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靈桂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家全球戰略智庫常務副理事長、研究員;摘自《世界知識》2018年第5期)
了解一個國家的行為,把脈其主流智庫思想是重要途徑之一。從一定意義上講,智庫匯集的是各國精英之才,是國家的“大腦”。要落實好“一帶一路”倡議,首先需要同沿線60多個國家思想相通,知其慮、知其需、知其憂,方能實現合作。因此,在“一帶一路”的實施中,我們應該注重了解和掌握國外智庫在研究什么、思考什么、出了什么樣的對策建議。本文重點分析了俄羅斯、歐洲、美國、印度智庫對“一帶一路”的基本看法,發現了它們的態度差異。
近年,俄羅斯戰略和科技分析中心接連就“一帶一路”發布研究報告。《中國“向西看”政策:與巴基斯坦的新連接》提出以下三個觀點:第一,認為“中巴經濟走廊”不但對巴基斯坦是機會,還能為該地區其他國家帶來機會。海灣國家以及非洲的部分地區都會受益,“亞洲也會從中獲得巨大的經濟效益”。第二,對“中巴經濟走廊”的發展前景表達了信心,認為走廊將改變以油輪與集裝箱為主的貿易方式,并將極大提升中國同西亞、非洲地區的貿易量。第三,援引美國五角大樓研究成果數據,指出美國已經在阿富汗發現了價值近萬億美元的未開發礦藏,認為中國對阿富汗巨大的礦產資源表現出極大興趣,這“足以從根本上改變阿富汗的經濟結構,使阿富汗最終可能變成重要的礦業開采中心”。
俄羅斯戰略和科技分析中心專家伊瑪·霍佩爾圍繞“中巴經濟走廊”建設提出,中國的能源基礎設施投資“既不是援助,也不是優惠資金,而是商業協定和項目融資,要求投資回報率”,為實現投資的落地,巴基斯坦應改善俾路支省的安全環境,在項目的分配上要充分考慮巴欠發達地區的實際利益。作者認為,與美國的做法相比,中國“在南亞和中亞的更廣泛投資不僅僅是為了重振中國經濟,也是為了促進(世界上)整合性最低地區之一的發展,使之具有更好的連通性和商業性”。
俄羅斯智庫也提出一些現實問題和切身關切。其一,如果北京至莫斯科的歐亞高速運輸走廊建成,在便利俄羅斯民眾的同時,也會使越來越多的中國公民前往俄羅斯。在俄人口老化嚴重和出生率不斷降低的背景下,俄民眾普遍擔心居俄華人將成為俄“最大的少數民族”。其二,現在中國已經成為中亞國家最大的經濟伙伴,俄憂慮中俄在中亞地區可能在某些利益問題上形成正面沖突。其三,俄羅斯民族的特點是想成為創造者,而非參與者。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與俄羅斯的“歐亞聯盟”構想有重疊之處。
針對以上問題,俄羅斯智庫提出的意見和建議有:中國企業和民眾到俄羅斯時,要以實際行動證明是在商言商、合法經營、依法辦事的,沒有政治目的;中國在中亞地區尋求自身利益的同時,要兼顧俄羅斯的利益,把握好原則底線;擱置分歧、求同存異,盡量避免刺激俄羅斯的神經,中國政府可考慮主動提出“一帶一路”與“歐亞經濟聯盟”建設相對接的方案,以實現兩國共贏;妥善處理、協調好兩國的利益,努力將中俄合作打造成“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合作的范例。
歐洲各國智庫認為“一帶一路”建設有助于彌補中歐在認知上的相互差異:在中國人眼中歐洲不再是“古老僵化的城堡”,歐洲人的眼里中國也不再是“刻板保守的長城”。從發展趨勢上看,許多智庫認為世界中心會逐漸從以“美國-大西洋-歐洲”為核心的“基督教文明圈”,轉移到以“中國-歐亞腹地-西歐”為基軸的“多元文明圈”,并在全球形成“美國-大西洋-歐洲”“中國-歐亞腹地-西歐”兩個中心文明圈。而歐洲恰好處兩者連接處,因此對“一帶一路”建設所能創造的利好抱有期待。
