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局如何“多算”了公眾的收入和消費？

文/王志平

很多人看了統計部門公布的居民平均收入和消費水平，會覺得自己“拖后退”了，或者認為自己再次“被統計”了。一個基本事實是，大多數人到手的錢和花出去的錢，確實沒有統計局公布的那么多。問題出在哪里？原來，統計局計算居民收入和消費的范圍和內容，要比公眾通常自己計算收入和消費的范圍大得多。

為何公眾感覺“被統計”了？

（一）平均數和中位數的奧秘

居民收入和消費，是公眾最為關注的經濟社會統計指標，也是政府部門把握經濟運行態勢、制定經濟和社會政策的重要依據。然而，每每有居民收入和消費方面的統計數據發布，總免不了一系列的詬病?？戳私y計局發布的人均工資、人均可支配收入、人均消費等數據，公眾中認為自己“被統計”“拖后腿”的不在少數。

以往，我們習慣將出現上述公眾不滿的原因，歸咎于統計上的“平均數”問題。統計部門公布的是平均數。由于住戶或居民的收入、消費水平分布不是線性平均的，因而多數人的收入消費水平會在平均數之下。面對上述問題，用“中位數”補充“平均數”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中位數是按人數分布取中間位置得到的數據，代表的是樣本群體中間位置的水平。目前我國在國家和地方層面公布居民可支配收入水平時，已改變過去僅公布平均數的做法，而同時使用人均水平和人均水平中位數兩個指標。如，2016年我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23821元，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位數為20883元。如此按收入水平分組公布居民收入狀況，比單純公布收入平均數更能說明問題。但是，依然會有相當部分居民“發現”自己收入水平處于“下游”。中位數的公布似乎并未解決多數居民“被統計”“拖后腿”的疑慮。

（二）虛擬收入和虛擬消費的奧秘

統計口徑決定統計結果。其實，造成許多人感覺自己“被統計”“拖后腿”的根本原因，是統計部門設定了一般居民并不知情的統計范圍和統計方法。統計好比撒網捕魚。統計范圍猶如漁網的大小，統計方法猶如網眼的疏密。原來，幾乎所有國家統計部門使用的皆是與公眾想象不一樣的統計漁網。

如果說“稅后工資”往往低于“稅前工資”已越來越多地為人知曉，那么有一塊被統計局稱為“虛擬收入”的東西，一定是99%以上的公眾所不了解的。在經濟學專業人員和統計局工作人員中，知道這檔子事的人也屬少數。本文所稱“虛擬收入”，與打電腦游戲獲得虛擬貨幣無關，而是一個經濟統計概念。虛擬收入中最典型的，莫過于“自有住房折算凈租金”。你住在自家房子里，不用支付租金。統計局認為，住在自家房子里相當于房主向自己提供住房服務，同時向自己收取“租金”。由于這個租金支付和收取實際并未發生，僅僅屬虛擬折算而已，因而統計局稱之為“折算租金”。在扣除有關成本后，折算租金變成“折算凈租金”，被統計進入住戶的可支配收入范圍。2015年我國城鎮居民人均自有住房折算凈租金約2000元。這筆收入屬于虛擬收入，很少有住戶會將它記入自家收支賬戶。統計局這般處理，的確也有道理。其內在邏輯是，如果當期你獲得一個消費品（包括服務）而沒有貨幣支付，即免費獲得消費，與別人相比你就等于獲得一個收入。我國農村居民如果研究統計局的數據，會發現自己的收入（平均而言）被明顯擴大了。其中一個原因，是統計局將農民自產自用農副產品當作農戶收入處理了。

與“虛擬收入”對應的，是“虛擬消費”。同樣，本文所稱虛擬消費，與花錢上電腦打游戲或給網絡主持打賞無關。統計局認為，居民消費除了直接用貨幣購買貨物和服務之外，還包括未經貨幣支付獲得貨物和服務，統計局稱之為“虛擬消費支出”。居民虛擬消費支出包括：受雇單位以實物報酬及實物轉移形式提供給勞動者的貨物和服務（如餐食、住宿）；住戶自己生產并消費的貨物（如自產自用農產品）和服務（僅指住戶的自有住房服務，金融機構提供的金融媒介服務，保險公司提供的保險服務）。

住在自家房子里，獲得自己向自己提供的住房服務而沒有發生貨幣支付，從收入角度統計局給你算一個“虛擬收入”，在消費角度則給你算一個“虛擬消費”。2015年北京市居民人均在居住方面支出10350.2元。看了這數據，或許80%以上的北京居民急了——咱家同人家距離怎么這么大？確實，北京老百姓在居住方面直接感受的真金白銀貨幣支付遠沒有那么多。2015年北京市居民人均在居住方面的現金支出只有2426.0元。原來，統計局給北京市居民人均計算了將近8000元的“虛擬租金”。在北京市居民的居住項目上，平均而言統計局“虛實結合”計算的消費支出，是老百姓通常自我測算結果的4倍多！

