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章永

這是一個老人在切身利益受到侵犯,面對誰生誰死做出選擇的故事。
“我爺爺”靠撿糞掙錢養(yǎng)活“我奶奶”和三條狗。因為他的勤勞,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壺中日月,悠然自得。所以,抗美偷他的糞,就是偷他的錢,偷他的生活。抗美不僅偷他的糞還找上門來要打死他的狗。于是,他指揮狗與抗美拼斗。就在抗美將死于狗的撕咬的瞬間,他舉起糞耙子砸向狗頭。結(jié)果,人活了,狗死了。
我試圖將故事隱于敘述之中,平靜地敘述人物的日常生活,用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塑造人物。小說的故事固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通過日常生活的敘述探尋人性深處的善良或丑惡。
如果說這篇小說還有一點意義,這意義就在小說結(jié)尾處情節(jié)的反轉(zhuǎn)。抗美小時候砸玻璃換糖吃、藏匿老師的孩子詐錢、做生意使壞……老街人罵他是“混賬”。他偷“我爺爺”的糞,又要打死“我爺爺”的狗。“我爺爺”在他的切身利益受到侵犯時,他是有機會給侵犯者致命一擊的,但是他放棄了。小說結(jié)尾處的情節(jié)反轉(zhuǎn),我以為是人性深處的善良使然。
人活了,狗死了。“我奶奶”說,咬死抗美坐牢,也不能打死大黃。“我爺爺”說,話不能這么說。話不能這么說,那么話該怎么說?我相信讀者會自有一說的。
這是一個古鎮(zhèn),古鎮(zhèn)有一條老街,東西走向。街的中間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橋。街叫老街,橋叫老橋。老橋?qū)⒗辖忠环譃槎瑯驏|的街叫東大街,橋西的街叫西大街。
東大街和西大街的南北兩邊有許許多多的巷子,一戶一戶的人家都住在巷子里。我爺爺住在西大街,從東往西走,過了老橋,走到盡頭,最后一個巷子的最后一家就是。我爺爺常年不在家住,他住在他的糞場里。
我爺爺是個撿糞的。人糞、牛糞、馬糞、驢糞、雞糞、鴨糞、狗糞……,凡糞都撿。
我爺爺撿糞用的家伙有兩個,一個是糞箕子,柳條編的,有提梁,可將糞箕子背在肩上,也可將糞箕子提在手上。還有一個是糞耙子,糞耙子形狀跟鋤頭差不多。鋤頭有鋤刃,前寬后窄,呈梯形。糞耙子的刃是前寬后圓,呈半圓形,有點像古代大家閨秀喜歡用的團扇。團扇輕輕搖動,便有柔柔微風拂面。糞耙子是個硬東西,提在手里,有些沉,敲擊石頭,能濺出火花。
我爺爺說,有這兩個家伙,我就餓不死,還能養(yǎng)活你奶奶,還能養(yǎng)活幾條狗。我爺爺養(yǎng)了三條狗,看糞場。
我爺爺撿糞的時候,肩上背著糞箕子,手里提著糞耙子。看到糞便,糞箕子從肩上滑下來,稍稍傾斜,糞耙子將糞便一鉤,鉤進糞箕子。每天清早,天還沒放亮,我爺爺就背著糞箕子,提著糞耙子,從糞場出發(fā),先上西大街,從西大街往東大街走,一路走一路找糞。走到東大街的盡頭,歇一會,抽袋煙。抽過一袋煙,往回走,從東大街往西大街走,一路走,一路找,還是找糞。走到西大街的盡頭,折進巷子,回家吃早飯。一趟往東走,一趟往西走,兩趟走下來,能撿滿一糞箕子糞。
老橋連接的東大街和西大街是正街,正街人多糞少,有糞也多是牲畜的糞便,難撿。我爺爺走的是背街。背街人少糞多,人糞牲畜糞都有,好撿。
