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慶祥 張健
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哲學既在自身所處的時代又超越自身所處的時代,對人類社會發展具有普遍指導價值。從另一個角度看,一則,誕生于170多年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就其話語所指涉的某些具體的“現實問題”來說,具有一定的歷史場景,如何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的前提下,實現研究上的與時俱進,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面臨的新問題;二則,中西文化語境具有異質性,誕生于西方文化土壤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如何與中華文化相契合,這是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如何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從邏輯上看,要對哲學“所居的時代”、“所依存的文化”及“思想研究自身的規律”有較為清晰的界定。
存在決定思維。當今世界依然處于商品經濟歷史區間,馬克思主義哲學對“商品現象”研究的基本原理沒有過時。1970年代以后,此時的“商品”已經不是彼時的“商品”了。相應地,此時的“商品”所衍生的一系列社會結構,也已經從根本上迥異于彼時的社會結構了。基于這一商品價值重心的轉變,由商品衍生的經濟結構相應地發生變化:貨幣信用的來源由傳統的“金銀本位”轉變為“需求本位”;貨幣的本質由傳統的“金銀符號”為主轉變為“交換媒介”為主;財富內涵由傳統的“存錢=存財富”轉換為“獲取流動性=得財富”,等等。由此,社會宏觀經濟、政治、文化秩序在經濟結構內變的基礎上出現裂變、解構,當今時代處于深刻變革之中。
從深層次看,馬克思的哲學植根于西方文化土壤,馬克思哲學的基本范疇本質上屬于西方話語。這就產生一個問題,即作為具有西方文化基因的原生形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如何嵌入中華文化的語境的?一般說,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比較,在兩個方面差異很大。一是歷史淵源之差以千年計。二是中華文化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獨特深奧,與西方相比,具有非常突出的異質性。中華文化把世界三分,即顯態的“陽”、隱態的“陰”和抽象的“形而上”,由此,世界分成顯態世界、隱態世界和形而上世界(本源世界)。在此方面,西方沒有關于隱態世界和形而上領域的深入區分。就認識路徑來說,西方文化自亞里士多德起,強調的是通過“實驗”和“推理”為核心特征的“外求法”,本質上是通過“五種感官+意識”來認識世界。而中華文化,從伏羲、黃帝到老子,從道學到佛學,都強調通過以“內觀”和“悟”為核心特征的“內求法”,本質上是通過“思識+藏識”來認識世界。在這里,道學和佛學認為,人的認知結構可分為四層:五種感覺、意識、思識和藏識,通過“意識+五種感官”向外認識世界,叫作智觀;通過“思識+藏識”向內認識世界,叫慧觀。文化的源遠流長、“三分世界”的世界觀和“內觀而非外求”的認知路徑,這三者構成了中華文化的哲學內核。可見,與西方文化相比,中華文化的基因與西方具有很大的異質性。那么,在兩種文化具有異質性的基礎上,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如何在中國文化土壤里獲得生長的條件的呢?
從觀念上層建筑自身發展的規律來看,當今時代思想研究本身也在發生重大變化。今天的“研究體系”本身出現兩種變化趨向:一是純粹學理性研究;二是應用性研究。前者可以稱之為“學術性研究”,后者則可稱之為“智庫性研究”。無論是學術性研究還是智庫性研究,歸根究底都是來自時代和社會的內在需求。這意味著,作為一種本質上也是“研究體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同樣要受到這種趨勢的規制。在這個意義上,當今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要想獲得巨大影響力,就需要認真關注和考慮這種研究自身的發展規律和趨勢。
任何事物都是共性與個性的統一體。不同文化體系雖然各不相同,但也存在著共性,即,都在深層內涵上包含著這樣三個要素:世界觀,如何看世界;方法論,通過什么路徑認識世界;關于人和社會的基本認知,如何看人和社會歷史。如前所述,中華文化和原生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前兩個方面體現著異質性。這意味著,二者的共性存在于第三個方面,即關于人和社會歷史的基本認知。
