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會斌
我的父親許登高,出生于1918年農歷臘月初十,病逝于2008年農歷正月十九,享年90歲;母親唐縮子,出生于1922年農歷五月十八,病逝于2005年農歷十一月十二,享年84歲。雖說與同齡的老人相比,父母尚屬長壽,但我總覺得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太短太短,時至今日,我仍感覺父母沒有離開我們。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愿終身陪伴在父母身邊。現在,每當家人團聚的時候,每當過年過大節的時候,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沉浸在一種深深的思念之中:父母健在時,不覺得兒子是一種稱號或榮耀;父母沒了,才知道這輩子兒子已經做完了。幾回回夢里回故鄉,淚水常常掛在臉龐,父母的音容笑貌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童年不像兒子輩那樣,充滿幸福、歡樂,散發著陽光燦爛,而是一個令人不堪回首的苦難童年。我生在上世紀躍進年代,長在生活極差的困難時期,生不逢時。正值幼小身體發育的時候,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吃不飽、穿不暖,加之家里兄弟姊妹多,整天生活在饑餓的生死線上。營養不良,發育不全,是我童年生活的真實寫照。在這樣的環境下,母親忍饑挨餓,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拉扯大。
我記得,母親在世時,姐姐就多次給我講起我小時候的故事。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一個秋天,當時我只有三歲,村子里的食堂煮了一鍋棗拌湯,很甜。因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母親舍不得吃,把自己那份飯票買來的棗拌湯全讓我喝了。據姐姐講,當時我足足喝了12小木碗,喝得小肚子脹,爺爺領著我在食堂院里轉圈圈。母親就是這樣,用全部乳汁和無怨無悔的愛,哺育著我們成長。特別不能忘懷的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母親為我們有口飯吃,費盡心機,四處覓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那是1960年的冬天,天寒地凍,由于地里莊稼收成太差,許多人背井離鄉去討飯。為了活命,有一天母親與村里的一些人到十里之外的曹莊村挖蔓青,結果被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打壞了腿,搶了東西,以致后來的四十多年留下了腿疼的病根。每每憶起這些往事,我的心里就充滿歉疚和憤怒!
母親,是一個勤勞樸實、不知疲倦的人,七歲就失去了母愛,跟著哥嫂在田間勞動,十七歲嫁到許家,撐起了相夫教子的重擔。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母親就起了床,拿著笤帚把幾家合用的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特別是到了冬天下雪后,她總是第一個起來,在白雪覆蓋的院子里用鐵鍬一銑一銑斂成堆,然后再掃干凈。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日兩餐,母親總是圍著鍋臺轉,她是家里最辛苦的一個,但總是最后一個享受。每天吃飯,母親總是把我們飯碗一個個都盛好,自己最后才吃。小時候,村子里吃水很不方便,家里離水井又很遠,母親總是用柔弱的身軀,挑著五六十斤的鐵水桶,把水缸灌得滿滿的。那時候我就想,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代母親去挑水。無論春夏秋冬,無論白天干活再苦再累,每到晚上,母親總是在煤油燈下紡線縫補。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知有多少次多少回,每當我睡醒后,總會看到母親做針線活的背影。
母親,是一個無私善良且又不多話的人。我記事起,爺爺已經年屆八旬,一天兩頓飯,都是母親做好后,讓孩子們單獨送去。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家庭生活非常困難的情況下,母親總是將家里最好吃的東西送給爺爺,孝敬老人幾十年,毫無怨言,成為村里人街頭巷尾的美談。父親愛吃面條,不管家里多困難,每天中午母親都會想辦法,給父親搟碗面條吃。母親不僅對自家人寬厚、仁慈,而且對父老鄉親、左鄰右舍也是一幅菩薩心腸,從來不圖回報。特別是對一些窮苦人、上門乞討的人,經常給予同情和幫助。我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有一年過大年,門前來了一老一小兩個要飯的母女,家里的一些親友說不要理她們,而母親則拿出幾個大饅頭送給人家。母親說,人家是受苦人,要飯都是沒辦法了,過大年更不容易,如果有一天,我們也成她們那樣,相信她們也會幫我們。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母親的善舉,可以說影響了我的一生。
