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領域的爭議和摩擦牽動著兩國經濟政策和經濟運行,影響著世界經濟復蘇形勢與世界貿易格局。美方多次以貿易失衡為由挑起針對中國的貿易調查和不合理制裁,直接加劇了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和逆經濟全球化趨勢,對世界經濟的健康發展和互惠的國際貿易關系形成了挑戰。但是,中美貿易不平衡程度從不同的角度看是不一樣的,從貿易增加值統計角度與從貿易總值統計角度看差異非常大,即使從貿易總值統計角度看,中美雙方統計結果的差異也很大。從中美貿易不平衡的貢獻者角度看,不僅包括中國本土企業,還包括廣大的在華外商投資企業,尤其是美國在華投資企業。從跨國利潤轉移角度看,外商投資企業,特別是美國在華投資企業在創造了很大一部分中國對美國的貿易順差的同時,還獲得了豐厚的利潤,增加了美國的國民總收入和國民財富。
目前,中美貨物貿易數據均依據國際海關組織編制的分類標準,《商品名稱及編碼協調制度》(HS),采用聯合國統計司制定的《國際商品貿易統計:概念和定義(2010)》所規定的“總貿易制”統計,并按各自國情適當加以調整。中方貨物貿易數據由中國海關總署統計并發布,美方貨物貿易數據由美國商務部依照海關數據編制并發布。
服務貿易包括運輸服務、旅行服務、金融服務、保險服務、知識產權使用費等項目。中美服務貿易數據都是依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制定的國際標準《國際收支和國際投資頭寸手冊》第六版(BPM6)統計的。中方數據由中國國家外匯管理局基于行政記錄數據和部分調查數據編制并發布,美方數據由美國商務部編制并發布。隨著服務貿易在國際貿易中的占比不斷上升,全面考慮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對正確認識中美雙邊貿易形勢十分必要。
根據中國海關總署統計數據,近年來中國對美國的貨物出口、貨物進口、貨物貿易順差均呈穩定上升態勢。2017年,中國對美國貨物出口為4298億美元,貨物進口為1539億美元,貨物貿易順差為2758億美元。根據美國商務部統計數據,近年來美國對中國貨物出口、貨物進口、貨物貿易逆差也均呈穩定上升態勢。2017年,美國對中國的貨物出口為1304億美元,貨物進口為5056億美元,貨物貿易逆差為3752億美元。美方統計的貨物貿易逆差比中國統計的貨物貿易順差多出近1000億美元。從上述統計數據可以看出,中美雙方統計的貨物貿易差額數據之間的差異主要來源于中方統計的對美國的貨物出口數據和美方統計的從中國的貨物進口數據之間的差異,這一差異占到了雙邊貨物貿易差額統計數據差異的76%。2000年以來,中方統計的對美國的貨物出口數據和美方統計的從中國的貨物進口數據之間的差異從2000年的480億美元逐步上升至2017年的758億美元左右,但是這一差異占中國對美貨物出口額的比重已經從48%逐步下降至15%左右,且這一比例近年來基本保持穩定。
中美雙方統計的貨物貿易差額數據之間的差異主要來源于中方統計的對美國的貨物出口數據和美方統計的從中國的貨物進口數據之間的差異,這一差異占到了雙邊貨物貿易差額統計數據差異的76%。導致中方統計的對美國的貨物出口數據與美方統計的從中國的貨物進口數據之間的差異有多種因素,例如計價方式、轉口貿易、貿易加成、旅行項目中包含貨物等。
從計價方式看,中國貨物出口統計采用的是離岸價,美國貨物進口統計采用的是船邊交貨價和到岸價兩種價格,會擴大美國貨物進口與中國貨物出口間的統計差異。從轉口貿易和貿易加價看,中美貨物進出口統計均包含了原產國(地區)和最終目的國(地區)信息,均將原產地作為進口統計的依據,把出口所指的目的地作為出口統計的依據。但在統計實踐中,如果發生轉口貿易,當中間商再次將貨物出口到美國時,美國根據原產地規則將其統計為從中國大陸的進口。轉口貿易中會發生兩種加價行為,這部分增加值或抬價沒有被中國統計為對美國的貨物出口,但被美國統計為從中國的貨物進口,這是導致中美貨物貿易統計差異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據中美商務部聯合發布的《中美貨物貿易統計差異研究》,這兩個因素是中美貨物貿易統計差異的主因。轉口貿易中發生的上述兩種加價行為,抬高了美國從中國進口貨物的價值,擴大了統計差異,但這些增加的價值為中國大陸以外的企業獲得。