我爺爺出去撿糞,帶著一條狗。那條狗一身的黃色皮毛,我爺爺喚它大黃。大黃跑前跑后,這里聞聞,那里嗅嗅,找吃的,也找糞便,遇到糞便了,它就叫幾聲,大黃一叫,我爺爺知道那里有糞,循聲去了。
我爺爺出去撿糞,我奶奶在家弄早飯。
我爺爺好酒,一天三頓,一頓一壺,一壺三兩,一天九兩,多一口,不喝,少一口,不行。有菜無菜,都是三壺。下酒的菜,我爺爺不講究,我奶奶弄什么他吃什么。手頭寬裕的時候,我奶奶到東大街的鹵食店切一點牛肉、豬頭肉、豬耳朵,有時也買幾個鵝頭、鴨膀爪什么的。
我爺爺回到家,這邊放下糞箕子,那邊我奶奶就將早飯端上了桌子。早飯經(jīng)常是芋頭稀飯,饃或餅(饃是蒸的,餅是烙的),還有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一碟醬豆子。我爺爺放下糞箕子,鉆進鍋屋漱口、洗臉洗手,洗漱后又從鍋屋里鉆出來,坐到桌上喝酒、吃早飯。我爺爺喝酒吃早飯的時候,大黃蹲在桌子邊上,我爺爺掰半個饃,撕半塊餅丟給大黃。
我爺爺喝酒吃早飯,我奶奶背起糞箕子往糞場去了,她要把糞倒進糞場的大坑里。倒過糞,再把糞箕子背回來。從我爺爺家到糞場有二里地,一來一回,四里。我奶奶是小腳,走路慢,一來一回得半個時辰。
我奶奶回來了,我爺爺酒喝過了,早飯也吃過了。我爺爺喝過酒,吃過早飯,照例是要吸一袋煙的。一袋煙吸過,我爺爺又背起糞箕子,提著糞耙子出門了。
大黃依然跟著我爺爺。
我爺爺吃過早飯再次出門,不是撿糞,是打掃茅廁。
東大街西大街整天人來人往,卻沒有公用的廁所,牲畜可以隨地大小便,人不能隨地大小便。沒有廁所,老街的人好辦,就近找一家店鋪,店鋪有廁所,尋個方便,不難。開店開鋪的心里不樂意,方便還是要給的,一條街上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這點方便還能不給?外面來的人想進店鋪尋個方便,門都沒有。外面來的人只能找個避人的地方方便。正街從早到晚,一街的人,一街的男男女女,沒有避人的地方。背街有,墻角邊、樹叢里、斷墻下、草垛后,都是可以避人的。屎尿急了的人,從正街躥到背街,找個避人的地方,急急地尿,急急地拉。尿過拉過,走人。人走了,尿在,屎在,時間久了,背街就有了尿臊味和糞便的臭味。老街的人尤其是住在背街附近的人就開始罵人了,——畜生呀,隨地屎尿!我爺爺?shù)募乙彩窃诒辰值模猜劦侥螂叮猜劦绞撼粑叮俏覡敔敳涣R,不罵還樂意,你拉我撿,正好。
忽然有一天,老街的人看見背街有了好幾個茅廁,茅廁不大,外面是一個窩棚,旱葦子扎起來的。里面是一個坑,坑上兩塊板,站著撒尿,蹲著拉屎,方便。
老街的人把廁所叫作茅廁。那幾個茅廁是我爺爺搭的。
我爺爺對我奶奶說,與人方便,與己有利。我爺爺?shù)脑捳f得有那么一點斯文,他讀過幾年私塾。
茅廁是我爺爺搭的,糞便自然是我爺爺?shù)摹C糯詈玫囊欢螘r間,茅廁里的糞便,一天能撿滿滿的兩糞箕子。后來,糞便越來越少。我奶奶挪著小腳,沿著背街,走了幾天,打聽了許多人,回來對我爺爺說,有人偷糞。我爺爺說,我知道。我奶奶問,你知道你不管?我爺爺說,管。
偷糞的是東大街的抗美。
我們老家有走街串戶叫賣貨物的貨郎擔子。貨郎的貨既賣也換,小孩子們就將雞毛鴨毛爛鞋爛布牙膏皮破銅爛鐵碎玻璃收集起來,待到貨郎擔子來了,拿去換糖吃。抗美拿碎玻璃換糖。他上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回,撿來許多半大不小的石頭,黑夜里爬進學校,砸教室的玻璃窗,噼里啪啦,玻璃落了一地。抗美將落在地上的碎玻璃撿起來換糖吃。
