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王安石變法是中國傳統皇權官僚集權體制的再一次以國家的力量直接掌握商業的嘗試,其結果還是失敗的。變法的失敗實際上意味著中國傳統體制對于商業直接的掌握是行不通的。變法的失敗不是一個用人的問題,也不是一個觸動既得利益者利益的問題,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分工中的利益計算的問題。
關鍵詞 分工 政府機會主義 交易成本
作者簡介:高永沛,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現代法治理論。
中圖分類號:D6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10.355
王安石變法是中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體制改革活動。這場改革的目標是富民強國,雖然改革的效果眾說紛紜,但是改革以失敗告終確是無疑義的。探討其變法效果及其失敗原因一直以來是研究王安石變法的一個重要內容。但是以往透視這個問題的角度欠缺經濟學分析視角,主要是從歷史實證角度出發爭論變法的效果和失敗的原因。從新興古典經濟學視角而言,變法的經濟學意義在于產生了政府機會主義的交易成本。
一、問題的提出
北宋財政從宋仁宗開始就面臨著巨大的財政壓力,到宋英宗治平年間由于“三冗”(冗兵、冗官、冗費)問題越來越嚴重,朝廷雖已經用盡前朝斂財之術,依然是揚湯止沸。
宋神宗上位之初就把理財作為首要任務。但是如何理財卻有很大分歧。畢沅《續資治通鑒》卷66,記載了當時的理財爭論:
(八月)癸丑,曾公亮等言:“河朔災傷,國用不足,乞今歲親郊,兩府不賜金帛。”送學士院取旨。司馬光言:“救災節用,宜自貴近始,可聽兩府辭賜。”王安石曰:“昔常袞辭堂饌,時議以為袞自知不能,當辭位,不當辭祿。且國用不足,非當今之急務也。”光曰:“袞辭祿,猶賢于持祿固位者。國用不足真急務,安石言非是。”安石曰:“所以不足者,由未得善理財之人耳。”光曰:“善理財之人,不過頭會箕斂以盡民財。民窮為盜,非國之福。”安石曰:“不然,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光曰:“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國用足,不過設法以陰奪民利,其害甚于加賦。此乃桑弘羊欺漢武帝之言,史遷書之,以見其不明耳。”爭論不已。
司馬光認為應該節財,而王安石認為關鍵是要善于理財。司馬光認為所謂理財,不過是把民財搜刮到國庫。而王安石堅持可以不加重老百姓負擔,就可以國庫充實。司馬光堅持認為不加賦而國用足是暗中偷取民眾財富,比公開加賦還要壞。
王安石的理財目標指向是什么呢?他說:“周置泉府之官,以摧制兼并,均濟貧乏,變通天下之財。后世唯桑弘羊、劉晏粗合此意。學者不能推明先王法意,更以為人主不當與民爭利。今欲理財,則當修泉府之法,以收利權。”
改變財政困境的應對之道就兩個:開源和節流。而節流就要減少官員福利和裁員,從而矛盾較大。開源的方法,宋代可以說用盡了前人的方法,現在只能另辟蹊徑。中國財富的流轉是和官僚特權體制相關聯的。由于名義上皇權至高無上,沒有邊界,那么作為皇帝的代理人的各級官僚自然也是享有各類特權。于是在商業發展的時候,就會出現通過權力的勾兌,形成所謂大官僚大地主的勢力集團。當這樣的勢力擴張到一定程度,就會使得中央國庫收入受到損害。于是面對截留中央國庫的大官僚大地主集團不斷侵蝕國家的稅基,與國家爭利的時候,國家該怎么辦?
