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每到年末,財政“突擊花錢”現象就會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所謂“突擊花錢”,主要是指每年的第4季度,特別是12月份的財政支出占全年的比重過高。大量財政資金集中在年末幾個月內支出,給人以因時間緊迫,預算單位可能胡亂花錢的印象,因此稱之為“突擊花錢”,“突擊花錢”現象可以說是中國財政領域的“牛皮癬”問題。不過,目前可以檢索到的文獻,主要限于媒體報道、時事評論和財政管理部門的相關分析報告等,學術界對此現象卻較少關注,有待進一步深入的研究。
以年末支出比重特別高為特征的“突擊花錢”現象,與之對應的是第1季度、第2季度支出比重顯著低于均衡支出對應的25%。前三個季度或前11個月支出進度過慢,為完成全年支出任務,各級政府及部門自然要在第4季度或12月份集中花錢,從而出現“突擊花錢”現象。由此可見,“突擊花錢”的實質就是預算執行進度“前低后高”。
“突擊花錢”現象及其背后的預算執行進度不單純是財政管理問題,還與當前中國重大宏觀經濟問題密切相關。首先,財政資金的預算執行進度,體現的是財政政策的執行狀況,影響財政政策的時滯長短。當“突擊花錢”現象嚴重時,表明預算執行進度較慢,財政資金未能按照預算安排及時支出,對實體經濟的需求擴張效應減弱,財政政策的時滯較長。其次,預算執行進度與財政存量資金問題緊密相聯,而盤活財政存量資金是本屆政府提出的重要政策,也是積極財政政策更有力度的重要抓手。從現實運行看,年初及年中支出進度慢,導致年末出現“突擊花錢”現象。事實上,留待年末支出的超額預算資金往往無法正常安排用完,大量資金還需要在年底以結余、結轉等方式留在國庫、財政專戶或者部門賬戶上,累積而成財政存量資金(汪德華,2015)。由此可見,預算執行進度不均衡、“前低后高”,既是“突擊花錢”現象得以產生,也是財政存量資金得以累積的主要原因。最后,在國庫集中收付制度改革之后,財政資金未支出時繳存于中國人民銀行國庫,因此財政預算執行進度的不均衡,也使得基礎貨幣的投放不均衡,需要央行進行相應的對沖。
以專門設置一個項目的形式推進相關政府工作的做法由來已久,但在過去并沒有在財政預算管理中進行全面的統計。21世紀以來,中國的財政部門推進了部門預算改革,為分析“項目制”的影響提供了條件。按照部門預算編制規定,所有預算單位的財政支出資金均要分為兩類:一是基本支出,二是項目支出。其中,基本支出主要指維持預算單位運轉的支出,或者說維持科層制運轉的經費,包括人員經費和公用經費兩類,一般采用定員定額方式編制。項目支出主要指政府為完成特定工作任務或事業發展目標,在基本支出之外由預算安排的支出,主要包括基本建設、事業發展專項計劃、專項業務費等支出。可以看出,預算管理中的“項目支出”,其特點是針對特定事項,有具體的支出目標,“項目支出”比重可以用于衡量“項目治國”的嚴重程度。
自1994年分稅制改革啟動以來,中央與地方之間的縱向財力不平衡,地區之間的橫向不平衡開始凸顯。為解決這一矛盾,中央政府通過建立轉移支付制度,來平衡央地之間、區域之間的財力不平衡。其中一類是可由地方政府統籌安排的一般性轉移支付;另一類是指定用途,乃至指定用于具體區域、單位和項目的專項轉移支付,這是“項目支出”的主要資金來源。需要指出的是,“項目支出”資金并非僅來自中央專項轉移支付,現實中地方各級政府均設立了大量專項資金以實現特定政策目標,形成了一種全國式的“項目治國”。全民式的“項目運動”已經出現:地方政府和部門抓項目,跑項目,打出“大跑大項目大發展,小跑小項目小發展,不跑沒項目無發展”的口號(折曉葉和陳嬰嬰,2011);各級政府的重點投入領域,如基礎設施、環保、農林水、產業扶持等都依賴“項目制”;企業以項目的方式來申請政府的各種補貼,農民享受各類項目補貼,高校科研部門離不開各種課題和項目資助等。陳家建(2013)對某鎮的調研發現,除科室少量的固定開支,全部的政務經費都是“走項目”,比例高達80%。這充分說明了“項目支出”在基層單位的重要性。
