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我現在猜想你默默思索天下的心緒,猜想你故意用娃娃的聲音呼喚世界的含義;雖說今天,你匍匐在石頭深處,并不看我。你只露一條黑色的尾巴,偶爾,橫掃一下我的好奇心。
我猜想你那副長了一百零六年的身材,猜想你無牙的嘴,如何在水里吞吐奧妙無窮的省略號;猜想你隱身于這個隆慶庵水塘的秘密,猜想你四肢短小的腳,在彈撥了水波以后,又如何上岸,繼續彈撥地球的經緯。
你的護持人蔣先生告訴我,有娃娃魚的地方就有五百羅漢;所以,我更加相信,你的來歷是神秘的。
你一定聽過佛陀的經。你此刻的一動不動,基本上,就是打坐的樣子。
參觀余村的人很多。我想說,他們,也都是懷著一種聽經的心情來的;而你的突然現身,就是一種示范,關于如何聽經,關于,一個合格羅漢應有的姿態;甚至,關于娃娃般的呼喚聲中,應該具備的背景:清風、蟬鳴、花香、夏夜的蛙鼓。
我猜想,這種綠水青山的境界,就是你的一種無誤的昭示。
我猜想,世上哲理,最深刻的部分,就是娃娃的呼喚。
我愿意把這列漂亮的小火車,看作是一只穿珍珠項鏈的小手。
每天,它都要把十八顆珍珠,串連幾十遍。
這十八個美麗農場的名字,分別叫做:葡萄、紅山楂、野山茶、高山、中藥、竹園、蔬菜、鮮花、水果、香草園、精宜木作、養羊、養雞、香菇、養魚、珍稀樹種、野冬筍、鐵皮石斛。
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坐在這列小火車上,往各自喜歡的地方,潑灑自己喜歡的顏色。
顯然,大小游客全被色彩擊中了:在山楂林里他們是山楂;在蝴蝶谷里他們是蝴蝶;在拓展營里,他們是迷彩服;在跑馬場中,他們是嘶鳴聲。
一個曾經打著補丁的山村,由于堅持相信綠水青山與童話,相信改革與資本運作,突然,在網上爆紅,被預訂和私家車蜂擁叮咬。
我同情那位姓朱的帶頭人,每天被記者、訪客與榮譽,追得團團轉。他集村支書與董事長于一身,他是當之無愧的小火車的車頭;如果說,新時代的中國,是一列大火車的話。
人家那里是火車一響,黃金萬兩;但我們這里,有點難為情,這里沒有黃金。
這里只是火車一響,鮮花萬朵;火車一響。瓜果萬筐;火車一響,野茶萬斤;火車一響,歡笑萬里。
人家那里是高鐵迅捷,城際縮短;但我們這里,有點難為情,這里的火車不是高鐵,甚至還是窄軌,童話與童話的連接處,還哐當哐當直響。
沒有什么距離是縮短了,反而,快樂拉得有點長,花香拉得有點長,青春拉得有點長,幸福拉得有點長。
如果隱約聞見槍響,不必驚慌想著要跳車,那只是野營訓練場上,一群少年在玩弄勇敢;如果火車穿越一處“時光隧道”,也不必驚疑,時空并無太大變化,無非是,藍天、白云、粉蝶、青竹,重新組裝了一下。
全年二十四節氣站牌,始終圍繞著環形火車;因此,也不能說這小火車開得太慢。你看,你咧開嘴,還沒笑多少時候,人生的歡樂,就裝滿你整整一年了。
大白天的,村口柿子樹要舉著這么多的小紅燈籠來迎接我;也不解釋,只笑。
潘氏古宅穿著清朝的白衫,也站在離村口不遠的地方。它更謙和,根本不提及當年新四軍常選擇它這里埋鍋做飯,它為中國革命填過肚子。
村莊給家家戶戶的小洋樓都打上了雪白的圍墻,把竹子與雞冠花說笑的聲音,都關在里面;讓路過的風,只顧安靜地路過。
唯一發出聲響的,是鄉村公園的那個戲臺。一群大媽舞動在古典音樂與現代音樂里,始終不曾稍停。音樂剛一斷帶,云雀就趕來補充。
這個安靜的村子,很符合我的口味。我提包里,全是城市的嘈雜。我想靜靜地坐在竹子的陰影里,逐項,清理政治、輿論和心神不定。
我看不清楚的時候,也希望身邊的柿子樹,能垂下幾顆燈籠來,哪怕是在白天。
把很大的一個監獄,放置在一個更大的花園中間,應該是合適的。
就應該在警官對犯人的耐心教育里,配上這樣的背景音樂,譬如:蜜蜂的吟唱、花粉的喧嚷、春風的節奏、一萬畝油茶林合唱的和聲。
