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建軍 王海燕
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是中國學者對于世界文學理論體系的一個重要貢獻,不僅可以為文學起源、文學本質、文學構成的認識提供新的意見,而且對于文學史的研究與文學史的編寫會有所修正。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認為,文學發(fā)生于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與地理形態(tài),文學從本質上來說是地理環(huán)境的產物。在文學作品的構成因素中,地理環(huán)境因素所起的作用是基礎性的,有的時候甚至可以發(fā)揮決定性的作用;同時任何國家文學史的構成與發(fā)展,都離不開特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人文地理環(huán)境,有什么樣的環(huán)境就會有什么樣的文學,特別是在文學潮流、文學流派和文學社團的形成,藝術風格和審美意識的產生等方面,地理環(huán)境所起的作用和產生的影響是不可忽略的,甚至是十分重要的。
從大的方面來說,每一個特定的地理區(qū)域會產生大致相似的文學現象,而區(qū)域與區(qū)域之間的文學形態(tài)差別甚大,從而形成了多民族、多語種、多文化的世界文學宏觀形態(tài)。中國文學史與世界文學史的構成,也是以不同的地理區(qū)域、不同的地理形態(tài)為基本因素而產生的。這些從不同角度出發(fā)而產生的文學形態(tài),從表面上來看構成了不同的文學區(qū),而不同的文學區(qū)則構成了文學史敘述的主要方式。任何文學史家都不應忽略文學區(qū),因為這些文學區(qū)的形成都是自然而然的,是經過一定的歷史階段之后形成的。不然,我們的文學史敘述可能就是混亂的、平面的與殘缺的,而不是立體的、全面的與有秩序的。
一個國家與一個民族的文學,乃至整個世界文學的構成形態(tài)與構成方式,都與特定的地理形態(tài)和地域文化相關,而某一個地方的地理形態(tài)與另一個地方的地理形態(tài)之間存在很大的區(qū)別,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地域文化也存在重要的差異。因此,從某一個整體的層面上而言,在文學史敘述中對于一個國家或世界的文學進行文學區(qū)的劃分,不僅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盡管全球文化和文學的一體化有不斷加速推進的趨勢,很多學者對于文化和文學的地域性的關注卻日益密切。
首先,世界文學史上的各文學區(qū)是在歷史發(fā)展中形成的,是一種客觀存在而不是主觀想象的產物。從大的方面來說,如把歐洲文學分成西歐文學區(qū)、北歐文學區(qū)、東歐文學區(qū)、南歐文學區(qū),在此基礎上的文學史敘述就比較科學,因為以上處于四個方位的歐洲地區(qū),在地理形態(tài)上存在很大的區(qū)別,從而在地域文化上也存在重要的區(qū)別。就美洲文學而言,可以分成北美文學區(qū)、南美文學區(qū)。這樣的區(qū)分是從地理概念而來的,同時也從文學的概念來進行區(qū)分的,因為北美文學與南美文學的確存在許多不同。它們不是一回事而是兩回事,主要是由于地理與氣候的不同。為什么不存在西美文學區(qū)與東美文學區(qū),是因為美洲難分東西,而可以分南北。當然,就美國而言,可以有美東、美西的區(qū)別,而從美洲其他所有國家與美國的關系而言,則難有這樣的區(qū)別。