“項目制”一些管理上的特點,使得較易出現預算執行進度“前低后高”以及“突擊花錢”現象。首先,“項目制”一般采取項目申報競爭機制,中央或上級政府期待以“項目”作為獎勵,調動下級政府和基層單位的積極性以實現特定政策目標。現實中這種項目競爭還非常激烈。如黃宗智等(2014)指出,地方政府相互間的項目競爭已經成為地方官員工作的一項主要工作,與“招商引資”一并稱為地方政府工作的兩大主線。其次,“項目治國”具有技術治理的特征,管理程序復雜嚴格。一般而言,項目制運作需要經過招標、競標、評審、考核、督查、驗收、獎懲等一系列復雜的程序(張良,2013)。最后,項目支出是一個系統工程,往往涉及不同部門之間的協調。在國家部門“發包”之后,地方政府會進行項目整合,即“打包”,而基層單位也會發揮能動性“抓包”。由此也導致,基層中常出現項目“一女多嫁”“一塊地里插幾塊牌子”等局面,需要不同部門協調完成(折曉葉和陳嬰嬰,2011)。項目需要競爭申報,為獲取項目,地方政府和基層單位有激勵夸大本地實施項目的有利條件;在項目得到批準之后,管理程序嚴格而復雜,涉及多部門和單位的協調,又使得項目難以按原計劃執行。兩者的結合,自然使得項目預算難以按照計劃執行;在預算年度約束下,這自然會產生預算執行進度前低后高乃至“突擊花錢”現象。
基于上述理論邏輯,本文以地方政府向中央政府申報項目的情景刻畫了一個理論模型。現實中,預算管理需遵循“年度性”原則,即上一年度申報下一年度要安排的項目及所需資金。地方政府在申報項目時需提交獲批后的項目執行進度,為簡化起見及構造數學模型的需要,本文引入項目開工時間來刻畫。具體來說,由于項目的“技術治理”特征,在項目獲批后到地方政府將財政資金實際投入項目中,即項目實際開工,需要一定的準備時間,如規劃設計、前期準備、開展招投標工作、征地、環境評價等。準備時間越長,開工時間越晚。在地方政府向上級政府申報項目時,需要上報項目的開工時間。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項目開工時間體現的是項目實施條件的成熟度,開工時間越早,表明地方政府認為項目實施條件越成熟,反之則表示實施難度大。在項目制體制下,由于項目的競爭性特征,地方政府往往愿意多報項目,即無論條件是否成熟,先把錢要來再說。因此,地方政府一個很大的動機是,在編制預算時過于樂觀或者有意隱瞞,所申報的項目開工時間早于真實所需時間,以加大項目獲批的概率。但一旦項目獲批,開始正式推進,往往不能如期開工。在中國上一年編制安排下一年預算的背景下,項目獲批即意味著上級將按照申報的開工時間撥款,申報開工時間與實際開工時間的不一致,自然產生預算執行進度慢,大量項目資金會積壓到年末要花出去,產生“突擊花錢”現象。基于此,得到待檢驗假說:“項目支出”比重越高,預算執行“前低后高”問題越突出,“突擊花錢”現象越嚴重。
為檢驗本文提出的觀點,本文設定了包含年份固定效應和省份固定效應的基本計量模型。其中,被解釋變量包含1月份支出占比、第1季度支出占比、上半年支出占比、第4季度支出占比、12月份支出占比和本年結余占比6個變量。主要解釋變量為各地區各年的項目支出占其財政總支出比重指標。除主要解釋變量外,還增加了若干可能影響地區預算執行進度的控制變量,以減少遺漏偏誤。具體是:各地區省人大開會結束時間(即預算批復開始生效的時間)、各地區中央轉移支付依賴度以及人均GDP對數值、城鎮化水平作為預算編制質量的代理變量。
特別指出的是,中央轉移支付依賴度與項目支出占比兩者之間并非一回事,但兩者之間應有較強的正相關或者說因果關系,后文的數據分析證實了這一點。由此帶來一個問題,中央轉移支付對預算執行進度、“突擊花錢”現象的影響,有多大程度上是通過項目支出發生間接影響的?這在統計學中被稱為中介效應。本文采用中介效應分析的逐步回歸法,來考察這種中介效應是否存在。
除以上變量之外,考慮到上年結余資金將在本年支出,因此上年結余占比可能影響到本年執行進度,地區人口密度對于財政資金的使用進度可能產生影響,計量模型中對此也加以控制;當被解釋變量為1月份支出占比和第1季度支出占比時,還分別控制了1月份收入占比和第1季度收入占比,以考察是否因為收入征繳不及時,導致年初無錢可花,影響預算執行進度。
研究采用了2005—2014年除西藏外的30個省級行政區的面板數據,基本的研究結論是:項目支出占比越高,1月份、第1季度、上半年支出進度越慢,第4季度、12月份支出比重越高,“突擊花錢”現象越嚴重。計量分析也發現,以人均GDP對數值衡量的地區經濟發展水平越高,則第1季度、上半年支出進度越快,年末“突擊花錢”現象程度越輕。在不控制年份固定效應時,人大開會時間對預算執行進度的影響持續到第4季度。總體看來,這些分析結果驗證了前文的假說:項目支出占比的高低,或者說“項目治國”的嚴重程度,是預算執行進度“前低后高”以及產生年末“突擊花錢”現象的重要原因。其他控制變量對預算執行進度的不同影響,都有邏輯一致的現實意義。
同時,按照中介作用分析方法,轉移支付依賴度對“突擊花錢”現象的影響,主要通過項目支出占比變量產生間接的中介效應,這與我們的理論分析是一致的。除此之外,結余占比具有很強的慣性,上年結余占比越高的話,則本年也越高。這說明,當前政府部門高度關注的財政存量資金問題,有很強的慣性,更多反映了各地的體制性問題,不是短期內通過改善管理能解決的。