我年輕時曾在這里工作過,那是一個嚴重缺乏花粉的年代。我們習慣于呵斥。我們的橫眉豎眼,有如一大片拒絕整修的樹杈。
也因此,我特別驚異于今天這種東風化雨的滋潤。天子湖盛滿了碧波蕩漾的愛心。各式水鳥,都以警徽的姿態,輕輕降落。
應該把警官們的幫教意識與應急處置能力,都看作是這座大花園的園丁的努力。請原諒,面對熒屏閃爍的監獄指揮中心,我的第一聯想,竟是春風里的一只精致的蜂巢。
我在花園里面行走,不時有破繭成蛾的蝴蝶飛過身邊。我依稀知道,某只蝴蝶曾經的化名,是第二監區第三分監區3045號。他現在的飛行姿態,已經與春風,非常協調。
你碾的墨,估計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殺進來的時候,舊屋上的那片黑瓦;你鋪的紙,估計也是窗外,那一方不變的青天。
當然,你筆下每一根線條,都與屋前那幾竿翠竹有關。
我不是在為異族的侵略抹粉,我只是想說:凡真正的筆墨,是任何戰火也燒不去的。
最后,你蓋上了你的篆印,你用你東邊的花窗格子,把太陽直接按捺成方形。
甚至,我看見,篆刻中,那些似斷似連的刀劍里,始終有黃酒與血,時斷時續。
盡管我知道,你居此屋之時,還只是治印,未曾作畫。我上述說法,都是形容。
而我最后的形容是,你的舊居,是一只新碗。
幾乎所有的當代畫家,都把筆,伸在里面。
何等了得,一條兩千米長的鯉魚,噼噼啪啪,叫整個古村,終年,響有水聲。
洗衣婦們手中搓的,都是魚鱗。
她們偶爾,也會用衣槌,那就使得整條鯉魚,更加猖狂。
鯉魚千回百轉,攜著明代的清澈與活潑。它并不清楚,流過吳昌碩窗前的時候,曾有好幾次,勾起過這位大師的食欲。
吳昌碩推窗,凝視這條鯉魚,反復思索,在他的篆章里,應該斷開哪些線條,讓魚游過去;如何讓一塊石頭,發出水的響動。
這是一個命門:一方篆刻,是不是一個魚塘。
小小古村,偏愿意為一條兩千米長的魚,至今,弄得心神不寧;若是這條鯉魚,命中注定,要跳過中國篆刻史的龍門。
有一些松鼠咬嚼的聲音,從南窗進來,往北窗飄出,像白云的一些碎片。
至于更輕微一點的聲音,譬如那只七星甲蟲,爬過樹葉時的低唱,
我就沒有聽見。
更遠的地方,傳來些許吵鬧。想來就是那條溪水,一直在與卵石鬧不團結。
有些樹葉的手掌接著了陽光,有些卻沒有。接著了的,全都向我炫耀,讓我看看,白天也有這么多的星星。
桉樹、栗樹、竹子、馬尾松,一起研究著空氣的配方。為了我這一個鐘頭的午憩,它們動足了腦筋。
四十多年前我的城市戶口曾經遷到過這里,而這一刻,我才真正認清自己。我,其實就是伏在葉脈上的那只瓢蟲,或者,就是樹皮上,那只叫累了的夏蟬。
所有年輕時候的痛苦,都是老來時分的福氣。
這一個鐘頭的午憩,貫穿了我的一生。那只七星甲蟲,從我的履歷上爬過,步履迅捷。
茶山蜿蜒。
茶山那種春天的味道與女人的味道,只有在我坐在帳篷酒店里品茶的時候,才能品出味來。
是的,一個綠旗袍女人橫臥于眼前,曲線起起伏伏。
太陽正在落下去,她鬢邊,三兩朵茶花開了。
而那年頭,我是怎么呵斥茶山的?我呵斥的是那群刑滿留場人員,快干活快干活快干活。可惜,那年頭,連茶山也一并呵斥了。
那年頭,真是不懂茶山的黃昏:山坡上最高的那排波浪,會吐出那么多的彩霞;不懂得波浪的靜止是那么好看,更不懂得什么叫旗袍與女人的橫臥。
真相是,那年頭,我是在呵斥自己的青春。
我的青春,是血與骨頭的吵吵嚷嚷,全是人家的口號。
安吉,你是我離開城市的第一個人生帳篷。我胸前那朵上山下鄉的大紅花,是我掛出體外的心臟。那年頭,中國人的心臟,都要公示于眾。
茶山那種春天的味道與女人的味道,只有在我此刻,坐于帳篷酒店里品茶的時候,才能品出味來。
茶山現在看我,也像是看見了一顆真正的茶籽。
她認為我,已經不可能再與春天以及女人為敵;認為我,還有可能,開出一朵夕陽的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