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近代工業革命以來,伴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世界范圍內的互聯互通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任何地方性、局部性的要素都被納入到全球化的體系之中。按照這一發展邏輯,民族的要素會逐漸讓位于全球化的趨勢。但是,在現實的政治經濟演進中,與全球化相伴隨的,反而正是各地的民族主義思潮或運動。甚至,民族主義構成了現代化實踐的重要推動力,或者動力來源之一。那么,馬克思所描述的“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泛指科學、藝術、哲學、政治等)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是否可能,以及在何種層面上得以可能。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在中國的現代化建設過程中,民族主義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第一,中國的現代化建設離不開融入世界,即全球化的過程。這要求民族主義在中國走向世界的過程中,獲得合理的定位,并釋放其積極效應,賦予其合理內涵。第二,民族主義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程中,經歷了不同時期的角色-功能,對其負面效應也需要保持較高的警惕,特別是民族主義導向下對于全球化的抵觸情緒。如何處理中國語境中的這對關系,馬克思有關全球化的表述值得參考,即將全球融合作為發展的趨勢性設定。同時,又需要考慮到階段性的情況,尤其是中國國際角色轉換的影響,如何將全球化的有效推進與民族主義的合理伸張結合起來,這并不輕而易舉。
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民族主義始終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不管它是以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等何種形式加以表現。伴隨著中國融入世界的進程,民族主義并不是被弱化了,相反,民族主義獲得了內源動力,并參與塑造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實踐。筆者認為,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民族主義的角色-功能主要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即通過國家建構的形式,參與現代化建設。當然,在90年代中后期,隨著社會力量的興起,特別是網絡技術的產生,社會層面自主的民族主義思潮開始出現,但是,這一時期,國家建構民族主義的力量仍然占據著主導地位。對于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和融入全球化的發展趨向,國家通過有機納入民族主義的構成要素,釋放建設能力和發展活力,并取得了不錯的實踐效果,在國際范圍內為中國的利益實現確立了較為有利的國內基礎。因此,探究這一時期民族主義的角色-功能構成,并解析其形成原因,對于理解民族主義與現代化(即全球化)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作用。
改革開放初期,國內民族主義的發展還比較多地繼承了革命建設時期的民族主義范式,對于全球化與民族主義關系的理解還比較少,普遍沿用世界革命理論、階級斗爭理論以及民族自主理論等,用于分析和建構民族主義角色-功能。這一時期,民族主義在中國的發展分為國內和國際兩個層面。在國內層面,民族主義表現為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關系處理問題;在國際層面,民族主義延續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世界革命理論分析框架,基于階級二分的方法,將民族主義分為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與無產階級民族主義。在這一背景下,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對于民族主義在國際層面的建構,出現了一系列復雜的變化,比如,它既要延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世界理論和階級區分,又要正視融入全球化的現實;既要保證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認同基礎,又要回應國際范圍內的各種挑戰,并確保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持續推進,這不可避免帶來了民族主義建構的一系列挑戰。第一,它逐步確立國家利益實現中民族的主體角色-功能,弱化之前世界革命理論和階級二分方法的理論和實踐作用。第二,它在確立民族主體角色-功能的過程中,持有較為溫和的理論傾向,但是,又不可避免地出現向傳統、向“王霸”的回歸。特別是延續下來的世界革命理論和階級分析方法被有機融入民族主體角色-功能分析之中,這強化了國際范圍內中國民族主義的主體本位和對抗情緒。
總體而言,這一階段自上而下的國家建構的民族主義角色-功能,對于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起到了比較好的“催化”作用,既滿足了國內的集體認同需要,也應和了國際范圍內民族本位的同構性。尤其是比較好地平衡了民族主義與全球化之間的關系,一方面解決了融入世界的現實問題,另一方面也保留了馬克思主義的世界理論和階級二分,并在維持二者之間平衡的基礎上重新定義民族主義的內涵與邊界。不過,維持這一平衡也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筆者認為,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之所以能夠實現國家建構的民族主義角色-功能,要歸功于四個方面的因素。第一,歷史資源的合法性繼承與發展,特別是在革命和建設階段積累的民族認同。第二,國家實力的差距與國際競爭格局的強化,這迫使在民族主義問題上世界革命理論和階級二分的讓步,并形成較為溫和的民族主義理論范式。第三,國內民眾對于中國融入全球化的態度分化。一方面,不少民眾持有抵觸和戒備心理,另一方面,令人擔心的是,面對巨大的國家實力差距,很容易導向“投向西方的懷抱”,這對于中國的現代化建設而言,無疑是抽去其重要的國內認同基礎。第四,技術條件的限制,特別是互聯網技術發展在20世紀90年代的國內剛剛起步,面對民族主義的現實需求,它只能依賴于傳統的國家自上而下的動員方式加以建構。