抗美上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放學經(jīng)過班主任丁老師家門口,看見丁老師的兒子一個人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哭,他問丁老師的兒子哭什么?丁老師的兒子說,我想我媽。他瞅瞅四周無人,說,我?guī)阏夷銒屓ァK讯±蠋煹膬鹤宇I(lǐng)到學校伙房后面的柴房,塞在柴堆里,說,你就坐在這,不許哭,不許說話,不許叫,你一哭一說話一叫,狼就來了,我去找你媽,叫你媽領(lǐng)你走。他搬來兩捆麥秸稈擋住丁老師的兒子,離開柴房,爬到學校圍墻邊的一棵樹上,躲在樹冠叢里,盯著丁老師的家門口。盯了很長時間,終于看見丁老師回來了,丁老師先進了家門,隨后就出來了,站在門口喊她兒子。喊了幾聲,沒有應答。丁老師再喊,聲音就有些不對了,哭腔。丁老師的兒子不見了,消息像風一樣刮遍了校園,老師們都來幫丁老師找兒子。校園里,大街上,找遍了,也沒有找到。丁老師坐在家門口嚎啕大哭。抗美從樹上溜下來,跑到丁老師面前說,我知道你家小孩在哪。丁老師一把攥住抗美的胳膊,問,在哪?抗美說,你給我兩塊錢我就帶你去。丁老師說,行行行,二十塊都行。抗美說,那你就給我二十塊。丁老師給了抗美二十塊錢。抗美把丁老師帶到伙房后面的柴房說,麥秸稈后面。丁老師抱著孩子從柴房出來找抗美,抗美人影都沒有了。過了兩天,校長陪著丁老師到了抗美家,要討回二十塊錢。抗美后來向丁老師坦白,二十塊錢讓他父親拿去喝酒了。
抗美綁票,很快就在老街傳開。老街的人罵抗美,混賬的東西。
老街的人都知道,抗美的父親最怕我爺爺。校長帶著丁老師來找我爺爺,要我爺爺出面找抗美的父親,把二十塊錢要回來。我爺爺說,喝到肚里,尿到地上,要不回來了。
抗美小學沒有讀完,輟學了,他父親叫他去學徒。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學徒三年,只管吃喝,沒有工錢,沒有工錢的活,抗美不干。他做起了生意——販鵝。抗美到我們老家的北邊泗縣收購鵝子,賣給東大街的鹵食店。販一趟能賺個幾十塊錢,這個生意做得。從泗縣到我們老家來回三百多里地,路上要給鵝喂食,喂菜葉,喂青草。抗美心邪,不喂菜葉不喂青草,喂什么呢,喂鹽,粗鹽,一粒一粒的。有一年夏天,熱得很,樹上的葉子都叫太陽烤焦了。抗美挑著兩筐鵝回來,他不急著賣給鹵食店,弄點玉米面子,拌上鹽喂鵝。鵝兩天沒進食了,饑不擇食,悶了頭吞食。鵝子吃過拌了鹽的玉米面子后,抗美把鵝子挑到一個水塘邊,讓鵝子喝水,可勁地喝。鵝子喝過水,抗美挑了鵝子賣給鹵食店。一只鵝子足足要重上一斤多。一次可以蒙過去,兩次可以騙過去,三次,鹵食店就看出問題了,不再買他販來的鵝子。鹵食店不買他的鵝子,他硬要賣,就起了沖突,他砸了鹵食店的門面。從此,抗美就成了老街上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混賬到底了。直到他的父親大病一場,無藥可救。他父親死前指著放在門口的糞箕子和糞耙子說,你去撿糞吧。抗美無奈,就背起了糞箕子,拿起了糞耙子,撿糞。
我爺爺打掃茅廁,一天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我爺爺打掃過茅廁,把糞坑里的糞便鉤進糞箕子背回糞場。
