因此即便隱去“的”,這些結構也仍然成立。
所有權關系包括私有財產、精神產物、生理疾病、社會屬性。
例(11): A:我的書。(私有財產)
我書。(“的”字不能隱去)
B:我的書在桌子上。
我書在桌子上。(“的”字可以隱去)
例(12): A:他的飯盒。(私有財產)
他飯盒。(“的”字不能隱去)
B:他找不到他的飯盒了。
他找不到他飯盒了。(“的”字可以隱去)
“書”“飯盒”這一類概念對人的認知而言,是可以顯著感知的實體,沒有參照點概念對理解的輔助過程。例(11)A句中,“書”是一個圖式(schema),表類(type)的概念,“書”這一概念本身不含參照點概念,必須借助“的”才能實現這一所有權關系表達的定位,此處“的”便實現了這一關系的建立,因此不可隱去。而在例(11)B句中,“在桌子上”這一信息幫助讀者準確定位了所表達的“書”這一概念,此處的“書”與A句不同,不再表達類屬的概念,而是有了具體的所指,其所有人也就隨之確定為句中的“我”,參照點關系得以建立,因此無需再借助“的”來表達。
同理,例(12)A句中,“他”與“飯盒”是兩個獨立存在的概念,只有借助“的”才能完成參照點關系的建立。而在例(12)B中,“找不到飯盒”這一事件概念出現,便要求“飯盒”這一圖式概念進一步具體化為一個例示(instance),才能使得“找不到”這一事件得以發生,此時“他”便成為定位“飯盒”的參照點,無需借助“的”便可表達所有權關系,因此此處的“的”可隱可現。
例(13): A:我的觀點。(精神產物)
我觀點。(“的”字不能隱去)
B:我的觀點與他不同。
我觀點與他不同。(“的”字可以隱去)
例(14): A:他的病。(生理疾病)
他病。(“的”字不能隱去)
B:醫生把他的病治好了。
醫生把他病治好了。(“的”字可以隱去)
例(15): A:他的權力。(社會屬性)
他權力。(“的”字不能隱去)
B:他對于任何可能威脅到他的權力的人,一概不予信任。
他對于任何可能威脅到他權力的人,一概不予信任。(“的”字可以隱去)
如“觀點”“病”“權力”這一類精神產物、生理疾病、社會屬性的抽象概念本身無需借助參照點來理解,只有依靠“的”才能完成所有權關系概念的表達;但當這些結構位于具體的語境當中,也就是處于具體事件概念當中時,則有了具體的所指,這一所指與人稱代詞的概念便構成了參照點關系,此時便可不借助“的”來體現所有權關系,因此“的”可隱可現。
例(16): A:我的前面。
我前面。
B:我的前面沒有人。
我前面沒有人。
如例(16),前后、左右、上下一類的方位概念本身均依賴著某一具體的參照點才能夠得以概念化和具體化,因此,當此類相對方位概念作為“人稱代詞+的+名詞”結構中的名詞時,其與人稱代詞之間的相對參照關系是毋庸置疑的,因為有了參照點“我”,“前面”這一相對的方位概念才得以定位,因此無需借助“的”一詞來構建“我”與“前面”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此處“的”隱去也不會影響對方位的確定。
基于上文的分析可知,“人稱代詞+的+名詞”這一構式中“的”可省略的情況是在概念主體對目標進行識解(construal)的過程中,人稱代詞與名詞所表達的概念形成了概念本質上的參照點關系,而這一關系是兩者在語義上的直接聯系,并不因為“的”的隱現而改變。而不可省略的情況則是人稱代詞與名詞所表達的概念本身不存在參照點關系,需要借助“的”才能表達其概念上的領屬關系、整體部分關系和所有權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