在原生態馬克思主義哲學對工業社會時代的分析中,“商品”是切入點,“資本”和“勞動”是分析的邏輯路向。以此為框架,清晰生成三條邏輯線索。一是從“人與自然的交換—人與人的交換—人與社會的直接交換”,看社會歷史的演變;二是從“私有—階級私有·國家所有—社會公有”,看社會形態的變革;三是從“私—公·私—大公”,看社會文明的進步。
首先,生產力發展的歷程表明,人類歷史的發展具有內在規律,人類社會最終會走向共產主義。從交換的角度,馬克思把人類社會分為“自然經濟時期”、“商品經濟時期”和“產品經濟時期”三個階段。自然經濟時期,人通過“種地”生存,生產力處于“填飽肚子”的水平,即“農業時代”;商品經濟時期,隨著種植的東西越來越多,除了夠吃的還有剩余,此時社會開始出現“種A想B,種B想A”這樣一種發展趨勢,由此,社會進入“A”和“B”相互交換階段,這就是“商品時代”;隨著種植的東西繼續增多,到達了像空氣和陽光一樣多之時,這時,人們不再關心“這是誰的東西”,社會按需要分配,這就是產品經濟時代。可見,人類社會的發展,從較早的“填飽肚子”,到后來的“A換B”,到未來的“按需分配”,這是一種客觀趨勢。這意味著,只要人類歷史不中斷,社會最終會進入共產主義階段。
其次,“私有—階級私有·國家所有—社會公有”,這是人類社會制度選擇演進的基本線索。“私有”,指的是在前商品經濟時期,生產力水平很低,只能解決人們的生存問題,主要生產資料只能抽象地“共有”或者歸小部分所有。在這里,因為原始社會階段的“公有”源于物質匱乏,其本質含義是:在一個特定群體內,如果有限的生存資料給了一部分人,其他人就要餓死,所以,為了大家都活著,這些資料只能共享。這是原始社會“公有”的事實。但是從邏輯上看,這種共享的前提是,必須在特定的群體內,而不是整個原始社會。而且深入一步說,這種共享也只能在特定群體內,因為該階段人們獲取生存資料的能力極其低下,即使有心也無力更無法讓這種共享涵蓋全社會。就此而言,原始社會的“公有”,既非商品階段上基于契約認定的“共同持有”內涵,也非未來產品時代的“人人都有”的意蘊。由此,整個前商品社會時期,人類社會的所有制,本質上是一種特殊的私有制。
“階級私有·國家所有”,指在商品經濟時期,商品后面的主體——資本和勞動,分別選擇的兩種制度路徑。“資本”選擇的是私有制,“勞動”選擇的是國家所有制。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商品社會中,歸根究底只有兩種社會主體——有身外之物者(資本)和無身外之物者(勞動)。前者,在交換中使用身外之物(資本),后者只能使用身內之物(體力、腦力),因此,兩種主體的優勢具有根本區別。一般說,兩種主體之間的博弈具有如下必然性:圍繞著商品的分配,二者都想通過控制國家政權來控制商品的分配規則;如何控制,都通過自身的優勢。具體看,資本的優勢是“有錢”,它要通過“金權政治”的邏輯來設計制度;勞動的優勢是“有組織化”,它要通過建立一個嚴密的政黨體系來控制國家,進而通過國家控制生產資料,即國家所有。這表明,社會進入商品經濟歷史區間,制度的演進開始出現從“私”向“公”的突破。
“社會公有”,指的是在產品經濟時期,社會生產資料變成了社會所有制。其內涵是:因為創造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人人都不再對擁有生產資料感興趣,社會按需分配。而深入看,因為你需要,這就是你的;你不需要,這就是社會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的,所以,從內涵上看,產品經濟時代的公有制,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所有制。與“國家所有”這種商品經濟時代的公有制相比,這種公有制既實現了在邏輯上人人所有,同時在事實上也人人所有的內在要求,是一種充分和真正意義上的公有制。
綜合上述三個階段,可以看出,社會制度選擇從最初的“私有”唯一,經過了“階級私有·國家所有”雙存,一直會發展到未來的“社會公有”新的唯一,其內在邏輯體現為:“私—私·公—大公”。
首先,“天人合一”與背后的“去我”理念。中華文化強調“天人合一”,“天人”即天和人的關系;“合一”即如何處理人與天的關系。關于這一問題,中華文化主要從兩個層面探索,即佛學的形而上研究和道學的超驗性研究(形而下)。佛學的邏輯是:心(非肉體也非精神,音譯為“阿賴耶識”,“心”是意譯)是實體性、根源性存在,內含三種機制,即“萬物本源機制”(能藏)、“記憶機制”(所藏)和“‘我’之意向性機制”(我愛執藏)。其中,“萬物本源機制”與宇宙萬物相通聯,是人能回到本源的基本通道。該機制處于心的核心部位。次外一層,是“記憶機制”,這一層不斷覆蓋核心層,由此造成人與本源連接的阻隔。心的最外層是“‘我’之意向性機制”,該層產生心的第一個衍生體—“意”(音譯為“末那識”,“意”是意譯)。在“意”中,內生兩種意向性,即“我執”和“法執”,相應分別產生兩個領域:“我執”產生“根身”即肉體,“法執”產生“器界”即自然界和社會。至此,佛學建構了一個獨特的對世界的觀察框架,即:心(本源)→意(末那識)→人(根身)→社會和自然(器界)。這一框架可從兩個角度理解:一是直接看,心是本源,人和自然界都是本源的次生結構,“本源”主宰“次生結構”。二是反過來看,人與自然、社會在本源上一體,人要想主宰自己和外部世界,必須回到本源。由此,佛學追問一個終極的、形而上的問題,即:人從哪里來的?人應該向哪里去?佛學的思路大致如下:人要想獲得主宰地位,就必須回到本源。如何回到本源?去除“我”,逐漸走向無我,這是一種“本源(阿賴耶識)←無我←去我←本源有我(末那識)”之路。
