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這樣的夜晚

林宵引

[1]

2012年的暑假，我走進(jìn)了那家咖啡館。

咖啡店主遠(yuǎn)在千里，店主的兒子忙于學(xué)業(yè)，好不容易雇傭的服務(wù)生，也因為總愛通宵打游戲，辭職不干了。

店主過節(jié)回家時，兒子正在寫化學(xué)作業(yè)。父親要把店盤出去，兒子不愿意，兩人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

看來沒人能干這活了。

于是，我第一次昂首挺胸地出現(xiàn)在姜可的視野中。

[2]

“我們是一個年級的同學(xué)，我假期作業(yè)都寫完了，也沒有課外活動，能去你家打工嗎？”

姜可猶豫不決。我揚起嘴角，猛地向他靠近一步：“我人很老實的，勤快肯干！”

他“噗嗤”一下笑了，眉眼彎彎的真好看：“好吧，但是可能工資給得不多，我爸不愿意繼續(xù)開了，我盡量多給你一些錢。”

“沒關(guān)系呀，我不缺錢。”

他歪了一下頭，一米八的個子突然做這個動作，有點兒像一只賣萌的長頸鹿。

我跳起來摸了一下他被風(fēng)吹起的呆毛：“明天上午七點半我就過去上班啦，你要記得開門呀。”

說完，我拔腿就跑，他有些著急地在我背后喊道：“我們九點才開門的，別來早了！”

他家?guī)c開門，幾點打烊，哪里還會有別人比我更清楚呢。

真是個傻瓜。

[3]

當(dāng)晚，我激動得凌晨三點才慢慢閉眼，腦袋里還是剛才沒數(shù)完的星空和他揚得高高的笑容。

早上七點醒來，腦袋里的第一念頭是姜可。心里好甜。

洗漱完，快速吞咽了一碗清粥，就飛奔到他家店門口。

蹲在地上看對面網(wǎng)吧里的小青年進(jìn)進(jìn)出出，看穿著牛仔短褲的姑娘坐在機(jī)車后座等買煙的男友，看早餐店里穿著白布圍裙的老板烙蔥油燒餅。

七點五十、八點十五……八點半。

這條街的人影逐漸熙攘，樹葉與鳥鳴也被人聲撩起來了，沉睡的街道把瞇縫的眼睛睜開。

姜可和他父親在吵架的時候，我也突然把眼睛睜得極大，猛地從地上站起來。

隔著半條馬路的距離，我看見姜可的父親一巴掌要甩在他臉上，卻終究是沒落下去，狠狠地說：“多大的孩子了，心里沒點兒數(shù)，什么東西才是你現(xiàn)階段最重要的？守著一個破店有什么用，每個月還得我往里頭貼錢！我在外面跑生意容易嗎？”

這是我見過的姜可最倔強的模樣，一言不發(fā)，死死皺著眉頭，動了動嘴卻沒說出一個字。

心里百轉(zhuǎn)千回，卻沒有任何把這家店留下來的理由，只能哀求，希望這一點兒倔，能讓父親的心有哪怕一絲松動。

[4]

姜可可能開始把我當(dāng)朋友了吧，也可能是他實在沒多余的時間交朋友，畢竟他維持學(xué)業(yè)實在太辛苦，哪里像我，成績中游，沉迷小說、游戲，閑云野鶴。

“干嗎非要留下這家店，都不賺錢？”

“我怕這家店不在，哪天她回來了，沒地方待。”

其實，我知道，姜可在博客里寫過。整整幾年的日志寫滿了情衷。這家店的回憶和存在，全都屬于一個遠(yuǎn)赴異鄉(xiāng)的人，音訊全無，卻總還是有人在等，有人愿意花心血等。

但我偏要從他口中聽這個故事，人就是自相矛盾，真的聽到了，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來這里是怕他一個人撐不下去，年少的時候，守護(hù)不了自己心愛的東西，長大后一定會怪罪自己。

我怕他將來后悔，但我忘了自己也只是個普通人，該難受的時候會難受。

我不知道那個人占了他幾年的回憶，可是我這幾年的記憶里，只有他。

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我的思念已經(jīng)像草地上爬行的蛇。

[5]

我們的爭吵，是在兩個月后。

墻上有一張便利貼忽然掉了下來，我隨手要扔掉，畢竟客人愛在表白墻留言，總有清理舊物的一天。

姜可先我一步奪過那張便利貼，涂了膠水又粘上去。我一時有些尷尬，轉(zhuǎn)身要去做別的事情，他卻在背后冷冷地說：“快到月底了，工資我會按時結(jié)給你的，謝謝你在這里幫我。”

“我可以晚上來你這里打工的，晚上客人稍微多一點，我有時間。”

他拒絕了我。

那是我兩個月以來第一次沖他發(fā)火，手里的抹布一扔，抓起背包，有多遠(yuǎn)跑多遠(yuǎn)。

他打電話、發(fā)短信，要給我工資，我都不作回應(yīng)。

是不是真以為我要的是這幾百塊錢？

[6]

忽然記起，兒時的我愛管閑事，在我爸帶著調(diào)侃的語氣對我媽指指點點時，我總會直言懟我爸幾句。

媽媽哪里胖了？哪里不好看？她燒的菜怎么就不夠味道？你這樣不對。

媽媽聽了，也不說話，總是會垂著眉眼，好像滿腹心事。

其實，姜可和我熟絡(luò)之后，也這樣調(diào)侃過我——你怎么這么矮？你有點胖啊最近，眼睛怎么腫得這么丑？

換作別人，我一定會懟回去，你才矮，死胖子，我眼睛腫了也比你的好看！

可是姜可說出這些話，我只會想，要是再長高些就好了，瘦一點兒會更好看吧，昨天哭了嘛，我也不想腫眼泡啊。

為什么媽媽會沉默呀？為什么我會這樣啊？

是因為喜歡，是因為悄無聲息地冒出來的愛啊。持續(xù)了太久，堆積得太厚重了。

那時候的我想，得離他遠(yuǎn)一些，不可以再靠近啦。我不能像姜可這個傻子一樣，明知是在傷害自己，還一意孤行。

所以后來我真的離開他了。

可是，這輩子都不會再有那樣的夜晚，我蹲在他家店門口，假裝看月亮。他呢？面前攤開一本練習(xí)冊，眼睛卻不停地往那些便利貼上瞟，那上面，都是別人給過他的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