當然,歐洲智庫也不諱言歐洲人對“一帶一路”的茫然和不知所措。歐洲國家積極參與亞投行,說明它們高度重視中國市場以及“一帶一路”倡議帶來的戰略機遇,但它們目前又并不太清楚如何具體對接“一帶一路”,中國的企業也不了解怎樣深度開拓歐洲市場。這既反映了相互認知上的差異,也反映了相互需求上的差異。
歐洲智庫指出,歐洲各國政府和企業家首先要弄明白:歐洲應從中國買什么、能向中國賣什么,中國政府和企業家也應考慮同樣的問題。歐洲的智庫還指出,歐洲并非一個整體,各國有各國的競爭優勢和利益需求,“一帶一路”要在歐洲落地,中國只有遵循“知己知彼”古訓,才能做到游刃有余、持久良性、合作共贏。
一些歐洲智庫也對“一帶一路”倡議進行了冷觀察和冷思考,提出:第一,應避免過度解釋中歐關系的親密。直到目前,歐盟尚未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也依然禁止向中國出口武器。歐洲國家在經濟上“走向中國”,并不意味著其在戰略和安全問題上背棄美國;中歐在經濟上深度合作,并不意味著歐洲將改變在人權、民主和價值觀上對中國的要求。第二,應避免將“一帶一路”倡議過度“政治化”或歸于“宿命論”。“一帶一路”要避免“爛尾”,或者避免成為新版的“中華帝國朝貢制度”,關鍵在于設定好目標以及核心是能否逐步“落地”,最終實現惠及沿線國家民生的目標。第三,應避免盲目發展、遍地開花。中國政府應盡早系統整理“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的信息,提供給中國的相關機構和企業、人員,把國內信息提供給國外相關政府、企業和機構,讓彼此知道雙方合作的接觸點和發力點之所在。第四,注重高層次人員交流與溝通。歐洲一些智庫坦言,當前歐洲最缺乏的是社會活力與創新,中國最缺乏是國際化的人才和經驗。這種高異質性決定了高互補性。因此,應加強政府、企業、智庫、學者等之間的人文交流。第五,盡早建立“一帶一路”倡議實施的樣板,以發揮可復制、可推廣的帶動作用和示范效應。
法國智庫看重中國高速鐵路激發歐洲活力的“鯰魚效應”,建議中法應在文化創意產業、旅游服務業等方面開展深層次合作。但也有法國智庫認為,民用核能利用、高鐵、航空航天等也是法國的產業優勢領域,中法之間存在同質化競爭關系,中法高鐵市場如能相互開放,兩者可以聯手開拓歐洲的高鐵、碼頭、港口、機場乃至核電等基礎設施。法國智庫同時認為,文化產業是法國的另一大優勢,而中國文化產業的發展程度依然較低,許多文化項目依然停留在“門票經濟”階段,建議中法在文化創意產業、旅游服務業等方面開展深層次合作。同時,在“一帶一路”重要節點城市建立“中法文化產業園區”,提升中國整體及各城市的文化品位和藝術氣質,也可增加沿線國家民眾對“一帶一路”的認知興趣和參與熱情。
英國是西方國家中最早呼應“一帶一路”的國家之一。英國智庫認為,英國兼具重商主義、人文主義氣質。略顯被動的地緣條件和匱乏的資源迫使英國必須務實靈活地尋找經濟上的合作伙伴。英國智庫的研究結論是,英國需要依靠中國的投資來更新其老舊的工廠和基礎設施,復興、升級英國的制造業水平,從而將更好的產品出口到中國。英國最早決定加入亞投行,也有鞏固其國際金融優勢的戰略考量。英國智庫提出,在全球四大金融中心中,有三個與英國有關(倫敦、新加坡、中國香港),中國境外人民幣支付有62%是在倫敦進行的,因此,英中在開展“一帶一路”金融合作方面大有可為。