進入21世紀,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開始迅速崛起,并與之前國家自上而下建構的民族主義范式形成互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塑造國家層面的民族話語、確立社會層面的民族認知。不過,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的產生要更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的前期和中期。不可否認,民族主義思潮在社會領域的興起確實起源于20世紀90年代,但是,需要承認的是,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形成影響力卻是在21世紀以后。筆者認為,在整個80年代和90年代,國家自上而下建構的民族主義范式構成這一時期民族主義角色-功能的主流,它始終嘗試維持融入全球化與確保民族本位這一同構性之間的“艱難”平衡,并在世界革命理論和階級分析方法上作出了比較大的讓步。
基于此,筆者在分析21世紀社會領域自主的民族主義思潮時,會追溯到以《中國可以說不》為代表的萌芽階段。在此之外,筆者將以王小東的《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與《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論》為案例,分析21世紀以來社會領域自主民族主義思潮如何崛起并形成影響力,實現與國家建構的民族主義的互動,乃至塑造國家層面的民族主義話語和社會層面的民族主義認知。王小東的《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論》非常具有代表性,之所以可以用于分析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根本原因在于它實現了與社會大眾話語的同構,這是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得以產生的前提條件。
首先,在20世紀90年代后半段,國內出現了以《中國可以說不》為代表的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的興起,甚至在當時造成相當大的社會影響和價值認知。其次,在進入21世紀以后,社會領域的民族主義思潮正式開始了自主式建構。經過90年代的準備和醞釀,特別是90年代后半段理論界與社會領域的互動與對接,這樣一套便宜有效的自下而上的民族主義范式開始逐漸形成。社會領域自主式建構民族主義范式,需要考慮四個方面的因素:第一,前期準備和集體感情;第二,感情基礎上的理論體系確立;第三,社會領域自主性民族主義行動,呼應民族主義理論和思潮;第四,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即社會領域自主式民族主義思潮的崛起,必然要求與國家建構式民族主義范式產生互動。
以王小東的《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論》為代表,宣告了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開始理論的體系化建設。在《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論》一文中,作者明確提出了民族主義的兩個前提假設和中國發展的四個挑戰。當然,對王小東的批評也是非常之多的,特別集中于其情緒化和非理性化的缺陷與不足。問題的關鍵在于:他為中國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的崛起提供了簡單便宜的理論框架,后續社會領域自主式民族主義建構方式基本沿用了這一邏輯假設。另外,王小東之所以能夠將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建立在這一前提之上,除了與民族記憶、尊嚴和認同相關之外,還與當時國際范圍內的中國與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爭端緊密相關,尤其是這種國際爭端逐漸轉變為社會領域的民族主義行動。
至此,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社會領域自主式民族主義思潮崛起,開始參與中國民族主義話語的建構過程,并充分釋放了巨大的社會能量。那么,有哪些因素造成了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國家自上而下建構民族主義范式,逐步轉向社會領域自主式建構民族主義范式,并形成與國家建構的互動,乃至型塑國家和社會層面的民族話語與民族認知?筆者認為,主要有五個方面的因素造成了這一結果:第一,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的持續發展,推動國家綜合實力的提升;第二,國際交流與合作的加深,特別是對于歐美發達國家認知的深入;第三,網絡技術的發展;第四,集體回憶、尊嚴與認同構成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崛起的感情基礎;第五,國際范圍內的競爭、沖突與霸權,激化了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感情,它是自主式建構民族主義范式的直接推手,并基于社會自主性,轉換為民族主義行動,形成參與國家層面民族主義范式建構的巨大動能。
當然,對于國家民族主義建構而言,社會領域自主式建構的民族主義思潮的崛起在很多時候是必要的,但它區別于前一階段的關鍵之處在于:容易忽視全球化與民族主義的平衡關系。這隱藏著社會對于國家的“逆向”效應,尤其是面對持續推進現代化和不斷融入世界的趨向性,它要求國家與社會在民族主義建構過程中達成必要的共識。
