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在世俗背后的文學史詩

蘇科洪

最近一次讀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幾周前了，總想寫點什么，卻無從下筆。依我的想法來講，這篇文章無論是布局還是思維的穿梭，不亞于一部宏大的史詩。而莫言卻把這史詩講成了故事，用四十天的光陰勾勒出半個世紀的鄉村社會縮影。

故事發生在莫言的理想王國——高密東北鄉，西門屯的地主西門鬧因土地改革被槍斃，自覺委屈冤枉，墮入六道，轉生后借驢、牛、豬、狗、猴和患有血友癥的世紀嬰兒之眼，看盡了西門屯自建國以來到世紀之交這長達五十年的歷史，而故事從嬰兒的口中講述，仿佛畫了一個無止境的圓，把故事又拉回了五十年前的西門屯。通過不同的視角，卻又將矛盾指向了同一個沉重的話題——農民和土地。圍繞著這個長達五千年的謎題，通過六道生死輪回的目光，把建國后農民的生活百態展示給我們。

莫言的書，帶著一種勾人攝魄的魔幻氣息，不必說情節的環環相扣，也不必說風格的詭譎奇峻，單是連珠炮似的風趣語言和個性鮮明的人物設計，就已經令人嘆為觀止。大多數的文章，開始總是僵化的頭腦和固定的模板，而莫言卻打破了維度的第四面墻，以講故事的口吻，不停地轉換著人稱，如此還能把一篇史詩寫得繪聲繪色，功力確實不俗。

剛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還很不虛心的指指點點，詬病語言的粗糙，情節的荒誕，但越是深入，方覺得有大智慧，也愈加有心得。從人生角度，人這一輩子無非就是像驢一樣受苦；像牛一樣勞作；像豬一樣作踐；像狗一樣獻媚；像猴一樣扮丑，無非如此。講的無情，卻真實。真的能從語言的隱喻角度來穿插故事主線的作家，可能一只手就數得七七八八了。

由淺入深的來看，生活化的語言是不必說的，每一個字眼，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充滿韻味，不僅僅是大膽的描寫和到位的比喻，就連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也能通過只言片語展現地淋漓盡致，于此能見其語言的深厚和扎實的功底。除此之外，莫言的語言還有著如詩如詞的特點，瑯瑯上口，平仄押韻，讓人看著就想讀出聲音來。記得莫言曾寫過《遠離馬爾克斯和福克納這兩座熾熱的高爐》一文，內容大都不詳，只記得火藥味蠻重，把兩位魔幻現實主義和意識流的巨匠批得體無完膚。到頭來，《生死疲勞》里的語言風格還或多或少帶點馬爾克斯的影子，這稱得上“愛之深，恨之切”吧。

主題的選取略有沉重，莫言以土地為軸線，以人物的命運為突破口，延續了《紅高粱家族》和《豐乳肥臀》的大河式家族史詩主題。從表面來講，莫言已經給出了答案“沒有土地，農民像浮萍一樣飄搖。”可要深挖其源，我們可以發現作者所呈現的是一部鄉土中國的濃縮歷史書，可能對于我來講這種情感并不深厚，可每每問及老一輩人時，得到的大多是淚水和唏噓。但在莫言的口中，卻似一出草臺班子的社戲。莫言不是把尖刀插入歷史胸膛的信徒，而是職業的吃瓜群眾，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冷冷地盯著，逗樂地謔著。

小說的題目是一句佛偈，出自《佛說八大人覺經》，全句為“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意為：”那些疲憊，疾病和死亡都是貪婪欲望引起的，清心寡欲，不爭名利，身心都會舒適。”看似不難懂，但初讀時第一次接觸此句還是不免困惑。從俗家講，這是一個章回體結構的中國傳統小說；從佛家講，這是一個生死輪回的結構。佛教有四圣諦，曰之：“知苦斷集，慕滅修道。”從莫言的《生死疲勞》中處處可以看到佛道圣諦的光影。可是傳喜法師卻不這么認為，他在香山寺蒙山小開示的時候說莫言只講了兩諦，滅和道并未提及，其實想想也難怪，莫言并不是為了湊圣諦而行文，真是如此也與他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不符，莫言使用《生死疲勞》為題的初衷，大抵是想借這佛偈表明，不論是什么皮囊，是怎樣的業報身，只要清心寡欲，那么真正的大智慧也就不遠了。饒是寫了幾十萬字，只為宣講佛陀，不可不稱之功德一件。

說實在話，小說的敘事結構比較復雜，這也是莫言屢試不爽的老梗。以西門鬧為主線，穿插藍解放和藍千歲的倒敘，再加上“莫言”的敘事角度，替主人公們說盡了該陳述的，既有全知全能，卻又顯得無知無能，這種方式講故事，莫言也算是臻入化境了。

《生死疲勞》是一部世俗背后的史詩，寫得最好的段落，曾令我潸然淚下，假如牛是故事情感的高潮，那么狗就是情感的淚點，帶著一種狂歡后的疲累和心的軟化，這也是魔幻史詩的收官。

其實在我這個忠實的莫粉的心目中，莫言的完美長篇還沒有問世，像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普魯斯特的《追憶流年似水》、莎翁的四喜四悲，能在人物形象、語言結構、主題中心做到完美的平衡，使之能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我相信他能給我們帶來更完美的佳作，讓我們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