英國智庫也指出,英中兩國政府于2014年簽署了加強教育合作的框架協議。目前在英國大學的本科教育中,來自歐盟的學生顯著減少,中國學生可以填補空缺。英國智庫也建議中英加強“一帶一路”媒體合作。他們認為,英國的傳媒業高度發達,是有傳媒話語權的國家,而中國有正在崛起的傳媒市場,有“一帶一路”倡議實施過程中的輿論引導和動員需求。一些英國智庫建議,中英可聯合開展問卷調查,了解“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關注傾向和參與程度;聯合拍攝紀錄片和專題片,向世界展現“一帶一路”的全景和愿景;聯合培養現代傳播人才;全面加強紙質媒體、廣播電視、音像制品等傳媒領域的雙邊合作;等等。
德國和意大利智庫認為,“德國制造”“意大利制造”是中國必須倚重的“金字招牌”。德國智庫指出,作為當今歐洲第一、世界第四的經濟體,德國在全球金融危機和歐債危機的雙重壓力下表現搶眼,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德國制造業代表品質與卓越。德國的機械設備制造業是典型的出口導向型產業,75%的機械設備產品出口國外。在機械設備業36個主要產品領域中,德國產品在16個領域占據著世界出口第一的地位。德國智庫認為中國企業雖然重視產品研發,但突破性創新不足。“德國制造”對“中國制造”的啟示是:中國制造要在突破性創新上有所起色,拿出真正有品質、有品牌的產品給歐洲國家。
意大利智庫認為,中小企業是檢驗一國經濟是否健康的重要指標,理應成為“一帶一路”經濟是否活躍的晴雨表。意大利是“中小企業王國”,致力于發展中小企業的中國城市應主動對接意大利,尤其是在食品、服裝、家具領域。
美國110多家智庫對“一帶一路”的初步反應是負面思考多于正面思考,非理性思維多于理性思維,挑撥離間成分多于建設性因素。在能查閱到的美國智庫關于“一帶一路”倡議的文章中,基本沒有對美國自身能在“一帶一路”建設中發揮什么作用的思考和建議。美國的智庫們更熱衷于研究中國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歷史糾紛和現實矛盾,例如,中國和馬來西亞在意識形態上曾經的糾葛,中國和俄羅斯的“有限責任伙伴關系”,中國和印度的邊界爭議,印度洋能否“裝下”中印兩個大國,中國與希臘的“債務危機”,“縈繞中國心頭”的阿富汗問題,中國能否成為中東地區的“新和平締造者”,在“一帶一路”實施過程中蒙古國的未來在哪里,中國如何看待和應對“伊斯蘭國”的挑戰,等等。
在中俄關系問題上,美國外交政策研究所一方面將中俄不斷深化的戰略伙伴關系歪曲描述成“威權政治的聯盟”,認為“它能夠挑戰自由主義思想以及金融世界的秩序”,另一方面又認為中俄“在團結的表象之下,彼此其實缺乏互信”,建議“歐洲和美國的外交政策應利用這些縫隙,避免采取使這對其實并不兼容的盟友更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行動”。
關于中印合作,美國外交政策研究所認為,中國不少人希望與印度攜手重啟曾廣受贊譽的“亞洲世紀”。但在該所的報告中,更多的是談論中印之間的領土爭端、印度與越南如何聯手抗衡中國影響力的增長,還將巴基斯坦的瓜達爾港項目、斯里蘭卡的漢班托塔項目、緬甸皎漂項目、馬爾代夫項目等列為中國通過“一帶一路”挑戰印度在南亞和印度洋“主導地位”的舉措。
