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施 展


作者:施展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新民說
副標題:3000年的中國
出版年:2018-1
頁數:697
《樞紐:3000年的中國》一書,核心是要回答一個問題,究竟“何謂中國”。
現在市面上類似的研究已經有很多,施展的這本書與之相比,有著一些非常重要的特色。
施展找到了一個核心線索,就是中國的超大規模性,將中國從古至今的歷史串聯了起來,給出了統一的解釋框架。用這個線索,施展連貫地解釋了中國能夠維持一個大一統帝國的原因,中國在近代陷入落后的原因,20世紀偉大的中國革命史也在這個背景下獲得了全新的意義,更解釋了當今中國在世界上的獨特位置。
該書在古代史的闡述當中,突破了常見的中原本位視角,也突破了新清史學派的草原本位視角,在中原、草原、西域、高原、海洋等多個亞區域彼此互動、相互依賴、相互塑造的過程中,發現了超越于各個亞區域之上的一個統一的歷史進程,從而將中國史定位為一個體系史。
該書進一步闡釋,在中國與西方的遭遇過程當中,中國歷史的一些內在動能被激活出來,它表現為一個宏大的革命史的過程,并使得中國的轉型呈現為一個現代的建國歷程。在這樣一個背景下,中國的經濟崛起以及其對于世界秩序的深刻塑造,也獲得了全新模式的深入討論,并對未來提出了一系列極富建設性的探討。
施展在這本書中,以問題為導向,完全超越了具體學科的限制,調用了地理、歷史、哲學、思想、經濟、財政、貨幣、軍事、人口、社會、法律、國際政治等各個學科領域的知識,對中國幾千年的復雜歷史,以及百年來的成敗興衰給出了一個統一的解釋框架。
“文明的沖突”在今天最突出地體現在伊斯蘭世界所面對的一系列困境,它們進一步引發出很多反抗。一方面,伊斯蘭世界的大部分國家,都是基于兩次世界大戰后的非殖民化運動而形成的,其國界的劃分基于此前的殖民歷史,以及大國的交易,而沒有什么歷史基礎,更何況在伊斯蘭教義看來,國家這種人為的建構物,本身便無甚價值。另一方面,既有的有些國家,其政權的正當性也是存疑的。
世俗化和民主制這兩個現代國家的基本原則,在穆斯林國家卻處在兩難困境當中。民主選舉,則上臺的往往是宗教性政黨,世俗化遭遇挑戰;堅持世俗化,則其擔綱者往往就是以軍隊為后盾的強人統治、威權政體。穆斯林國家的政治自主性始終要面臨大國政治的約束,對于大國來說,在世俗化與民主制不可兼得的情況下,天平便偏向了世俗化的一面。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阿爾及利亞、土耳其等國都有過若干次軍人政變推翻大選選出的宗教性政黨主導的政府的經歷,而西方國家對此都采取了默認的態度。但威權政體既違背了伊斯蘭教義里面對于平等的要求,更違背了教義對于統治者的要求。于是,這些政權在各種角度都有著政治正當性的殘缺,民眾心中郁積著深層次的不滿,并會將這種不滿進一步發展為對西方及其代表的現代世界秩序的敵視。
在經濟層面上,從通行的衡量指標來看,伊斯蘭世界的經濟效率相對于西方世界與亞洲國家而言是比較低的,這既有穆斯林自身的經濟倫理所致的結果,也有近代以來殖民經濟的“中心——邊緣”體系所致的結果。