就亞洲文學而言,如果從地理的形態(tài)入手,根據不同地理形態(tài)所產生的文學形態(tài),把亞洲文學分成更為具體的東北亞文學區(qū)、東亞文學區(qū)、南亞文學區(qū)、東南亞文學區(qū)、西亞文學區(qū)、中亞文學區(qū),似乎更為合理科學。這樣的劃分也是因為亞洲的地理形態(tài)不是東南西北那么簡單,東北與東南有很大的不同,中部地區(qū)與整個世界其他地區(qū)更是有所不同,被認為是世界的心臟地區(qū),所以文學區(qū)也只能這樣區(qū)分才比較合適,也比較科學。非洲可以分成北非文學區(qū)、西非文學區(qū)、南非文學區(qū)、東非文學區(qū),因為非洲的地理形態(tài)比較明顯地形成了這樣四個不同的部分,與美洲、亞洲有所不同,倒是和歐洲有一點相似。雖然在文學史上少有人如此劃分非洲的文學區(qū),然而我們不能不說這樣的區(qū)分是適當的、可行的。如果我們再加上澳新文學區(qū),整個世界文學的構成與劃分也就完整而科學了。也就是說,按照這樣的文學區(qū)進行文學史的敘述,就會讓整個世界的文學成為一個整體,而不是像現在我們中國學者總是把世界文學劃分成東方文學、西方文學兩大塊進行敘述,而這樣的劃分是不客觀、不科學的,也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把澳大利亞與新西蘭文學劃分為西方文學,可能就存在很大的問題,難道它們在歷史上一開始就屬于西方嗎?作為它們的文學之基礎的地理,也是屬于西方的嗎?再比如非洲文學,現在許多中國學者將其劃為東方文學,這也是存在問題的。無論如何它也不可能成為東方文學。如果說它是東方文學,那么它是近東文學還是遠東文學呢?從文化體系上來說,非洲國家的文學多半是屬于西方的。這就為文學史的敘述造成了混亂,也讓讀者無所適從,并且這樣的劃分顯然沒有任何標準,也沒有什么科學性。
從小的方面來說,在那些比較大的國家與民族之內,也存在不同的文學區(qū),并且相互之間也存在很大的區(qū)別。從中國來講,東北文學區(qū)、西南文學區(qū)、江南文學區(qū)、中原文學區(qū)、齊魯文學區(qū)、荊楚文學區(qū)、北方文學區(qū)、西部文學區(qū)、東南文學區(qū)等,這樣的區(qū)分顯然是存在的,只是有的學者在文學史敘述與文學研究中并不這樣提,而是使用了另外的與此相似的名稱而已。在美國、俄國、英國、德國、日本、加拿大、印度等國家,不同的文學區(qū)也是存在的,然而這樣的不同似乎并沒有引起學者的重視,更少有學者將其運用于文學史敘述中。
從另一層面而言,在一個多民族的國家里,以民族的不同而劃分的文學區(qū)也是存在的,這也是基于地理的不同而劃分出來的。如在中國文學史上,存在維族文學區(qū)、回族文學區(qū)、土家族文學區(qū)、壯族文學區(qū)、滿族文學區(qū)、朝鮮族文學區(qū)、高山族文學區(qū)、苗族文學區(qū)、藏族文學區(qū)等不同概念。它們作為中國文學史敘述的一種根據,也是可以的,然而很少有人這樣做。當然,歷史上中國境內各民族的交融共存也是民族發(fā)展的一個特點,回族因為居住在中國的各個地區(qū),呈出現大散居而小聚居的情形,就難以再劃分出更小的文學區(qū)來。從歷史上來說,民族的存在與地理的存在之間是有直接關系的,地理、人種與文化是一個民族存在的三大因素,因此,從民族出發(fā)而劃分的文學區(qū),其實從根本上來講也是因為地理環(huán)境因素的不同所形成的。
其次,文學區(qū)的劃分是有根據、有邏輯的文學理論觀念之一。文學的起源、發(fā)生都是基于地理的,當然這里所謂的地理是“天地之物”,是人站在天地之間所能夠看見的所有的天地景象,包括氣候、物候、水文、植被等,最基本的內容是地形與地貌,即我們每天出門所看見的山形水勢。這樣的山形水勢對于我們每一個人所產生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對于詩人、作家所產生的影響,就更加直接、更為顯著與更加重要。那么,在世界歷史上由作家、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無論從內容還是從形式來說,就不可能不受到這種地理因素的影響,只不過這種影響一定要通過詩人作家的自我而實現,并且會受到同樣是在地理基礎上產生的文化因素的影響。