我爺爺?shù)募S場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北邊是一個窩棚,我爺爺就住在那里面。南邊有兩個大坑,儲存糞便用的。糞背回來,倒進大坑里,倒?jié)M了,從窩棚邊提來兩筐草木灰倒進糞坑,然后像和面一樣和糞。和糞先用鍬,鍬把糞坑里的糞從下往上翻,翻過幾遍再用釘耙耙,釘耙在糞坑里先拉后推,拉過來推過去,推過去拉過來。拉過推過,糞就像面團一樣柔和了。和一坑糞,總要半個時辰。和糞是個體力活,每次和糞,我爺爺都累得滿頭汗珠往下掉。和過糞,開始做糞餅子。做糞餅子,用糞耙子伸進糞坑,鉤一團起來,攤在糞場上,攤平了,曬一天,翻過來再曬。做一次糞餅子要翻曬好幾次。糞餅子大小如同巴掌。一糞坑的糞能做好幾十個糞餅子。糞餅子曬上三四個太陽才能干。糞餅子貼在糞場上,白天要人看著,晚上更要人看著。不看著就讓人偷走了。我爺爺白天看著,晚上幾條狗看著。我爺爺說,犬守夜,雞司晨。養(yǎng)狗就是叫它守夜的。我爺爺養(yǎng)的狗,大黃之外,還有兩條黑狗。三條狗伏在我爺爺?shù)母C棚邊,看著糞餅子。老街上好幾家糞場都被偷過,沒辦法,雇人來看糞場。我爺爺說,養(yǎng)幾條狗,狗比人強。有一年,深夜,一個偷糞餅子的摸到我爺爺?shù)募S場子來了。偷糞餅子的帶了幾個包子,剛剛走到糞場邊,那幾條狗就叫了。偷糞餅子的立刻把包子甩給狗吃。那幾條狗看到包子只是聞聞,不吃。偷糞餅子的再往前走幾步時,大黃和那兩條黑狗撲向那個偷糞餅子的,張了嘴咬那個人的衣服,愣是把他的褂子褲子撕成了碎片。我爺爺聽到動靜,從窩棚出來,看到偷糞餅子的人說,狗毒心不毒,你呀,人毒心也毒。拾起你的包子走吧。我爺爺知道包子里是塞了砒霜的,這是偷糞餅子的慣用伎倆。
糞餅子曬干了,我爺爺一塊一塊撿起來,堆在糞場上。一個一個糞餅子堆起來,下面圓,上面尖,就像一個一個墳丘。糞餅子堆起來了,還要蓋上油毛氈,——怕下雨,怕露水。雨水露水一淋,糞餅子就碎了。
我們老家在淮河的南邊,收購糞餅子的多是淮河北邊來的。淮河北邊的地薄,糞餅子撒到地里,肥田,莊稼長得好。淮河北邊經(jīng)常有人到南邊來收購糞餅子。收購糞餅子的都知道我爺爺?shù)募S餅子做得實在,干。收購糞餅子的來了,直奔我爺爺?shù)募S場。價錢是早就說好的,來了就過稱,過完稱,付錢。付過錢,裝車拉走。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爺爺?shù)娜兆泳瓦@么過著,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壺中日月,悠然自得。
我爺爺搭了茅廁后,每天要多撿兩糞箕子糞,糞撿得多,糞餅子就做得多,糞餅子做得多,錢就掙得多。錢掙得多,下酒的菜就豐盛得多。抗美偷糞,其實是偷我爺爺?shù)腻X。沒有錢,哪里還能養(yǎng)活我奶奶養(yǎng)活那幾條狗?哪里還有一天三頓酒喝?我爺爺當然要管。可是沒等我爺爺管抗美,抗美就來找我爺爺了。
這一年,夏天。老街上的人就像突然看見背街有了幾個茅廁一樣,看見了一支打狗隊。我們老家時興養(yǎng)狗,東大街西大街少有不養(yǎng)狗的店鋪作坊和人家。養(yǎng)狗,一是看家護院,二是冬天打了吃。歲尾年頭,走在老街上,能聞到狗肉的香味,能看到很多店鋪作坊人家的山墻上,釘著一張一張熟過的狗皮。我們老家只是在歲尾年頭的季節(jié)打狗,這大夏天的怎么就打狗了呢?狗瘋了?