二、王安石解決問題的思路及其問題
王安石解決問題的思路沒有擺脫西漢桑弘羊理財的軌道上,就是越過大地主大官僚特權集團,把他們口中之利奪回來,同時也能順便減輕一下底層財富創造者的負擔,拓展稅基。當年西漢桑弘羊和儒家代表賢良文學在鹽鐵會議上的爭論也復現于北宋神宗的廷對上。司馬光的看法是不要與民爭利,王安石的看法是為國家理財,對民眾無損。西漢桑弘羊質問賢良文學,“夫權利之處,必在深山窮澤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今放民于權利,罷鹽鐵以資暴強,遂其貪心,眾邪群聚,私門成黨,則強御日以不制,而幷兼之徒奸形成也。” 桑弘羊的意思就是所謂與民爭利其實不過是虎口拔牙,是從那些豪強那里多回本應該是屬于國家的利益。
王安石走的也是這個思路:用國家權力直接掌握商業,把由此帶來的獲益轉到國庫里面。限于篇幅,僅對變法中重要舉措進行說明。
一是均輸法。北宋都城是個消費巨大的都市,為了滿足消費,北宋初年就設立東南六路發運司來采購都城需要的消費品,但是由于信息不通和權限,負責采購的官員不管該物品在地方上豐歉如何,一律按章采辦,致使“年豐可以多致而不能嬴馀,年歉難于供億而不敢不足,遠方有倍蓰之輸,中都有半價之鬻,徒使富商大賈乘公私之急,以擅輕重斂散之權。”
均輸法是將權力下放,允許采辦人員根據物品出產地豐歉情況和都城的需要情況進行機動采辦。“徙貴就賤,因近易遠,預知在京倉庫所當辦者,得以便宜蓄買,而制其有無。” 均輸法著眼于產地豐歉的調劑。征稅的時候,在物價高漲的地方,把實物折算成錢來收稅;在物價低賤的地方,則進行采購。可是蘇轍卻認為,(這樣子會造成)“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 突出一個“官”字。作為公權力的官是具有強制的暴力性的,因此商業的平等關系也就被破壞了。
二是青苗法。宋代農民負擔很重,一般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能借貸維持生產。這時民間高利貸自然就出來了。為了抑制高利貸,在《宋大詔令集》卷一九八中,有一道《禁約民取富人谷麥貸息不得輸倍》的詔書,規定民間舉息不得愈倍。然而由于生產生活所迫,高利貸依然暢通無阻。青苗法就是想通過國家權力來解除高利貸對農民的壓力。青苗法大致規定,在青黃不接的時候,給愿意借貸的老百姓發放貸款,利息二分,在夏秋兩季交稅的時候,可以以糧食還本息,也可以還錢。如遇災傷,可以延長到下次豐收的時候。青苗法的目的在官民兩利,將高利貸的部分利益轉到國庫,同時減輕農民還貸壓力。所謂“抑兼并、便趣農”。
這個方法最初,在王安石知鄞縣和李參在陜西做官的時候,都局部實行過,效果也不錯。在推廣之初,王安石也曾征求過蘇轍的意見,蘇轍指出,“以錢貸民,本以救民,然出納之際,吏緣為奸,雖有法不能禁。錢入民手,雖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納錢,雖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則恐鞭笞必用,州縣之事煩矣。” 王安石雖然認為有道理,但最后還是推行了。
推行的效果果然如蘇輒所言事與愿違。翰林學士承旨韓維言:“畿縣近督青苗甚急,往往鞭撻取足,民至伐桑為薪以易錢。旱災之際,重罹此苦。”
兩個變法措施出發點都是好的,但是經過權力機關的運作都出了問題。比如青苗法放貸,本意是為了消除高利貸的壓榨,但是在農戶借貸的意愿、還貸的能力的鑒別,以及國家官員經手放貸的經濟動機和經濟約束性等諸多因素制約下,顯然是作為國家官員無法勝任的。當然也有可能出現一些公正廉潔、精明能干的官員,可以在自己所在轄區取得一定效果,但是因為具有極強烈的個體特征,不具有可復制性,一經推廣就事與愿違。