一個民族的文化內涵是豐富多彩的、多種多樣的,其中最為主要的就是地域文化及其地理傳統(tǒng)。一個特定的地理區(qū)域里所出現的作家,由于他們作品的共同性而形成的文化共同性,就成為了某一區(qū)域文學產生的基本形態(tài),這就是文學區(qū)之所以可以成立的最重要理由與最重要的條件。地理基因包括“作家身上的地理基因”、上輩遺傳給后代的“生命基因中的地理要素”和“特定地域文化傳統(tǒng)中所形成的統(tǒng)一地理基因”。所以,文學區(qū)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地理基因作用之上的地理的共同性、文化的共同性、文學的共同性和美學的共同性。這并不是我們后人在研究文學的時候才發(fā)現與構造出來的,它們本來就在那里存在。從地理的角度來研究文學的構成是符合邏輯的、客觀的與科學的,因為人總是生活在大地之上,詩人、作家是人類的成員,只不過是一些敏感而多思的成員,是人類中一些比較特殊的成員。他們無時不刻不與我們所生存的大地發(fā)生關系,有的時候可能是直接的,而有的時候可能是間接的,有的時候可能是共時的,有的時候可能是歷時的。
只要我們分析一下現有的幾部外國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的敘述框架及其存在的問題,就可以說明上述問題的重要性了。
第一部是朱維之等主編的《外國文學簡編》。這里我們集中討論其中的“亞非文學”部分。本書共分四編來介紹“亞非文學”,這里所說的“亞非文學”也就是所謂的“東方文學”。第一編:“古代亞非文學”。以下四節(jié),即“古埃及文學”“古巴比倫文學”“古希伯來文學”“古印度文學”。第二編:“中古亞非文學”。以下八節(jié),即“阿拉伯文學”“伊朗文學”“印度文學”“日本文學”“朝鮮文學”“越南文學”“印尼文學”“緬甸文學”。第三編:“近代亞非文學”。以下四節(jié),即“阿拉伯文學”“伊朗文學”“印度文學”和“日本文學”。第四編:“現代亞非文學”。以下九節(jié),即“阿拉伯文學”“伊朗文學”“印度文學”“日本文學”“朝鮮文學”“印尼文學”“緬甸文學”“泰國文學”和“黑非洲文學”。我們在此可以看到,本書關于“亞非文學”的論述,一共有二十五節(jié)。
第二部是李明濱主編的《世界文學簡史》。全書共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歐美文學”。以下十三章:古代文學;中世紀文學;文藝復興文學;17世紀文學;18世紀文學;19世紀文學(一);19世紀文學(二);19世紀文學(三);19世紀文學(四);20世紀文學(一);20世紀文學(二);20世紀文學(三);20世紀文學(四)。第二部分:“東方文學”。以下共分三章:上古文學;中古文學;近現代文學。在每一章之下,分出國家文學的概述加上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介紹,從而構成了全書的文學史框架。我們認為這樣的框架雖然也是符合邏輯的,然而完全沒有體現出一種“文學區(qū)”的觀念,而是一種傳統(tǒng)的、封閉的教材觀念的體現。
第三部是時下比較通行的鄭克魯主編的《外國文學史》。雖然其對于各國文學史的敘述相對來說科學一些,然而也存在與上述兩套教材相同的問題。這部上下兩本的“外國文學史”中,有“歐美文學上編”“歐美文學中編”“歐美文學下編”“亞非文學”四個大的部分,形成了全書的文學史敘述框架及其邏輯結構。四個大的部分各有導論,以下再分章而論。“歐美文學上編”由五章構成:古代文學、中世紀文學、文藝復興文學、17世紀文學、18世紀文學。“歐美文學中編”由三章構成: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19世紀自然主義文學及其他流派。“歐美文學下編”由四章構成:20世紀現實主義文學、20世紀俄蘇文學、現代主義文學、后現代主義文學。“亞非文學”部分則由三章構成:古代亞非文學、中古亞非文學和近現代亞非文學。
這幾部外國/世界文學史,就其結構而言,因為沒有文學地理學“文學區(qū)”的概念與思想,所以總是以國別文學史為敘述框架,而世界上國家的數目又相當多,所以敘述的實際上只是少數幾個國家的文學史,而不是所謂的“外國文學史”或“世界文學史”。
