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綠色化”與民法基本理念——自治精神——多有抵牾,因此對其“綠色化”究竟到什么程度,是必須直面的難題。在民法典之外,環境法規范對生態環境提供了更為綜合、更為全面的保護,這些規范應當以什么形式表現以及是否可以進行法典化,是另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民法典編纂也為制定“綠色法典”提供了挑戰與機遇,使得我們有必要在討論民法典的“綠色化”的同時,進一步研究民法典與環境法典的關系。
“自由”是民法典所展現的核心價值,它保障了法典規則體系的內在統一與協調,使具體規則的演繹能順利進行。然而,不受限制的自由往往帶來諸多極端的負面效果。其中,最為顯著的是,當代環境問題日益突出,已經嚴重影響到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和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罔顧生態規律、漠視自然的權利和價值、經濟至上以及狹隘的人本主義運動,不考慮資源配置可能付出的環境代價,弊端已充分顯現。社會利益日益彰顯,迫切要求改變對民事主體自由的放任,并對其進行一定的約束和限制。現代社會的民法典已經很難獨尊“自由”,而漠視其他社會價值。私法自治的觀念開始順應社會法理的要求,并對自由內容進行修正,使其受到公序良俗的限制。
在生態環境良好、沒有突出環境矛盾的情況下,環境保護、可持續發展的理念由公序良俗基本原則所延展,是一種適當的擴展解釋方式。但是,當今中國,環境問題日益突出,資源消耗與環境污染成為制約經濟社會發展的瓶頸。這就需要采取更為直接的方式將“綠色發展”理念融入民法典,以利于公眾理解,便于在民事活動中進行直觀識別和具體貫徹。基于此,《民法總則》第9條中直接規定了“綠色原則”,將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發展和社會可持續發展確立為一項獨立的民法原則。
“綠色原則”需要貫徹到具體民事制度,這就要解決好現行立法存在的兩個現實問題:一是具有環保功能的民事規范存在于環境和資源立法中,如何根據普通法與特別法的一般規律,在民法典編纂時予以妥善處理,建立科學合理民事法律制度體系;二是現行環境和資源立法分立分散,民事規范之間相互沖突、民事規范與公法規范難以銜接,產生了環境規范法典化需求,使得我們必須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既考慮間接實現保護生態環境的民法典,也考慮以保護生態環境為目的的“綠色法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產生了討論“綠色化”民法典與“綠色法典”的關系問題的必要性與可能性。
“綠色化”在很多情況下是民法難以跨越的。第一,就環境要素以及環境本身來看,物權法中的“物”與生態環境并非完全契合。第二,就環境侵害后果來看,環境侵權行為可能同時導致他人的人身或財產損失和生態環境的破壞,而生態環境的破壞,尤其是環境要素變化、生態服務功能減損、生物多樣性減少等后果可能無法歸于具體的民事主體,涉及人類利益或者代際利益,這些利益也不可能完全納入具有個別性、實際性等特征的侵權責任范疇。第三,就環境保護的方式來看,基于民法的停止侵害、排除妨礙等傳統方式,無法實現真正的環境保護意義上的風險預防。《環境保護法》第5條的“預防為主、綜合治理”基本原則在環境法學理上的表述也是預防原則,但其旨在對利用環境行為所產生的環境污染或者破壞等事件應當事前采取預測和防范措施,以避免、消除由此可能帶來的環境損害。因此,訴諸于以預防原則為指導的是各項環境管制法律制度。民法中的預防原則再擴展也難以達到環境法上風險預防原則的效果。
民法典是民事法律規范的集大成者,但是在現代社會,無論是在規則上還是在價值上,民法典的這一地位已不可能固守。民法典作為私法自治的基本法,意味著民法典不能是集大成者,而是給整個私法提供一套足以倚為基礎的制度和規則、價值體系。在此基本定位下,民法典應當拋除脫離民法的根本、逸出過遠的規則和價值。其目的并非為了排斥公共政策,讓民法典脫離現實,而是通過普通特別的體系運作,讓政策的調整得以集中在針對目標事物、團體而定的特別法上,以更好地達成政策目標。因此,在民法典編纂中,“綠色原則”的實現不能突破民法的私法本質屬性,在調整手段和制度建構上不能超越私法的限度。在環境法體系中,通過建立環境特別民法規范,適度運用私法手段并實現與民法典的溝通與協調。當生態環境問題已經突破了民法典自身的界限,只能交由環境法處理。比較可行的思路是,一方面,將應該也可以由民法典規定的內容,盡可能納入民法典;另一方面,通過引致條款和轉介條款間接地引入環境法規范。