就經濟倫理而言,基于清教倫理的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理性化經營、利潤導向,以及將各種經濟資源做同質化還原,換句話說,有不少在其他倫理中無法作為經濟要素的對象,在清教倫理中可作為經濟要素看待,于是各種經濟要素的市場化程度便更高,相應地經濟效率也更高;但是這種經濟倫理忽視了“人”的需求,“人”被抽象化為勞動力要素,人的更復雜的精神與道德需要則被屏蔽在外。而清教以外其他文化的經濟倫理,將“人”的需求放到了更重要的位置,其經濟效率勢必會低于清教資本主義經濟;天主教、伊斯蘭教乃至印度教、儒家文化都是如此,只不過它們對于何謂人的需求的界定會有區別。
通行的經濟指標是否代表衡量經濟的恰切標準,是另一個問題,畢竟通行的指標里也沒有作為道德動物的“人”的地位;但無疑通行指標可以較好地反映硬件意義上的綜合國力,效率的不足意味著通過經濟手段化解社會矛盾也會遇到瓶頸。反過來,清教倫理下的經濟邏輯,在伊斯蘭教看來又是傷害人性的(在很多其他宗教和文化看來也是一樣),于是這又演化為對于西方的一種對抗性心理。
就殖民經濟體系的影響而言,伊斯蘭世界長期作為原材料和廉價勞動力來源地,在世界貿易體系當中處于一種不利的地位——石油國家是特例,但穆斯林國家不都是石油國家,并且石油國家也受制于國際資本市場。殖民經濟體系的影響往往還會留下另外一個特征,就是飛地經濟,亦即幾個大城市的經濟與世界經濟之間有著高度聯系,成為一種經濟飛地,大城市之外的地區則仍處于傳統經濟當中,國家內部經濟呈現二元化撕裂的狀態。而經濟飛地的各種發財機會又往往被威權統治者所控制,以及用來拉攏支持者,經濟層面的撕裂便進一步加重了政治層面的合法性殘缺。
再從社會層面來看,傳統經濟與傳統社會結構及道德體系是高度嵌合在一起的,但飛地以外的傳統經濟地區也會逐漸遭遇到現代經濟的滲透并開始解體,相應地,傳統社會與道德也會逐漸解體。這個過程在日趨加速,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從傳統社會結構當中被拋出,卻無法獲得足夠的就業機會,陷入困境;傳統的道德體系對他們的約束也逐漸失靈,失業游蕩的青年人更加無所適從。這與前面所說的政治正當性的殘缺、經濟層面的撕裂等等結合在一塊,帶來了怨恨,蘊含著深刻的動蕩基礎。

這些結構性矛盾并不僅僅存在于伊斯蘭世界,在第三世界國家也很常見。但局中人如何理解這些矛盾,則與不同的宗教文化態度緊密相關。伊斯蘭教當中既有溫和向善的面相,又有激烈決不妥協的面相,哪種面相會呈現出來,要看它是在怎樣的一種社會結構當中運行。在傳統社會的嵌合結構中,伊斯蘭教勸人向善、友愛世人、熱愛和平的一面會凸顯出來。但是在被拋離于傳統社會結構、孤獨絕望的年輕人當中,決不妥協的面相便會更有吸引力,因為這個面相告訴他們,即使全世界都拋棄你了,神仍然與你在一起,他永遠不會拋棄你。
馬克斯·韋伯在其宗教社會學研究中曾提出“賤民民族”這樣一種精神結構。所謂“賤民民族”,是指一群堅信自己是選民的人,神對其命運的許諾甚好,但其在現實當中的處境卻相當糟糕。虔誠的信徒堅信神不會錯誤地許諾,自己的信仰也不會有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世界錯了,需要將錯誤的世界改造為正確的秩序。在那些決不妥協的年輕人身上有著同樣的精神結構,我們可以想象,極端主義的主張,乃至發誓要推翻現行秩序、期待著善惡終極大決戰的伊斯蘭國對他們會有何種巨大的吸引力。