《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對變法作了較為詳細的記述。以下引文皆來自于此。
《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經筵》記載,熙寧二年,新法推出之初,保守派和變法派就圍繞變法爭論激烈。司馬光認為,“朝廷散青苗錢,茲事非便。”呂惠卿反駁說,“光所言,皆吏不得人,故為民害耳。”
熙寧三年,圍繞青苗法,又展開了一場辯論。《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青苗法上》中指出,“勅旨放青苗錢,并聽從便,毋得抑勒,而提舉官務以多散為功。又民富者不愿取,而貧者乃欲得之,即令隨戶等高下分配,又令貧富相兼,十人為保首。”雖然朝廷采取的政策是自愿原則,但是實行起來卻是貧富連保。當年三月韓琦上書,指出“今諸倉方有糴入,而提舉司亟令住止,蓋盡要散充青苗錢,指望三分之利收為己功,縣邑小官敢不奉行?豈暇更恤貽民久遠之患哉?”王安石答復說,“抑配誠恐有之,然俟其行此,嚴行黜責一二人,則此弊自絕。”也就是說,面對指責,王安石也承認可能真的是這樣,但是他堅持問題的歸結是選人失察。
王安石變法瞄準的是高利貸者和富商們。國家采取了直接替代大商人們的經濟角色來獲取分工收益。難道司馬光們因為是大官僚、大地主就自然成為高利貸者和富商們的代言人了嗎?難道司馬光們都是在編造謊言,進行欺騙嗎?顯然不是。
這里呈現兩個問題。一是國家采取直接替代商人們的做法為什么會出現司馬光們的指責的事情呢?二是這樣做對分工發展又會造成什么影響呢?為什么關于王安石變法的效果歷經三個皇帝,眾所紛紜數十年,結果“宋人議論未定,而金人兵已過河”?
原因就在于中國傳統官僚集權體制在促進社會分工發展上的局限性。中國傳統官僚體制的生存基礎是小農戶。小農戶的組成是血緣化的家長制。因此家國一體,君父一體也就勢在必然。這樣的體制其權力自然無需限制,因此名義上是無邊的。個體財產權難以從法律上得到有效保障,一經官僚權力的催逼,立刻就會被壓垮。既然整個體制建立在小農戶的基礎上,那么其國家行為也就不是為商人服務的。商人難以從國家行為中獲益,因此,以各種名目逃避國家稅費征收也就成為自然之事。小農戶生產能力不高。大地主和大官僚的特權壓制下,其生存也非常脆弱。當國家財政危機的時候,從商業獲取分工利益也是中國傳統官僚體制的理性選擇。對于中國傳統官僚體制而言,既然其權力不受約束,那么采用強制辦法直接從商業中截取其利益也就是一個最簡便的方法。
然而為爭奪分工利益而產生的損人利己的政府機會主義行為會引發的大量的內生交易成本。 這種機會主義行為產生的重要根源就是國家權力的規范性不足引起的。當政府越過高利貸者和富商們,直接出現在眾多小農戶和小商戶面前的時候,也同樣可以對他們實施類似行為。因此變法雙方雖然都能舉出變法措施不同效果的例子,但是對分工而言,增加了政府機會主義的交易成本,從而阻止了分工進一步的發展。
三、結語
分工的發展是生產力發展的根源。而由爭奪分工收益產生的政府機會主義交易成本是分工發展的主要障礙。中國傳統官僚體制為分工的發展提供了一個穩定的條件,但是由于其權力的規范性不足,又為破壞分工條件提供了便利,以至于中國分工發展到明清時期再也難以突破。沒有對分工者財產權利的堅實的保障,分工的發展就止步于政府機會主義產生的交易成本。只有個體基礎財產權利獲得法律上有效保護,才能抑制政府機會主義的交易成本,促進分工的發展。
注釋:
汪圣鐸.兩宋財政史.中華書局.1995.36.
《宋史紀事本末》卷37.中華書局.1977.
《鹽鐵論·禁耕第五》.
《宋史·志第一百二十九卷》.
楊小凱.發展經濟學——超邊際與邊際分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