統計局如何計算你的收入和消費？

（一）統計局眼中的居民收入和消費

目前世界各國統計部門都是通過兩種途徑，來統計居民的收入消費情況的。一是通過微觀層面的住戶收支調查，將樣本數據“放大”為全國（地區）的平均數據，統計結果即所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等數據。二是通過宏觀層面的國民經濟核算，確定整個國家（地區）范圍居民、企業和政府三大板塊的初次分配結果和再次分配結果，以及三大板塊的支出狀況，由此得到居民整體的收入和消費水平。初次分配是在生產過程中按要素貢獻經市場形成的分配（主要包括勞動者報酬、財產收入、營業盈余、支付稅收和補貼），再分配是在初次分配結果上依據法規經轉移支付、所得稅和社會繳款等形成的結果。在宏觀層面，“資金流量表”負責發布“居民可支配收入”和“最終居民消費”。居民消費支出數據也在支出法GDP中得到體現。

微觀層面的住戶調查（發布“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居民人均消費支出”）與宏觀層面的資金流量表（發布“居民可支配收入”和“最終居民消費”）、支出法GDP結構數據（發布“居民消費支出”）并非簡單是個體平均和總體總量的關系。由于它們定義的居民收入和消費的范圍、內容并不一致，因而不能簡單將住戶調查中的“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居民人均消費支出”乘上全國人數，得到宏觀經濟核算的“居民可支配收入”或“居民消費支出”。有兩點是肯定的——一是兩種統計方法的統計結果的吻合度之差，超出常人預料；二是兩種方法都“多算”了常人眼中的“居民收入”。

（二）住戶調查與居民收入和消費

自2013年，我國開始實施城鄉一體化住戶調查。一體化調查實施之后，城鎮和農村居民的收入統一用“人均可支配收入”和“人均現金可支配收入”兩大指標。農村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類似于先前的人均純收入。改革后的居民可支配收入由工資性收入、經營凈收入、財產凈收入和轉移凈收入四項構成。

在林林總總的住戶調查統計口徑變化中，居民可支配收入統計的突出變化，應該說是“自有住房折算凈租金”的引入。自有住房折算凈租金指現住房產權為自有的住房（含自建住房、自購商品房、自購房改住房、自購保障性住房、拆遷安置房、繼承或獲贈住房）的住戶為自身消費提供住房服務的折算價值扣除折舊后得到的凈租金。自有住房折算凈租金屬于實物收入，是典型的虛擬收入。2013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現金可支配收入分別為18310.8元和17114.6元，差額為1196.2元。這個差額代表非現金的實物收入。統計局口徑下“實物收入”中的“實物”，既包括柴米油鹽等物品意義上的實物，也包括未經貨幣支付而得到的服務。自有住房折算凈租金代表了居民獲得自有住房服務的凈價值，是居民自己從自己那里得到的實物收入。

2013年開始，我國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的消費支出中，都增加了一塊與現金支付無關的消費，那就是“自有住房折算租金”。前文提到的“自有住房折算凈租金”（多了個“凈”字）是收入概念，這里的“自有住房折算租金”是消費概念。你住在自家房子里，意味著你消費著自己向自己提供的住房服務。盡管，這里沒有實際的貨幣交易發生。是否計算自有住房折算租金，對于認識居民消費水平及相互比較，意義顯著。假設居民甲和居民乙都是住在自家房子里的鄰居，居民甲住是四居室，居民乙住的是二居室，除住房外他們的衣食行等現金消費是差不多的。如果不考慮居住消費，可以認為甲乙兩戶居民的消費水平是相當的，并由此可以推斷他們的生活水平是相當的。但是顯而易見，他們的生活水平的確是“不相當”的。這里，住房條件無疑是決定性的因素?！白杂凶》空鬯阕饨稹痹趪H上的通行稱呼是“自有住房虛擬租金”，簡稱“虛擬租金”（imputed rent）。作為國際趨勢，越來越多的經濟體在居民消費統計中引入虛擬租金的概念和方法。

目前世界上常見的自有住房虛擬租金計算方法有兩種，一種叫“市場租金法”，一種叫“成本法”。市場租金法的基本思路是，你住在自家房子里，如果你在市場上租到同樣條件的房子需要多少租金，這個租金就是你住自家房子的虛擬租金。于是，虛擬租金就是市場參照租金。當住房租賃市場比較規范和發達時，市場租金法是最好的方法。但是，如果住房租賃市場不夠規范、不夠普及，即自有住房缺乏足夠租賃市場加以參照呢？則可以使用成本法，即計算使用自有住房的成本。采用市場租金法還是成本法，以及具體如何設定市場租金法或成本法的口徑方法，人們的主張并不完全一致。我國統計部門2017年之前根據城鄉住房市場二元分布的現實，采用成本法折算自有住房服務的虛擬租金，其成本構成項目包括維護修理費、物業管理費和固定資產折舊。

2013年，我國全體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為13220元，其中自有住房折算租金為1793元，占13.6%。由于城市居民的居住成本較之農村居民更高，因而城鎮居民的人均自有住房折算租金明顯高過農村居民。2013年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的人均消費分別為18488元和7485元，而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的自有住房折算租金分別為2698.1元和808.0元，在居民消費中分別占14.6%和10.8%。