從旅行項目中包含貨物看,中國服務貿易進口中的旅行項目包括了大量的貨物,而這部分貨物本應計入貨物貿易進口而被計入了服務貿易進口,這導致了中國貨物進口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加大了中國對外,尤其是對美的貨物貿易順差。近年來,中美之間人員流動愈發頻繁,經貿往來日益加深。中國人員外出旅行時往往大量購買商品。這部分商品流通被計入了旅行項目下,作為中國公民在境外購買服務的一部分,體現在中國對外服務貿易逆差中。而美國作為中國公民外出購物、旅游、留學的重要目的地,隱藏在服務貿易背后的商品流動低估了中國從美國的貨物進口。考慮到中國對外服務貿易逆差主要來自于旅行,近些年其對服務貿易逆差的貢獻度接近90%,因此,這部分貨物進口導致的美國對中國的貨物貿易逆差的高估也是不可忽略的。
近年來,中國對外服務貿易逆差迅速擴大,其中對美服務貿易逆差快速增長。據中方統計,2006年至2016年,中國來自美國的服務進口額由144億美元擴大到869億美元,增長了5倍。2016年,中國對美國服務貿易逆差高達557億美元,占中國服務貿易逆差總額的23%,占美國服務貿易順差總額的22%。其中主要包含兩大類內容:第一大類是旅行,包括旅游、留學、醫療等;第二大類是運輸服務和知識產權使用費等生產性服務業。據美方統計,2006年至2016年,美國對中國服務貿易出口增長了4倍多。2016年,美國對中國服務貿易出口為542億美元,進口為161億美元,順差為380億美元。這一結果與中方統計結果雖有出入,但是并不影響對中美服務貿易的總體判斷。所以,僅考慮美國對中國的貨物貿易逆差而忽視高附加值的服務貿易順差,高估了中美雙邊貿易差額,是不全面不客觀的。
中美貿易不平衡的貢獻者并不只是中國本土企業,還包括廣大的在華外商投資企業,尤其是在華美國投資企業。美國在華投資企業貢獻了大量的中國貨物出口,尤其是對美貨物出口。例如,歷數近年中國對美出口大戶,戴爾等美國高科技企業都位居前列,其中還包括一系列美方持股的產業鏈上下游企業。這些企業利用中國大陸的成本優勢生產產品,再將其返售給美國,在為中國創造了就業機會和稅收的同時,讓美國消費者享受到物美價廉的產品。若將這一互惠的貿易結果簡單歸納為中美貿易失衡、并將失衡的成因全部歸于中國本土企業是很不切實際的。
2007—2013年,外商投資企業貨物進出口差額占中國全部貨物進出口差額的比例超過50%,占到了中國貨物貿易順差的半壁江山,并一度占到了中國貨物貿易順差的80%以上。直到近幾年,外商投資企業對中國貨物貿易順差的貢獻才降低到了三成以下。2007年以后,外商投資企業貨物出口總額占比持續高于其進口總額占比,為中國帶來了長時間貨物貿易順差。2014年以來外商投資企業貨物貿易順差占比下降,更多的是由于其進口總額占比的迅速上升所致。2016年,外商投資企業貨物出口總額9168億美元,依舊占到中國貨物出口總額的43.70%,其進口總額7700億美元,占進口總額的48.54%,貨物貿易順差1460億美元,占到中國貨物貿易順差的三成。
因此,簡單地將中美雙邊貨物貿易順差理解為中國本土企業對美國的貨物銷售失衡,既忽視了經濟全球化以來資本跨國境流動,跨地區經營的新形勢,忽視了中美雙邊貿易的重要推手是外商投資企業,包括美方投資企業這一重要事實。
外商投資企業,特別是美國在華投資企業不僅僅創造了很大一部分中國對美國的貿易順差,還通過加工貿易和轉移定價等方式獲得了豐厚的利潤,增加了美國的國民總收入和國民財富。因此,不考慮美國在華投資企業獲得的投資收益,亦是不全面和不客觀的。
國際貿易實際上包含了兩個過程,一是貨物和服務的跨境流動,二是出售貨物和服務后的資金分配。當外商投資企業成為中國對外貿易的重要參與者時,跨國利潤轉移回母國就成為了雙邊貿易的必然結果。因此,分析中美雙邊貿易關系不能只關注貨物貿易差額,而忽視貨物貿易背后對應的跨國企業的獲利和資本和金融賬戶變化。忽視這一點就會低估貨物貿易對雙邊經濟的互利關系,也會低估美國企業從中美互惠貿易中的得利。
因此,在觀察中美雙邊貿易差額時,有必要充分考慮跨國企業在貿易中的利潤情況,并將跨國利潤轉移納入到雙邊貿易關系的觀察視角中來,否則將大大低估美方在中美貿易中獲得的真金白銀,也將影響對中美雙邊貿易形勢的準確判斷。
隨著經濟全球化和跨國企業直接投資的發展,生產鏈條呈現出國際化的特征,許多產品的生產由多個國家(地區)共同參與完成,最終產品的價值實際上被多個國家(地區)共同創造和分享。貿易總值統計只能從交易總值的角度測度各國(地區)參與國際貿易的程度,卻難以反映商品生產過程中價值增值的過程,扭曲了雙邊貿易不平衡狀況。