極端主義所遵奉的原教旨主張,在伊斯蘭教歷史上可以一直追溯到公元9世紀的宗教領袖罕百里,他開創了遜尼派的四大教法學派之一罕百里派,成為嗣后所有原教旨主義最重要的思想來源。當時阿巴斯帝國的最高統治者馬蒙哈里發正力圖用暴力強制推行自己所鐘愛的神學派別,其更深層目的是以此來掩蓋自己得位不正之事。暴力強推的辦法與正統伊斯蘭教所推崇的強烈的平等主義相矛盾,后者堅信在安拉面前人人平等,人們只應服從安拉的命令,每個人都要對神負責;而馬蒙的做法則隱含著對于神意的竊據,要求每個人對哈里發負責。罕百里極力對抗哈里發的殘暴統治,但哈里發是先知在世間的繼承人,罕百里及其支持者反抗哈里發顯然是沒有正當性的,除非能夠找到比哈里發還要高的正當性來為自己辯護。這個更高的正當性只能是來源于神,神意在《古蘭經》和圣訓里,于是罕百里要求信徒嚴格地依照經訓來行事,絕不可依憑自己的理性對經訓加以額外解釋,妄揣神意以致竊奪神的位置,否則只能帶來邪惡的專制,變得和馬蒙哈里發沒有區別。由此可以看到,原教旨主義在其起點上,是弱者賴以反抗強者的精神武器,而不是通常所認為的冥頑不靈愚昧落后。
對于極端主義所訴諸的群體而言,他們在現實世界當中感受到巨大的不公,卻無能為力,在他們看來,現實世界就是個暴君。這些挫敗者為自己尋求意義感與出路的努力,呈現為一種“賤民民族”的精神結構,形成對現實世界的深刻敵視。現實太強大了,賤民民族必須(至少是自視為)加倍虔誠才能支撐起其正義在握的信念,于是,這些人的生存困境逼迫著他們只能選擇極端主義。他們敵視的對象既包括本國的欠缺正當性的政權乃至國家本身,也包括對伊斯蘭世界形成外部壓力的西方世界,本質上來說,他們敵視的是現代性本身。同時,由于這些人的理念以信仰為基礎,是自我證成的,所以即便是失敗也無法令其放棄信念,甚至更會令其獲得證成感,相信這正是拯救所必需的一個環節。于是,與其的戰爭就具有了一種終極性,這與通常的戰爭是完全不一樣的。
雖然如此,恐怖主義的行為卻并不是真正意義上“文明的沖突”,而是文明與野蠻的沖突。文明與野蠻有著雙重的不對等:一方面是力量上的不對等,另一方面是道德上的不對等。
在文明的道德標準下,它會自我抑制對于力量的使用,于是反倒讓野蠻一方獲得機會,可以通過不對稱戰爭占優。但文明不是沒有力量,它只是需要在運用力量的時候獲得充分的道德理據。野蠻的暴行,給了文明以充分的道德理據來運用自己的力量;同時,野蠻的暴行,也使得文明國家做出政治決斷所需付出的政治成本降低。文明面對野蠻時,如何能夠有效地回擊野蠻,同時不使自己也因此墮落為野蠻,也就是說,如何真正地打一場正義戰爭,這是深刻的政治問題。隨著恐怖主義對世界的挑戰不斷增加,對于這種深刻問題的思考也即將復活。
對具體的恐怖主義行為、團體,乃至如伊斯蘭國這樣的行為體的消滅,對現代世界來說并不是很困難,它們所帶來的直接損失也容易被消化,但這并不能將前文所述伊斯蘭世界面臨的結構性困境化解掉。恐怖主義的觀念基礎——極端主義思想從來給不出建設性的方案,但是它可以作為一個極為重要的識別標志,用來判斷社會中是否存在著在現有框架內完全無法化解的冤屈愁苦。倘若所有的冤屈愁苦在既有框架內都能夠得到有效化解,則極少有人會去選擇極端主義,因為那就意味著完全放棄日常生活;但倘若冤屈愁苦在既有框架內無法化解,則極端主義必會對很多人形成吸引力,因為它為對既有秩序的挑戰給出了最為有力的道德理由,并將此轉化為一種深刻的宗教責任。
所以,極端主義在今天對世界構成了一個深刻的挑戰,其外化出來的行為在表現為恐怖主義的時候,是容易被征服的,因為文明世界的力量對野蠻有壓倒性優勢;但剝去恐怖主義的外衣,其內里所蘊含的精神挑戰,才是現代世界所要面臨的真正挑戰。這將逼迫著現代世界去追問更本質性的問題:權利、自由與正義的本質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