美國國際與戰略研究中心中國研究中心副主任斯科特·肯尼迪、中國商業和政治經濟中心項目主任戴維·埃·帕克聯合發表的《興建中國的“一帶一路”》報告認為,中國政府主導的“一帶一路”建設“涉及了國與國之間毫無約束力的協議,核心是中國利用其經濟資源和外交技巧,來促進基礎設施投資和經濟發展,將中國和亞洲其他地區以及歐洲更加緊密地聯系起來”,“如果導致了更多可持續和包容性增長,這將有助于加強該地區的政治機構建設,并減少恐怖分子的恐怖活動”。該報告隨后話鋒一轉,宣稱“實施‘一帶一路’將給中國及其周邊國家帶來巨大的風險和挑戰”,包括“大幅破壞地緣政治”,并“可能增強中國的海軍遠洋力量”。最后,兩位作者得出結論說:一帶一路”建設中的“必勝”思維不僅會在海外產生反中國的政治思潮,也會導致借款人無法償還貸款、企業無法回收投資等問題,最終對中國經濟造成更大壓力。
美國史汀生中心的一份報告認為,“一帶一路”“把三大洲聯系起來”,“將對亞非各國產生深遠的影響”,但也可能“對環境產生負面影響”。該報告并指出,“盡管‘一帶一路’聲勢浩大,但并不容易讓人買賬”,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中國的公關策略”——“太多人已經誤解了中國的意圖,并將繼續曲解該戰略所能產生的收益”。
從以上言論可以感受到美國內心深處對“一帶一路”的疑懼,涉及美國與生俱來的對新崛起國家的排斥、敵對心態。這種心理恐怕是沒有辦法醫治的,美國可能將永遠處于難以自拔的糾結之中。
從時間順序看,印度各大智庫圍繞“一帶一路”倡議提出的看法大體經歷了抵觸、猶疑到初步張開懷抱歡迎等幾個階段,大體與莫迪總理態度的轉變同步。
印度全球關系委員會發表的《印度需要中國的“綠色絲綢之路”》報告建議“中國政府需要制定和完善對外戰略、綠色技術細節以及投資和發展思路,為絲綢之路經濟帶新的貿易伙伴提供‘綠色絲綢之路’升級版的工具箱”,認為“絲綢之路復活計劃不應以推出瘋狂的發展項目的方式進行,而是作為一種綠色和自我反思性現代化的努力而存在”,并且具體希望“中國和印度一起保護和保存喜馬拉雅山脊的‘聚寶盆’,即動物、植物和文化的多樣性”。
印度全球關系委員會題為《新絲綢之路是為了建立一個公正的世界秩序嗎?》的報告提出了兩個問題:一是“如何使‘一帶一路’更符合21世紀的現狀,促進印度和中國的發明創新和商業發展?”;二是“‘一帶一路’倡議是選擇在經濟增長、生態環境和社會公平上都取得發展,還是以生態換取經濟增長?”其建議和結論則為,印度政府為確保兩大目標的實現,“可以挖掘‘一帶一路’項目的潛力,聯合本國專家和學者共同設計出相關方案”。
《“一帶一路”和印度的安全擔憂》是一篇很嚴肅的報告,細數了印度的安全擔憂:中印懸而未決的邊界問題、1962年中印邊界之戰給印度遺留的心理包袱、中國與巴基斯坦的親密關系、印度和中國之間假想的權力之爭、“中巴經濟走廊”與克什米爾問題。該報告認為中國將通過與尼泊爾、斯里蘭卡、孟加拉國、馬爾代夫的合作,建立“一個針對印度的包圍圈”,“使印度更加擔憂中國的真實意圖”。作者建議“印度必須與中國共同設計‘一帶一路’項目,只有這樣才能與中國進行真正的合作并充分從中受益”。
印度觀察研究基金會的《印度還是中國大放光芒?投資計劃說明了一切》,則比較客觀地談到了印度自身的差距。報告稱,“過去50年來,我們帶著對中國人超越我們的擔憂一直固步自封”,而“當機會來到我們身邊,目光短淺和缺乏自信限制了我們的步伐,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們需要建立我們的秩序,增強我們的領導力,調整我們機構的狀態,并改進我們的治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