2013年我國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與現金消費支出之間的差額為3034.5元。這個差額大致就是2013年城鎮居民的人均虛擬消費。在城鎮居民虛擬消費中，自有住房虛擬租金為2698.1元，占88.9%，成為虛擬消費的絕對“主力軍”。醫療保健和食品虛擬消費在虛擬消費中的占比分別為6.0%和3.6%。

我國農村居民的消費結構不同于城市。2013年農村人均消費支出與現金消費支出之間的差額為1506.4元。同樣可以認為，這個差額大致就是農村居民的人均虛擬消費。在農村居民虛擬消費中，自有住房虛擬租金為808.0元，占53.6%，成為虛擬消費的主要構成。食品的非現金消費支出為515.6元，占虛擬消費的34.2%。

關于居民收入消費統計的進一步思考？

（一）重思居民收入消費統計的目的

首先要重思的，是居民收入消費統計的服務對象。政府統計居民收入和消費，其初衷在于讓政府掌握經濟社會運行狀況、妥善制定經濟社會政策，但它也應當成為老百姓了解自己生活水平的途徑和參照。為此，有兩項工作必須同時予以更多關注，一是政府的統計更好地接近和反映居民收入消費的真實狀況，二是政府有責任讓百姓了解和理解政府有關居民收入消費的專業性統計。就目前情況而言，政府有關居民收入消費的統計，在數據的豐富性、易達性方面，改進的空間還是蠻大的。面對百姓“被統計”的抱怨，統計部門有必要更多思考自己的責任。

其次要重思的是，居民收入消費的統計，是要反映居民收入消費的水平，還是居民日常生活的水平。居民收入消費水平和居民生活水平兩者有密切聯系，但確實不是一回事。收入消費水平是統計的結果，生活水平是比較的結果。這里，反映生活水平更重要?？趶胶头椒ú灰粯樱用袷杖胂M統計反映居民生活水平的效果就不一樣。由于實物收入和實物消費的存在，局限于現金范圍的居民收入消費統計，確實無法全面真實反映居民的生活水平。居民收入消費統計是最直接、最基礎的民生統計，必須要讓老百姓看得到、看得懂。目前我們的一些民生統計，不要說普通百姓，就是專業研究人員，也未必能輕易看見和看明白。要讓百姓減少“被統計”的抱怨，民生統計的數據和信息，的確需要在透明、易懂方面進一步改進。

（二）虛擬處理何以真實反映百姓生活水平

對自有住房服務虛擬租金這一虛擬處理，已經形成國際共識。虛擬租金的處理方法的確能較好體現了自有住房的收入效應、消費價值以及生活水平內涵。但是，國民經濟統計中影響居民收入消費統計結果的虛擬處理的運用范圍該如何界定，理論上、實踐上都還存在許多有待探索的問題，然而幾十年來并沒有獲得大的進展。比如，自有住房可以折算其虛擬租金，那么家用汽車為什么不能折算其收入和消費價值？對于家庭主婦的家務勞動，為什么不能虛擬其收入和消費價值？

1993年以后，我國國民經濟核算體系一直承認并核算自有住房服務、農戶自產自用農副產品、居民從政府或雇主那里獲得實物等虛擬處理項目。2013年起的城鄉一體化住戶調查開始將自有住房折算租金納入收入和消費統計范圍。總體而言，我國目前國民經濟統計中的虛擬處理是符合國際流行規范的。然而與發達國家相比，我國國民經濟統計中的虛擬處理，也的確存在值得改進的空間。比如，自有住房折算租金的處理，兩個問題需要解決。一是現行統計自有住房虛擬租金的成本法，已有條件改用市場租金法替代。相對而言，市場租金法更能真實反映自有住房服務的價值。二是城鄉一體化住戶調查的“一體化”并不徹底。在城鎮，自有住房服務折算凈租金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在農村，自有住房服務折算凈租金的虛擬結果皆被簡單地處理為零。顯然，這既不符合實際情況，也影響了城鄉居民收入的相互比較、合成的科學性。

（三）如何計算存在虛擬處理的恩格爾系數

對于發展中經濟體而言，恩格爾系數是一個能有效反映居民生活水平和消費結構的重要指標。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始終用恩格爾系數的下降來表達居民生活水平的提升。過去城鄉分開進行住戶調查時，城鎮居民的恩格爾系數就是食品煙酒現金開支在現金消費中的占比，與虛擬處理無關；而農村居民的恩格爾系數計算，分子分母中皆包含實物消費因素。因而，城鄉居民的恩格爾系數既不能簡單同比，也不能簡單合成。2013年一體化住戶調查之后，城鄉居民的恩格爾系數可以比較和合成了，但是新的問題出來了——在城鄉居民消費都計入自有住房虛擬租金的情況下，今天的恩格爾系數如何才能與過去的恩格爾系數相比？今天恩格爾系數的下降，除了經濟發展因素之外，是否還存在統計口徑方法變化產生的作用？統計部門應當拿出說法和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