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改革開放同步,國外馬克思主義(簡稱外馬)進入中國迄今已30多年,在理論和文化中的影響和作用是不容小覷。首先,它的引入打破了教科書馬克思主義的束縛,為新時期思想解放提供了極大的理論刺激;其次,外馬流派的新理論、新視角豐富了馬克思主義傳統的思想內容,提升了它的學術品質,增強了馬克思主義在知識分子中的吸引力;最后,它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全球化現實問題的診斷,為中國現代化的自我反思提供了理論參照。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外馬研究成果豐碩,隊伍不斷壯大,在國際學術界的影響也日益擴大。具體來說:
其一,外馬總體發展和流派得到全面系統的研究。外馬雖是西方思潮,但在西方,除了羅伯特·戈爾曼的《“新馬克思主義”傳記辭典》(1985年)、雅克·彼岱等編的《當代馬克思主義辭典》(2005年)等著作外,對其歷史和全貌并無完整的研究,中國這方面的成果卻蔚為壯觀。有張一兵主編的《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潮》(上中下三卷,2010年)、陳學明等所著的《二十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2012年)、衣俊卿等所著的《20世紀新馬克思主義》(2012年)、衣俊卿撰寫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精神史的研究》(2015年)、孔明安等編著的《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研究》(2012年)、陳學明等編著的《20世紀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歷程》(四卷本,2013年)等。
其二,緊跟發展,貼近前沿。20世紀國內學界主要研究集中于西馬奠基者和主要流派,今天已全面開花,許多思想家的著作被譯介到中國,重要流派及其代表人物的思想得到較充分的研究,每年有大量博士論文和專著問世。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每年編纂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報告》(2007年開始)和《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發展報告》(2016年開始),對該領域的進展做適時和全面的介紹,可以說,在這個領域中,中國學者已經跟上時代的步伐。
其三,研究機構日益壯大,特色越趨明顯。經過多年的積累和建設,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中央編譯局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等,已成為有國際影響的機構。除此之外,許多高校還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研究,如黑龍江大學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研究、武漢大學的北美馬克思主義研究、山西大學的英國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生態馬克思主義研究、蘇州大學的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和城市理論研究,等等。
其四,中國開始成為國際交流的中心。以往中國學者主要通過參加各種國際會議或舉辦小型學術討論會來體現自己的影響,如法國巴黎的“國際馬克思大會”、英國倫敦的《歷史唯物主義》年會、美國紐約“左翼論壇”和《重思馬克思主義》國際會議等。近年開始,中國已經開始舉辦較大規模的活動,吸引世界各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參加,如北京大學的世界馬克思主義大會、南京大學的當代資本主義國際學術討論會,等等。
然而,該領域也存在著一些不足,主要表現為:一是研究范圍雖廣,但缺乏自我意識和批判分析;二是在制約學科發展的重要問題上缺乏共識,比如,西馬與外馬如何區分,世界馬克思主義與全球馬克思主義的區別何在,新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晚期馬克思主義等概念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三是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存在著意識形態分歧,如,外馬是馬還是非馬、外馬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的關系以及與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關系等問題上,還有很大爭論。
理論史撰述既涉及到它依賴的外部條件的變化,也需考慮它自身的理論定位。就后者來說,馬克思主義的主要任務是:吸收和消化時代文化和知識成就,形成理解世界的知識綱領;根據時代的變化,更新和發展自己的具體理論;理論聯系實際,通過社會斗爭檢驗和證明自己的理論。就后者來說,影響馬克思主義發展有三方面因素:一是知識背景的變化,二是社會現實的變化,三是斗爭形勢的變化。馬克思主義與時代的關系是辯證的,一方面它是社會變動的感受器,另一方面它是社會變革的催化劑,我們需要在這個框架內考察外馬的歷史。
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史的歷史敘事開始于柯爾施的《馬克思主義與哲學》。他把馬克思主義歷史分為三個階段。1843年到1848年,馬克思、恩格斯在革命斗爭中創立了自己的理論。1848年到19世紀90年代,革命處在低潮,他們轉向資本主義社會的客觀矛盾和歷史規律的研究。但這一階段的第二國際理論家誤解了馬克思主義理論,把它理解為與革命實踐無關的客觀知識,成為一種經濟還原論和自然進化論版本的馬克思主義。第三個階段,20世紀初到十月革命之后,列寧、盧森堡等人撥亂反正,重新強調階級斗爭和革命,恢復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原則,但卻忽視了馬克思哲學的意義。這一立足于實踐與理論關系的變化的歷史敘事模式有合理因素,也有片面性。