在文學史的編寫中,我們認為還有幾個與此相關的理論問題,有待進行更深入的辨證。只有對此有了更加準確的認識,才可能建立真正科學的“文學區(qū)”理論,并在文學史編寫實踐中得到落實,從而開創(chuàng)中外文學史編寫的新局面。
其一,所謂“地理的自然性”,是指地理是客觀的、物質的存在,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與人的觀念沒有什么關系。從文學地理學角度對世界文學史進行分區(qū),是基于地理的自然性而進行的,而不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傳統(tǒng)。世界上每一個國家都會處于相對穩(wěn)定的地理區(qū)域內,不論它是什么樣的社會制度與什么樣的社會形態(tài),不管它是發(fā)達國家還是非發(fā)達國家。
其二,所謂“國家的不穩(wěn)定性”,是指有的國家在歷史上或現實中是變動的,特別是在歷史大變動的時代,如“一戰(zhàn)”與“二戰(zhàn)”時期或之后,許多國家的版圖變動太大,因此會影響我們對于世界文學史或者外國文學史的敘述。
其三,所謂“文學的發(fā)展的不平衡性”,是指世界文學史上存在這樣一種現象,即不是每一個國家都有一流的作家與作品,也不是每一個地區(qū)的文學都具有同等水平,因此在文學史的敘述中就有一個選擇標準的問題。
其四,所謂“文學史的實用性”,是指我們是為什么而編寫文學史。是個人撰寫的文學史專著,還是集體編寫的文學史教材,是供研究生用的教材,還是供本科生用的教材,其至是供一般讀者了解外國文學或世界文學而撰寫的通俗讀物,對于文學史的敘述而言,可能就有不同的選擇。
文學區(qū)的概念來自文學地理學對世界文學構成的研究,與國內的區(qū)域文學概念有所不同。區(qū)域文學是一個文學理論概念,而文學區(qū)的概念是一個文學史的概念。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知道,“文學區(qū)”的概念對于當代中國文學史編寫的重要意義:沒有文學區(qū)的概念,就只能以“國別文學”作為文學史敘述的框架,只能敘述世界上少數幾個國家的文學,而讓我們的文學史不倫不類;如果有了文學區(qū)的概念,則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文學分成幾個大的區(qū)域,然后再根據需要進行選擇,從而構筑起一個全新的文學史敘述模式。而文學區(qū)的劃分,其主要的依據就是地理形態(tài),特別是自然地理形態(tài)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人文地理形態(tài)之間的區(qū)別。這樣的劃分是有客觀根據的,而不是主觀性的臆斷與理論上的想象。文學地理學關于文學區(qū)的理論,正可以為當代中國的文學史觀念提供修正,從而建立起一種全新的文學史觀、全新的文學史敘述框架與敘述模式。世界文學史不是國別文學的相加,更不是少數幾個國家文學的相加,而是由世界上東西半球的大陸與海島所構成的不同地理區(qū)域而形成的世界文學的敘述。就中國來說,文學史是由中國各地方文學所組合起來的文學的敘述。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提出來的世界文學觀念之對于文學史敘述的意義,各“民族的文學”與“地方的文學”聯(lián)合起來,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而不論是“民族的文學”還是“地方的文學”,首先就是建立在文學區(qū)概念基礎之上的。因此,我們說沒有“文學區(qū)”的觀念,也就沒有中國文學史的構成,更沒有“外國文學史”或者“世界文學史”的構成。可見一種新的文學史觀念的建立,對于文學史敘述之合理性與科學性,是具有重大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