我的母親,具有良好的修養,忍讓是她的最大特點。從我記事起,我沒見過母親與任何一個人吵過一次嘴、打過一次架、紅過一次臉,無論妯娌之間、婆媳之間、鄰里之間,以及與她打過交道的村里人之間都是如此。記得有一次,我的二兄長在地里拾柴,與鄰里一個孩子打架,雙方互有傷痕,而且是對方首先動的手,結果人家奶奶找上家門,母親又是賠禮道歉,又是煮油餅,好吃好喝寬待安撫。類似這樣的故事不勝枚舉。母親與別人相處總是忍讓寬容,而對自己則是嚴格要求, 默默克制。自己患有高血壓,身上經常浮腫,但她從來一聲不吭,直到我們看到她病倒的時候。母親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但她平凡中滲透著偉大,她做的每一件事,令我們回味無窮。母親的大度忍讓、以誠待人,贏得了子孫后代和左鄰右舍的尊敬和愛戴。所以,在她病重期間,前來探望的親友絡繹不絕;在她去世后的追悼會上,白皚皚的花圈像雪山一樣擺滿了院內院外,全村的男女老少、親朋好友將寬敞的鄉街大道圍得水泄不通;在場送行的人們無不為失去這樣一位好母親動容抹淚……
父親與母親,性格上有很大反差:父親純樸中透著嚴厲, 母親慈祥中充滿善良;父親善于交際且講義氣,母親和睦鄰里但很少出門;父親善于言語表達和專長表現,母親很少開口但心里有數;父親聰明好學、做事專注,母親目不識丁且默默無聞。二位老人有很大的互補性。
父親是當地有名的泥瓦匠,家境貧寒,造就了父親從小練就的絕活,帶出了一批批徒弟,服務了一個個村莊。我記得左鄰右舍、方圓幾十里,只要蓋房箍窯都要找他這個名師前去。凡經父親之手做過的瓦匠活,“細膩、順溜、好看、堅固”, 這是當地人對他的評價。記得我在芮城中學上高一那年,也就是1973年,縣里要建造文化館,在眾多的工程隊投標中,父親所在的工程隊中標,其主要原因是父親的名氣大,包工頭利用父親的威望中標。當時正趕上暑假,我也到父親所在的工地上勤工儉學,高高的腳手架上,我看到父親不知疲倦和揮汗如雨的身影,真為他50多歲高齡在高空作業中的安全擔憂。父親, 就是這樣,用危險而又繁重的體力絕活,支撐著我們這個十口之家,演繹著人生最美好的畫卷!
父親愛看古代歷朝的“小人書”(連環畫),更喜歡其中的英雄豪杰。《水滸傳》中的一百單八將,《三國演義》中的各路英豪,《薛仁貴征東》《楊家將》等“小人書”中的英雄壯舉,父親幾乎都能把大段臺詞背誦下來。父親喜歡聽英雄、講英雄,也用歷史英雄教育我們如何做人。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戲詞是“家有孝子賢孫,國有忠臣良將”,這句戲詞曾激勵我們家幾代人從少年時代走到中老年。據統計,我們許家近三代從軍的有5人,中共黨員有6人,還培養出了8個大中專學生。
父親不僅要求我們子孫后代學英雄、做豪杰、講仁義,很多事他自己也是這么實踐的:縣里修建大禹渡電灌站,他不顧六旬高齡帶頭投入會戰工程;三門峽蓄水,黃河沿岸的楊溝一帶被水淹沒,他奮不顧身,義務參加重建家園工作;許八坡村地處溝坡一帶,人畜吃水困難,他四處奔走呼號,獻計獻策, 并動員兒子積極參與。從我記事起,父親經常是東家找他盤灶火,西家求他砌墻蓋房,可他從來分文不取。父親常說,現在大家家里都很困難,我有這個瓦匠手藝,鄉里鄉親不給錢就不幫忙,不太合適。幾十年來,父親終始如一,免費為左鄰右舍和鄉親們干了許多義務活,即便耽誤了自己家的許多事,但他從來沒想要什么回報。父親就是這樣,先顧大家,后顧小家, 贏得了人們的稱贊!
父親剛直不阿,坦蕩直率,有時脾氣還很沖動暴躁,如果孩子不聽話,可能就要遭受拳腳相加,但他的用意卻是為了孩子好。在我小時候,有兩件事是難以忘懷的:第一件是我上小學的時候,夏天總喜歡與幾個堂兄弟和村里的發小下黃河。由于在黃河中玩水非常危險,父母都很擔心,老師知道后告訴了家里人,父親就拿著鞭子抽我,打得我哭爹喊娘,但從此也教育了我什么是危險,什么事不能干。第二件事,是我上小學五年級時,不知道什么原因,父親將二哥打得跑出了村,那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和母親到處找,包括溝灘的窯里、村里小伙伴家里、學校等處都沒找到,全家人急壞了,就連父親也坐臥不寧,最后在去三甲坡姐姐家路上的雨水溝喂牲口的人家中找到了,全家人一塊石頭落了地。后來我注意到,脾氣暴躁的父親可能知道自己行為有點過分,再也沒有打過我們。父親對我們要求很嚴,特別是后來,我在中國建設銀行總行擔任了部門總經理,到河南省建行當了行長,他曾多次告誡我:“官做得再大,也不能忘本;錢掙得再多,也不能貪圖享樂做壞事?!?父親從小對我們嚴格要求,使我們終身受益!
(2016年8月中旬寫于北京)
(作者系建信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原董事長、黨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