近年來,輿論對“突擊花錢”問題持續關注,那么,輿論是否能夠形成一股監督力量,對年末的“突擊花錢”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我們通過一些新聞檢索發現,2009年和2011年是輿論關注的兩個突變期。因此,本文分別加入以這兩個年度為突變點的虛擬變量,來分析輿論關注之后,地方政府的預算執行進度是否發生了變化。同時也可觀察,“項目治國”與“突擊花錢”之間的關系,是否會因為考慮了輿論監督而發生變化。
采用百度新聞檢索和中國知網(CNKI)報紙檢索兩種方式,檢索了自2005年以來新聞標題包含“突擊花錢”關鍵詞的新聞數量,結果顯示,對“突擊花錢”現象的輿論關注,2009年和2011年是兩個突然爆發期。在2009年之前,公眾媒體對“突擊花錢”問題關注度都較低。自2009年開始,年底“突擊花錢”這一老問題,開始引發輿論的廣泛關注,2011年輿論關注進一步升級。為此,本文在計量模型中分別引入兩個時間虛擬變量:2009年年份虛擬變量和2011年年份虛擬變量,如果輿論監督起到相應作用,則2009年之后相對于之前,2011年之后相對于之前,預算執行進度“前低后高”現象均應得到緩解。
引入輿論監督變量的研究結果表明,無論是分別,還是同時引入2009年、2011年兩個時間虛擬變量,項目支出占比的回歸結果不變。當因變量為第1季度、上半年支出占比時,項目支出占比回歸系數顯著為負;當因變量為第4季度、12月份支出占比時,項目支出占比回歸系數顯著為正。“項目治國”與“突擊花錢”之間的關系,并不因為考慮了輿論監督、財政資金突然增加等因素之后發生改變。不過,考慮了輿論監督之后,當社會制度環境更為透明時,“項目治國”所導致的“突擊花錢”問題的嚴重程度將有所降低。
年末“突擊花錢”是一個廣受社會關注的財政現象,且與中國當前重大宏觀經濟問題密切相關,其實質是預算執行進度“前低后高”。本文指出:“突擊花錢”現象之所以成為中國財政管理領域的一個頑疾,與財政資金分配日益“項目化”密切相關。自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來,中央專項轉移支付的規模和比重日益提高,地方各級政府也習慣于設立專項資金推動各項事業的發展,財政資金的“項目化”,深度改變了各級政府乃至財政資金使用單位的行為。中國社會學界以“項目治國”或“項目制”治理模式的理論概念,準確描述了實踐中的這一變化。本文從理論上提煉了“項目治國”在實踐中的運行機制和典型特征,并以一個理論模型分析了“項目化”對預算執行進度的影響。財政資金分配“項目化”愈演愈烈,地方政府和部門在申報項目時易提出過于樂觀的預算執行計劃,但在執行時難以按照預定計劃實施,從而產生“突擊花錢”現象。基于2005—2014年省級面板數據的計量分析,也驗證了這一理論分析:項目支出比重越高,1月份、第1季度、上半年預算執行進度越慢,第4季度和12月份支出比重越高。本文的分析還表明:2009年、2011年兩個輿論關注高峰期,所產生的壓力也對預算執行進度有影響;但與之同時,當年的結余結轉資金顯著增加,表明“突擊花錢”現象與財政存量資金增加存在蹺蹺板效應。
基于本文的研究結論可以發現:“突擊花錢”現象并非簡單的予以重視、改進管理就能解決,而是反映了中國財政管理領域、國家治理模式的深層次問題,影響因素復雜。“突擊花錢”等財政熱點現象的治理,從長遠來看,依賴于按照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提出的改革方向,不斷完善國家治理體系、加快轉變政府職能、逐步推進財政支出結構的調整,才有望逐步緩解。短期內,調整人大開會時間和預算批復時間,改善預算編制質量,對地方政府施加行政壓力等措施,都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但相關政策需要綜合協調,從根本上看需要減少項目支出比重,改進項目預算的管理方式,以防止“按下葫蘆浮起瓢”,治理了“突擊花錢”現象,卻導致財政存量資金增加。
總體而言,本文是首次采用規范的經濟學分析方法,考察了“項目制”與廣受關注的財政“突擊花錢”現象之間的關聯。但是,受數據約束等原因的影響,本文只是論證了“項目治國”是否會影響預算執行進度乃至產生“突擊花錢”現象,而未能深入考察“項目制”如何影響預算執行進度,或者說影響機制問題。“項目制”的泛濫,通過哪些渠道或因素影響預算執行進度?如何評價“項目制”?可以采取哪些政策優化中國的財政管理?這些非常有價值的問題,都有待于未來學界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