當民法典的“綠色化”只能解決其射程之內的環境保護問題時,環境法必須認真考慮如何運用其綜合調整優勢,妥善處理好不同性質法律規范的關系。總體上看,環境法是立足于生態系統整體性、以公法調整為主的法律體系,注重環境與發展的綜合決策和“山水林田湖草”綜合管理、基于生態系統關聯性的跨部門和跨地區統籌協調、基于生態系統服務價值屬性的獨立監督。但是,如果僅運用公法手段從外部進行監管,不僅成本巨大,而且無法解決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內生動力問題。環境法中不僅有私法性質的規范,而且會有超出民法典“射程”的新型規范。在這個意義上,解決好環境法中的私法規范與公法規范的關系,是運用“普通法——特別法”模式、處理民法典與環境法的關系的基礎,其前提則是環境法內部各種規范的體系性、完整性。
從我國的立法史來看,具有環保功能的民事規范實際上緣起于包含有民事法律規范的環境與資源立法。我國1979年頒布《環境保護法(試行)》,關于環境污染責任的規定早于作為民事基本法的《民法通則》第124條。1980年以后,《大氣污染防治法》《水污染防治法》等環境與資源立法先后制定,這些法律中都或多或少地包含有民事法律規范,到《合同法》《物權法》《侵權責任法》制定時,大部分環境與資源立法已經多次修訂,其中民事規范不斷完善;在《物權法》《侵權責任法》制定以后,也注意了相關法律之間的銜接。實際上,在生態環境保護問題上,我國是先有環境與資源立法,后有民事立法。這使得正在進行編纂的民法典分編,必然面臨著如何處理與存在于環境與資源立法中的民事法律規范的關系問題。
一般情況下,按照普通法與特別法關系處理民法典與環境和資源法中的民事規范即可。但民法典編纂還必須面對我國環境與資源分散立法模式導致的混亂與問題。當然,這些遠遠超出了民法典編纂的范圍,更多是環境法自身需要解決的問題。但是,如果環境法的相關問題解決不好,也必然會影響民法典的編纂,尤其在如何處理與環境法中的特殊民事規范的關系遇到障礙。民法典要將綠色原則通過制度化安排在民法各分編中加以貫徹,涉及民法典的“綠色化”射程的界定;環境法中基于環境保護需求的私法手段已不是過去完全意義上的以個人利益為本位、權利絕對化的手段,它所要求的是既具有私法的內在激勵機制和外在表現形式又有公共利益屬性的社會性私權,其理論基礎、權利本體、權利價值以及權利運行都必然有著不同于傳統民事權利的特性,這涉及環境法如何建立理論體系、概念體系、制度體系的法典需求,以及如何與民法典的“綠色化”射程相互調適問題。
我國現行環境法律制度呈明顯的碎片化、相互重疊乃至相互矛盾的狀態。盡管《環境保護法》規定了一些基本原則、主要制度,但該法并沒有真正取得環境保護基本法的地位。由于在環境法律實施領域中缺乏一個統一的、根本的精神指引和原則性規范,而是將整體生態環境按照要素和區域進行分割,因此在嚴重重疊的同時還存在諸多缺漏。
通過對環境法規范的體系化,在基礎層面可以確認國家環境政策和可持續發展的法律價值觀,形成一個體現可持續發展精神的法律體系。法典還可以加強法律的適用性和權威性。通過法典化工作,環境法規范被納入統一的體系,環境法的基本原則、概念、制度和程序重新被梳理、簡化和明確,各個具體規范找準了各自的位置和適用條件,相關的義務和責任條款得到進一步增強和落實,環境法也因此變得更簡單、更易被公眾了解。通過對環境執法主體權限的綜合考慮,進行相關的制度設計加強不同執法主體之間的協調配合;同時對環境執法主體予以必要的權限整合,防止環境法律的執法主體基于部門本位主義各行其是,以增強環境執法的整體性。
實際上,法典化給現行環境法律提供了一個從分散走向內部協調一致的機會。環境法律的不同歷史起源、缺乏統一的立法理念,不同的立法技術、不同的措施工具的混合以及不同標準水平的管制連同政治妥協使得環境法呈現出凌亂的面貌。法典化通過對現行環境法律進行理性的全面分析,運用整體性思維方法整合相關環境法律條文,從而提高環境法對生態環境保護的駕馭能力。不可否認,環境法典也不可能全面地拋棄按不同的環境要素進行管制的立法方法,但它至少能夠克服環境法的分散現象,使環境管制從分散走向協調一致。
一般而言,環境法的體系化有兩條路徑中可供選擇:基本法路徑和法典化。前者是建立一部統攝整個環境法領域的基本法,其中規定主要理念、基本原則、調整手段等一般性內容。除此之外,就環境法的具體事宜則由單行法規定,各個環境單行法應當共同遵循基本法的規定。后者是將所有的環境法規范整合成一部結構完整、體系嚴密的法典,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環境法規范。