馬克思主義理論史的研究除了關注外部條件的變化外,還需要考慮不同時代的理論生產邏輯。本文把外馬史分為三個時期,即西馬奠基時期、西馬的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思潮分化時期、“68”學潮之后的多元馬克思主義發展時期。
西馬產生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十月革命成功和西歐革命失敗,使第二國際正統馬克思主義陷入危機,為拯救馬克思主義,盧卡奇、柯爾施和葛蘭西等人不約而同地把確立新正統作為自己的任務。盧卡奇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正統性不在于具體理論,而在于方法,即總體性的辯證法。柯爾施主張回到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思想,恢復總體性原則以及理論與實踐相互作用的辯證法。布洛赫認為,馬克思主義本質上是一種革命的哲學,是對未來社會的想象和革命的激情,因而烏托邦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要素。葛蘭西反對對馬克思主義的教條理解,強調“‘正統的’觀念需要加以更新并把它帶到它的真正源頭上去”,他主張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徹底人道主義的實踐哲學。以上討論表明,在西馬形成時期,不同的思想家有其特殊的背景和理論意識,但都把破舊立新,確立馬克思主義新正統作為自己的任務,并在馬克思主義自我理解上產生了革命性變革。
20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是西馬發展的第二個階段,與第一代革命家的馬克思主義不同,這一階段呈現為學者的馬克思主義。西馬諸流派代表人物都受過系統的正規教育,在大學任教,因此,他們對馬克思主義在西方面臨的危機沒有身臨其境之感,也沒有重塑馬克思主義正統的思想抱負。這一時期,西馬的主要工作是借鑒西方哲學各種思潮,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和方法論原則,于是出現了弗洛伊德馬克思主義、現象學-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等。由于受西方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分流的影響,這一時期的西馬分化為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兩種馬克思主義,前者有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后者有法蘭克福學派、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等。但是,無論是科學主義還是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在“68”學潮之后都受到嚴峻的挑戰。一方面,“68”學潮雖然受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但是轟轟烈烈的“68”學潮并沒有改變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因而導致人們對它的失望;另一方面,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反對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這一理論為資本主義結構穩定提供了解釋的方法論,但“結構不上街”卻暴露了它在政治上的曖昧性。隨著“68”學潮的結束,西馬走向衰落。
“馬克思主義多元發展”這一命題可做廣義和狹義的理解。廣義上說,在任何復雜變動的時代,馬克思主義一定是多種多樣的。拉塞爾·雅柯比說:“在每一個地方,馬克思主義都帶有它特有的環境的特征。單一的、同質的馬克思主義屬于過去。馬克思主義時常有著它的背景條件所帶來的色彩和內容。”戈爾曼也認為,“當代馬克思主義就像一塊五彩板,它是由不斷修飾自己對過去和現在的評估,充滿希望地審視和理解未來的各式各樣的并且是彼此沖突的理論構成的。”2008年英國《歷史唯物主義》年會干脆把“多種馬克思主義”(many Marxisms)定為主題,可見,多元發展是世界范圍內馬克思主義發展的一般特征,不僅不同地域和國家的馬克思主義有自己的特點,不同思想領域的馬克思主義也有自己的特點。
但是,狹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多元發展是“68”學潮的歷史效果。“68”學潮是戰后西方世界的重要事件之一,它既使西馬傳統陷入危機,也為新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出現提供了契機。“68”學潮的影響是多方面的。第一,它導致西方文化的普遍激進化。經過學潮,青年學生和學者對精英主義大學體制和學術體制日益不滿,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對他們產生越來越大的吸引力,與此同時,更大范圍的理論知識和視角被結合進到馬克思主義,也給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帶來新的刺激,于是馬克思主義傳統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理論轉向。第二,它導致了西方社會政治的激進化。“68”學潮前后,西方出現了反戰運動、民權運動、生態運動、女性運動、新生活方式等社會運動,它們從新的角度批判資本主義,提出有別于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價值訴求,如世界和平、種族平等、生態保護、性別平等以及生活方式個性化等。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主義與新社會運動的結合催生著生態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等新思潮的出現。第三,新社會運動提出了許多社會問題,如城市問題、生態問題、性別問題、民族問題、宗教問題等,這些問題超出了以往的學科界限,要求做綜合性的領域研究(field studies),于是出現了諸如空間理論、技術理論、文化研究、性別理論、生態理論、后殖民理論,等等。最后,20世紀80年代前后出現的后現代主義以“反宏大敘事”著稱,強調理論的情境性、歷史性、差異、多元性,等等,為馬克思主義多元發展提供了合法性證明。總的來說,當代馬克思主義的多元發展雖然良莠不齊,但極大地擴展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邊界和政治邊界,使馬克思主義在社會和文化領域里有更大的影響。