我爺爺說,狗沒瘋,人瘋了。
打狗隊的頭是抗美。跟著抗美的是七八個壯實的青年。抗美和那七八個青年每人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棍子都是黃荊條截的,涂了紅漆,聲稱打狗隊。打狗隊握著紅棍子,左揮右舞,嗡嗡聲不絕于耳。他們橫掃東大街西大街,見狗就打,公狗母狗老狗小狗一起打。打得狗亂竄,竄得人心惶惶。不幾天,老街上的狗就幾近銷聲匿跡了。許多店鋪作坊和人家給狗套上繩套,拴在家里,以圖免遭一劫。狗畢竟是狗,東跑西顛慣了,一下子關(guān)起來,難免狂叫。狗一叫,抗美一幫人聽見了,就闖進店鋪作坊和人家打狗。抗美這個混賬,少有人敢惹他,由著他打吧。也有挺身而出,攔著抗美的。一個要打,一個要攔,于是就開罵,罵急了,開打。那一陣子,老街上為狗罵人打架的太多太多了。
一天,抗美帶著那幾個青年來到我爺爺?shù)募S場。我爺爺正在喝酒,抗美站到了我爺爺面前,看著半蹲著的三條狗,直截了當?shù)卣f,三爺爺,這幾條狗,是你自己勒死還是我們幫你打死?
我爺爺?shù)苄治鍌€,排行老三,老街上的人,比他晚一輩的喊他三大爺,比他晚兩輩的喊他三爺爺,比他晚三輩的喊他三太爺。抗美的爺爺和我爺爺是一輩的,早些年,抗美的爺爺和我爺爺就在一條街上撿糞。抗美的爺爺生養(yǎng)了七個孩子,七個孩子七張嘴,家窮養(yǎng)不活。抗美的爺爺就要賣孩子,賣哪一個?個個都是心頭肉。抗美的爺爺就做了七個鬮,抓鬮,抓到誰賣誰。抓鬮抓到抗美的父親了。其時,抗美的父親才三歲。抗美的爺爺把抗美的父親領(lǐng)到東大街的牲畜交易市場去賣。我爺爺撿糞撿到牲畜交易市場,看見了。我爺爺問了緣由,說,我替你養(yǎng)兩年吧。我爺爺把抗美的父親領(lǐng)回家,養(yǎng)了兩年。抗美的父親沒有被賣掉,老街上才有了抗美這個混賬。
我爺爺自顧喝酒,不理抗美。抗美又說,三爺爺,這幾條狗,是你自己勒死還是我們幫你打死?
我爺爺拿起酒壺,一仰脖子,把一壺酒喝盡了,說,你不要咎由自取。
抗美問,什么意思?
我爺爺說,不懂?怪你少念了幾年書。
抗美說,三爺爺,你把話說白點,讓我聽懂。
我爺爺說,你就是個畜生,哪里聽懂人話?
抗美惱了,說,三爺爺,你怎么罵人吶?
我爺爺站起來,將碗里盆里的飯菜倒進一個淺淺的面盆里,喚狗來吃。狗吃食,我爺爺從腰上拔出煙袋解開煙荷包撮出煙絲往煙袋里摁。摁過,拿出火柴,擦著,點燃,抽煙。抽了幾口,看看抗美,說,要打狗,你打吧。
我爺爺叫抗美打狗,抗美又有些猶豫了,說,還是你自己勒死吧,真叫我打,我還有些怵……
我爺爺說,怵?怵就不要來。
抗美說,我也不想來,是鎮(zhèn)里叫我來的。
我爺爺說,叫你打你不打,你不打就走人。
抗美看看我爺爺,看看狗,對那幾個青年說,打!抗美和那幾個青年舉起棍子,朝著還在吃食的狗蜂擁而上。
我爺爺踢了大黃一腳,吼了一聲,撲!