環境法法典化存在兩種形式。一種是以法、德國等傳統的民法典國家為代表,追求內容更宏大、更全面、更精細的環境法典,將所有與環境保護有關的法律規范都納入環境法典的內容結構之中,取代單行法。另一種是“適度化”的法典編纂。不同于嚴格意義上的法典,它屬于框架性編纂,以放棄傳統意義上法典的封閉性和全面性來實現一定意義上的開放性和引導性。這種實質性法典編纂模式,不僅對諸多既有法規進行了整合,又在一定程度上作出修正,實質上促進了環境立法的現代化;同時,環境法典與單行法在同一層級上適用,以更新特別法的方式減少傳統法典可能存在的僵化弊端。
對我國環境法的法典化而言,宜降低傳統意義上理想型法典的目標定位,而應當定位為“適度化”的法典編纂。當然,這種“適度化”也就意味著法典編纂的靈活性和適應性,可以隨著環境法的不斷成熟,漸進式地提升法典化的程度。
基于“適度化”模式,初期的環境法典編纂并非以面面俱到的標準囊括環境法律的各種淵源,也并非要完全取代所有的環境單行法律法規;而是要擇其基本價值、共性原則加以整合,對基礎性的目的、原則以及相關制度進行規定,在環境法領域中建立起具有基礎涵蓋力以及綜合協調力的框架體系。與此同時,并不排斥環境單行法律、法規以及規章,而應對其進行修正,使之與環境法典相匹配。由此,單行法的存在和不斷加以完善,同樣也是“適度化”環境法典的重要一環。
就環境法典的體例而言,可以借鑒我國民法典編纂路徑和方式,采取“總則—分編”結構。在總則中,規定對整個環境法域具有統領性和全局性意義的基本制度,以2014年《環境保護法》為基礎“提取公因式”,規定生態環境保護領域具有普遍適用性和引領性制度。在各個分編中,主要是以不同主題的形式對環境法典調整的各個事項加以詳細規定,使總則的內容具體化,可以生態環境保護的需要,整合部分現行的污染防治和自然資源單行法,按照“風險預防—過程控制—損害救濟”的基本邏輯,合理設置相關制度。
我國已經在《民法總則》中規定了“綠色原則”,《物權法》《侵權責任法》等民事單行法的相關規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生態環境保護的回應,為民法典分編的編纂貫徹“綠色原則”奠定了進一步深化的基礎和進路。使得我們可以在民法典“綠色化”的射程范圍內,以不改變民法規則基本屬性為前提,對其可能的擴展范疇作出的必要且妥當的修正。比如擴展人格概念,適當地增加關涉環境因素的內容;完善自然資源物權的類型化與相鄰關系;健全環境侵權責任制度。另外,在合同領域,還可以為合同自由建立環境保護的邊界。
1. 確立“可持續發展”原則和基本制度
可持續發展的價值目標要求人類對于當代人、子孫后代乃至自然承擔更廣泛的責任,這就要求對法律和組織結構進行改革,以強調共同的利益、充滿健康與福利的環境,對所有人類包括子孫后代都是至關重要的,這是對法律結構進行一些必要改革的出發點。在環境法典的總則部分,以“可持續發展”為指導思想,從宏觀角度,全面地對開發、利用、節約、管理、保護和改善生態環境的基本原則、基本制度、治理體系作出綜合規定。
2. 規定特別民事規范
一是建立環境物權制度,為無法歸于傳統民法理論上的“物”的部分生態環境資源,確定“生態性物權”,比如大氣、沙漠等生命支持物質,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所體現的環境容量等,從公共利益保護、代際公平等角度解決生態環境資源的歸屬和利用問題。二是確認生態環境資源所具有生態、美學、景觀等非經濟價值,將生態價值、美學價值及其相關利益納入保護的范圍,建立環境人格權制度。三是確認國家與個人以及個人與個人之間就環境資源使用權的確定和轉移達成的協議,建立環境合同制度,將自然資源使用的國家管理與個人自由統籌考慮,保證交易行為不以破壞和污染生態環境為“底線”。四是確認環境污染和破壞行為導致的侵犯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雙重后果,為不能納入民法典的生態環境損害行為建立環境侵害救濟制度,規定生態修復、污染治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等民事責任承擔的特殊方式。
3. 建立公法權利私法操作機制
環境法典編纂過程中,應高度重視對司法實踐的梳理,綜合考慮特殊環境民事制度,建立可操作的司法機制。一是規定環境侵害訴訟特別程序;二是規定環境公益訴訟、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特別程序;三是規定私益訴訟與公益訴訟協調機制。在《民事訴訟法》等基礎上,在環境法典中作出有針對性的特別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