馬克思主義多元發展是不可逆轉的趨勢,正確看待這一現象,需要思考其多樣性和同一性的關系。各種馬克思主義思潮皆有自己的問題域和規范訴求,但作為理論大家族的成員,它們之間有“家族相似”。
在當代語境下,判斷一個思潮是否屬于馬克思主義有兩個重要的理論坐標。其一,是否屬于以堅持唯物主義的解釋立場;其二,是否堅持人類解放的意圖。從馬恩到當代,馬克思主義發生了很大變化,但其本質仍然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帶著解放意圖的社會批判。馬克思主義的解放意圖,在否定和批判意義上可表達為“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在肯定意義上可表達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聯合體理想。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可理解為廣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其核心原則是:環境塑造人本身,但人也能改變環境。阿隆說:“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馬克思主義者:人對環境負責,如果環境剝奪某些人的被認為過一種體面生活所必需的手段,那么人必須改造環境。”任何一種理論當其能夠把自己對社會的唯物主義批判與追求人的全面發展的實踐目標結合在一起,對生產領域和社會領域的支配關系做出實質性的批判和分析,或對人類解放的內涵做出實質性的新的理解時,就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在社會現實的分析和批判層面上,經典馬克思主義是以自由資本主義的批判為核心的,它把勞動的強制分工、私有財產結構、商品生產和交換關系等看作阻礙個人自由發展的系統化的物質力量和社會關系,理解為應該改造的環境因素。在當代馬克思主義思潮中,社會批判的范圍已經大大擴展。生態主義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生態危機的原因不僅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利潤動機,而且還有人與自然的不合理代謝模式與盲目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如果一個生態主義者不割斷自己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理論聯系和與社會主義之間的政治聯系,同時又以其生產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批判豐富馬克思主義原有內容時,它就是唯物主義地發展了社會批判理論。當代女性主義批判認為,女性壓迫和剝削不僅緣于不合理的資本主義的勞動關系和商品化,而且也包含著非階級的男性沙文主義偏見,因而把性別批判和家庭關系的批判結合到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中時,也是在發展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看似與歷史唯物主義無關,實際上,即使不考慮文化霸權形成的經濟基礎,僅就一種文化解釋和評價體系把自己的價值系統地強加給其他文化而言,它同樣是一種系統的物質強制力量,因而對它的批判同樣也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除此之外,還有世界體系論、地理馬克思主義都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內容。總而言之,無論是經濟、文化、族群、土地、空間、時間、資本、技術、信仰、知識的分配和關系等,只要它們形成了個人無法支配和克服的統治模式,那么,對它們的分析和批判就是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即使理論形態和具體觀點溢出了經典歷史唯物主義。
在規范和實踐層面上,經典馬克思主義是以勞動解放為目的,以工人階級為主體,今天社會解放的要求已經多元化了,出現了生態解放、性別解放、族群解放、文化解放等新要求。對此現象的分析,我們需要回到馬克思主義的規范原則,而非局限于它的內容。任何一種理論如果在實質意義上推動了人類解放理想的自我理解,克服了以往理解的狹隘性和片面性,即使其內容超出勞動解放的范圍,仍然屬于規范和實踐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我們看到,今天外馬的多元發展不僅體現在它們對現實社會的多維批判上,也體現它對人類解放的多維解釋上,這些都體現了馬克思主義與時俱進的要求。
總的來說,面對紛至沓來、五花八門的外馬新思潮,我們既不能無原則地接納,也不能固守經典馬克思主義坐標對它們一概排斥。真正的當代馬克思主義應該處在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延長線上,而不是處在它的斷裂線上。對外馬思潮,我們既不能趨之若鶩,也不能避之不及。對外馬研究,我們要有自己的問題意識,一要著眼于它們給馬克思主義帶來了哪些有普遍意義的新的內容,二要著眼于它們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人類解放的理解給我們改革和發展可以提供什么樣的啟示和借鑒。只有這樣,外馬研究才能走出“野蠻生成”的狀態,走向真正自覺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