有鑒于此,國際社會已經意識到貿易總值統計的缺陷,提出了“貿易增加值統計”這一新統計方法。同時,許多學術研究機構也在開展全球價值鏈與貿易增加值測算的相關工作。從貿易增加值角度測度雙邊或多邊經貿往來的理論基礎已經成熟,數據基礎已經相對完備。
當前,從貿易增加值統計角度分析中美貿易不平衡問題十分必要,能夠更客觀地反映中美雙邊貿易關系。中美兩國在全球分工中的特殊地位使得貿易增加值統計與貿易總值統計的差異尤為突出。究其原因,中國一方面發揮著“世界工廠”的特殊地位,以完整的產業鏈和高素質的勞動力隊伍成為全球價值鏈中的重要一環,進口大量原材料并向美國等發達國家(地區)持續輸出制成品。貿易總值統計將中國對美輸出的制成品的全部價值都計入了中國對美國的出口,其中包括其他國家(地區)交付中國企業加工、組裝、再出口美國的制成品價值,忽視了中國僅僅是全球價值鏈上的一環,高估了中國對美國貨物貿易順差,扭曲了中美雙邊貿易關系。因此,使用貿易增加值統計數據有利于客觀地分析中美雙邊貿易關系,有利于理性地看待中美貿易不平衡問題。
在全球價值鏈視角下,中美貿易順差記錄在中國,但貿易背后的利益順差多在美國,總體上雙方均實現了互利共贏。如果2017年有關參數保持不變,則2017年中國向美國出口每1000美元貨物所拉動的中國國內增加值為646美元,中國從美國進口每1000美元貨物所拉動的美國增加值為814美元。這意味著,中國向美國出口的1000美元貨物中,有354美元用于購買位于產業鏈上游國家(地區)的原材料或服務,646美元形成中國居民的工資、企業的利潤和政府的稅收等項目。而這一數值在美國則為814美元,遠高于中國,同樣的出口額中美國居民、企業和政府實際獲得的利益更大。
若將基于貿易總值統計的中美貿易差額調整為基于貿易增加值統計的中美貿易差額,則中美貿易嚴重失衡的結論明顯變化。2017年中國向美國出口貨物拉動的中國國內增加值為2776億美元,中國從美國進口貨物拉動的美國國內增加值為1253億美元,基于貿易增加值統計的中美貨物貿易順差僅為1523億美元,比基于貿易總值統計的中美貨物貿易順差2758億美元降低了44.77%。因此,基于貿易總值統計的中美貿易順差被嚴重高估,中美貿易不平衡程度被嚴重夸大。現階段,美國主要從事產品設計和出口零部件生產,在全球價值鏈中處于上游位置。相反,中國更多從事加工組裝生產,處于價值鏈的下游。中美貿易在價值鏈上呈現出較強的互補性而非競爭性。因此,中美貿易關系本質上是利益交融、互利共贏的。
既然中美貨物貿易順差記錄在中國,而貨物貿易背后的利益順差多在美國,總體上雙方均實現了互利共贏,那么為何美方會發動刻意針對中方的雙邊貿易摩擦,并不惜威脅國際多邊貿易格局的穩定?
雖然貨物貿易背后的利益順差多在美國,但現有的統計數據沒有完全反映美方從雙邊貿易中獲得的利益。20世紀末以來,跨國公司的快速擴張加速了國際分工和利潤轉移,境外投資通過第三方避稅地流入中國國境,利用中國的廉價資源、勞動力和招商優惠獲得利潤。但是中美雙方統計都無法完全識別資金的來源地和最終投向,不僅導致中方統計數據低估了美方企業利潤,也導致美方統計數據低估了其在華企業的經濟利益。而離岸外包、轉移定價的迅速發展也使得GDP等指標的統計數據沒有充分反映貿易分工給美國帶來的經濟繁榮。這部分產值沒有體現在美國國內生產總值數據中,相應的利潤也沒有體現在美國國際收支統計數據中,從而沒有體現在美國國民總收入和美國國民財富中。
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位置的不斷上升引發了美國商界的復雜情緒,對維持雙邊健康的經貿關系帶來了一定負面影響。隨著中國企業在全球價值鏈位置的上升,并逐步進入美方占有傳統優勢的精密制造、創新研發等高附加值環節,對美方企業競爭力構成了一定沖擊。這一擔憂削弱了美國商界對中方正當訴求的支持力度,加劇了雙邊貿易摩擦。
美方貿易利得并不代表美方普通居民的貿易利得。而美方居民的利益訴求直接影響到美方政治周期,從而對雙邊經貿往來帶來影響。在貿易壁壘逐步消除之后,來自中國的產業競爭沖擊了美國各縣的生產和就業,改變了當地的政治選舉情況。“鐵銹帶”的高失業率的藍領工人就成功影響了美國的大選結果,不論這些選民的需求是否合理,都將使得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美國政府高度關注中美貿易不平衡問題。
因此,中方也必須正視貿易摩擦背后的結構性原因,既要有理有據地對美方不當觀點予以澄清和反駁,也需要進一步分析其背后的利益訴求和結構原因,才能實現雙邊經貿往來的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