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參與國家層面民族主義范式的建構,甚至在很多時候打破國家建構民族主義嘗試維持的全球化與民族主義之間的平衡關系,這引發了民族主義在中國新一輪的發展變遷需求。究其原因,根本在于社會領域自主式建構的民族主義范式,其在邏輯前提上并沒有處理好全球化與民族主義的關系問題,甚或說,它根本不屑于處理這一難題。與之相反,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的興起正是通過打破這一平衡關系才能獲得社會成員普遍的民族情感和價值認知,由此而可能引發的沖突和矛盾,反而成為進一步證實自主式民族主義范式的重要依據。特別是,社會領域的民族主義思潮在完成對二分法基礎上“西方”、“資產階級”、“他們”、“施害者”等的批判之后,不斷嘗試尋求一種替代性方案,而這一方案的理論資源又經常性地來源于中國傳統文化。并且,這一替代性方案與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遙相呼應,摻雜著潛在的“霸權更迭”趨向。
如何避免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對于國家建構民族主義與全球化平衡關系的沖擊?在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的提出其實是對這一問題的最好回應。“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為新時期中國民族主義的發展確立了基本的邊界和方向。首先,它承認全球化與民族主義之間平衡關系的重要性;其次,對于國家自上而下的民族主義建構來說,它開始重新介入國內民族主義的建構,不再無視社會領域自主式的民族主義思潮,并且對其破壞平衡關系的民族主義取向作出約束;最后,對于社會領域的民族主義思潮,它比較多地停留在民族情感和民族情緒層面,既容易導向對平衡關系的破壞,又無法與理論上的全球治理替代性方案實現融合。不過,保留社會領域民族主義的認同和支持又是必要的,因為它是中國民族主義參與世界治理的重要力量支撐,但需要納入一定的民族主義規范之內,而不是任由其發展。
“人類命運共同體”并沒有沿用“新天下主義”、“新世界主義”、“天下文明”等概念,這說明其盡可能避免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的“霸權更迭”趨向,也回避了其理論形態上的“民族中心主義”可能,它嘗試確證全球化背景下中國持續融入世界的基本態度。只要全球化仍然構成人類未來發展的趨勢,那么,融入就成為必然的選擇,消除融入的可能障礙乃至破壞性因素就是較為理智的選擇。畢竟,從長遠來看,按照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民族主義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只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特殊表現形態,它的最終目標是全球范圍內的普遍融合。而從近期來看,全球化“至少會有利于某種社會平等,有利于縮小社會差距,有利于建立一種標準的、共同的溝通媒介”,這正是民族主義所加以訴求的,或者說,民族主義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因此,“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有效地保證了國內民族主義發展的正確方向,避免其可能的“陰暗面”。
“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在民族主義發展變遷上的表現形態,彌合了國家自上而下民族主義建構與社會自下而上自主式民族主義建構之間的潛在矛盾。一方面,它承認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構成國家建構民族主義的重要支撐,并且這符合現階段國際范圍內民族主義的同構性;另一方面,它并不承認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對于全球化與民族主義平衡關系的否定,并對這種邏輯前提上的理論和行動加以約束,使其符合中國不斷現代化和持續融入世界的現實需求。這兩方面的有機結合與互動,構成新時期中國民族主義發展變遷的新形態,它也必將更好地支撐中國參與全球秩序的塑造。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民族主義角色-功能貫穿現代化建設與融入世界的全過程。一方面,它繼承了革命、建設年代的民族主義資源,這使得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國家自上而下的民族主義建構顯得便宜有力,實現了整個國家建設方針的迅速調整。另一方面,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特別是國家建構民族主義的“式微”以及社會自主性民族主義思潮的崛起,中國的民族主義發展面臨國家與社會的互動。在這一互動過程中,社會領域自主式民族主義范式表現出對全球化與民族主義之間平衡關系的忽視,從二元對立的邏輯出發,獲取民族感情與價值認同,這在參與國家民族主義建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造成對平衡關系的破壞。甚至最后,社會領域民族主義思潮與其理論上的替代性方案出現了某種程度的“脫節”。對于這一問題的解決,要求中國的民族主義發展進入全新階段,即“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它實質上完成了國家建構民族主義與社會自主式建構民族主義的有機互動和融合,這必然會推動中國更為有效地參與全球治理,更好地實現中國利益與國際利益。從理論角度而言,未來中國民族主義的發展變遷,關鍵在于有效處理好中國融入世界與保有民族主義基礎支撐之間的關系,即普遍存在的全球化與民族主義的平衡關系。這一關系的處理,既需要國家的有效“調控”,又需要社會的積極參與,從而達成有機的上下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