其次,“貴德,行善”與“忘我”理念。中華文化強調“貴德,行善”。所謂“貴德”,源于“道”和“德”兩范疇及其內在關系。“道”意指本源,“德”則是其在人身上的映現,具體展示為“仁義禮智信”五大要素。在道學范疇體系里,人體“五藏”(中華文化對“心肝脾肺腎”及其超驗功能的指稱)類似于計算機硬件,“五德”類似于這一硬件的軟件。要言之,道學中的“德”是一種實體因素。而在儒學中,“仁義禮智信”則是一種倫理規范,它的有無及多少決定著一個人的人格的健全與否及品質優劣。而在邏輯上,行善的本質是“利他”而“忘我”。
最后,“無私,大公”與“無我”理念。《道德經》說“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所以如此,源于道學對生命本質或者生命隱態規律的深刻認識。道學的邏輯是,元神聯通本源,回到元神首先必須抵制“消極”五神,修養“積極”五神。儒學強調,“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佛學倡導“普渡眾生”,勸人“積德行善”。可見,無論儒道釋從哪個角度著眼,都最終指向人要無私,要追求大公。因為,無私的含義是“沒有我”,大公的本質是“沒有了我”,因此,合起來看,其理念是“無我”。
綜合中華文化的理念和原生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邏輯,不難發現,在關于人和社會發展的問題上,中華文化的深層理念是“去我—忘我—無我”,馬克思主義的深層邏輯是“私—私·公—大公”。在這里,兩種不同質的文化,其價值取向出現了交匯點,那就是:都追求“公共性”和“大公”,都認定“從小私走向大公”是一種客觀規律,其區別不過是,中華文化從生命的本質入手,認識到了這一規律;原生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則通過對“社會發展進程和邏輯”的系統性分析,發現了這一規律;而無論路徑如何差異,最終都是“殊途同歸”。這一特點,決定了原生態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華文化土壤中具有很深的根基。
首先,從學術研究方面說,研究人的精神性需求,需要全面準確把握“精神研究的譜系”,并在不同譜系中進行自覺整合構建,形成具有特色和優勢的新研究模式。
其次,從智庫性研究來說,當前中國社會的發展性需求是一種非物化的需求,集中體現為制度和精神兩個層面的新需求;相應地,要展開智庫性研究,就要在兩個層面有所突破,即:如何認識當前中國的制度變革和當前中國的精神需求。
第一,在學術性研究層面,當今世界進入一個后工業社會時代,如何研究這個時代,應成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重要課題。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當前全球經濟格局的變化決定著我們這個時代的基本走向。在這個意義上,把握當今時代特征,核心是界定全球經濟格局的新內涵。
第二,在智庫性研究層面,當前中國社會發展完成了“生存性需求”向“發展性需求”的轉換;如何針對這一轉換展開對策性研究,應該成為當前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重要議題。“生存性需求”,內核是物質性需求。相應地,解決此類問題的本質做法就是進行生產性努力。但是,隨著“發展性需求”上升為主導需求,生產性努力就不能勝任了,因為“發展性需求”比“生存性需求”更高級、更復雜。這就意味著,如何解決新時期條件下的“發展性需求”,是當前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智庫性研究的基礎性、核心性問題。
總之,綜合上述“研究什么”和“怎樣研究”兩方面,關于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方式之創新,我們認為,總的原則是著眼兩個向度、著手兩個問題:兩個向度,即學術和智庫兩類研究方式;兩個問題,即面對人的精神性需求的日益凸顯,要在學術層面構建馬克思主義精神研究譜系;面對社會發展的階段性轉型,要在智庫層面展開兩個重大研究,即研究第五個現代化的一般規律,研究重大社會問題的深層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