我爺爺?shù)墓肥邱Z過的,會撲會咬會撕會縱身一躍,聽令而動。
抗美和那幾個青年手里的棍子還沒落下來,大黃和那兩條黑狗就沖著抗美和那幾個青年撲過去了。那幾個青年見狗朝他們直撲過來,揮起棍子就打狗,打了幾下,沒打著。大黃和兩條黑狗各盯著一個人撲過去。我爺爺又吼了一聲,咬!三條狗咬住了抗美和另外兩個青年的褲腳,咬住后,使了勁往后拽。沒被咬的幾個青年有些怕了,握著棍子,不知所措。抗美被大黃咬住,怎么甩都甩不掉。狗在腳邊,棍子使不上勁,抗美只能喊那幾個青年,打,往死里打。我爺爺站在窩棚一邊,看這場面,朗聲大笑。我爺爺一笑,幾條狗似乎得到了鼓勵,越發(fā)兇猛。沒等我爺爺說撕,幾條狗就將抗美和另外兩個青年的衣服撕爛了,布條條落得滿地都是。
打狗多日,抗美還沒見過這么兇悍的狗,他看看一身衣服已經(jīng)破爛不堪,他不甘心就這么敗下陣來,他丟掉棍子,伸出兩條胳膊,張開大手,抓住了大黃的兩條前腿,往上提,他想把大黃提起來,再甩出去,摔死大黃。抗美的力氣不夠,提不起大黃,就用腳踢大黃,踢得大黃嗷嗷叫。大黃身體先是向上一縱,然后往下一沉,掙脫了抗美的手,跑到我爺爺身邊,伏在地上喘氣。兩條黑狗,一左一右蹲在大黃身邊。我爺爺摸摸大黃的頭,拍拍,說,歇口氣歇口氣。大黃累得不行,張開大嘴,猩紅的舌頭從嘴里伸出來,一顫一顫的。抗美和大黃一番搏斗,也是筋疲力盡,一屁股坐在糞場的地上。抗美跟大黃搏斗時,那幾個青年跑了,跑得無影無蹤。糞場上只剩下一個抗美。抗美如果跑了,就不會有后來的事情發(fā)生。抗美沒跑,他一定要打死大黃。
大黃伏在地上,歇了一會氣,喘聲漸緩。抗美坐在糞場上歇了一會氣,撿起丟在地上的棍子。大黃一看抗美撿起棍子,即刻伏地往抗美的方向爬去。我爺爺知道,大黃爬著爬著就會一躍而起,撲向抗美。大黃的一撲,抗美是招架不住的。抗美招架不住,只能任大黃撕咬。看著在地上爬行的大黃,我爺爺大吼一聲,大黃!大黃回頭看了我爺爺一眼,繼續(xù)往前爬行。我爺爺又吼了一聲,大黃!回來!這一次,大黃沒有回頭,越爬越快。我爺爺又吼了一聲,回來!大黃還是沒有回來,大黃縱身一躍,撲向抗美。抗美也不示弱,手里的棍子直搗一躍過來的大黃。大黃一躲,躲過了抗美直搗過來的棍子。大黃躲過抗美的棍子,轉(zhuǎn)過身體,后退幾步,突然狂叫著再次躍起身體,拼了命撲向抗美。這個時候,我爺爺抄起靠在窩棚邊上的糞耙子,緊追大黃,追到大黃身邊,舉起糞耙子對準大黃的頭砸下去。咚的一聲,大黃歪倒在地上。我爺爺丟下糞耙子,抱起大黃走到窩棚邊,放到地上,我爺爺呆呆地蹲在大黃身邊。我爺爺沒有注意,抗美拿著棍子跟在我爺爺身后,看到我爺爺放下了大黃,揮起棍子就要往大黃的身上打。兩條黑狗眼尖,看見抗美揮起棍子時,猛撲過去……
大黃死了。抗美跑了。
我奶奶送晚飯來的時候,看見我爺爺坐在大黃身邊。我奶奶踢了一腳大黃,罵了一句,死狗,還不起來?我爺爺說,是死狗了。我爺爺嘴里說是死狗時,眼里噙著淚,噙不住,淚落下來,掉在大黃的身上。
沒有我爺爺?shù)囊患S耙子下去,大黃不會死,斃命的一定是抗美。
我奶奶說,咬死抗美坐牢,也不能打死大黃。
我爺爺說,話不能這么說。
責任編輯 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