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發展的今天已經形成一些有別于歷史的特點,而這些特點既與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大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也受到儒學研究者、倡導者本人知識與方法的影響。儒學創新發展的一個積極方面是“應用儒學”的興起,在直面各種各樣的現實政治社會文化等方面問題的過程中,發展出不同的進路、理解、觀點與學說,利用或運用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與思路,使得儒學的領域急劇擴展,社會影響大有增加。應用儒學的興起一方面構成儒學發展、創新的動力;另一方面也提出了諸多的問題,急切需要儒學學人給予回應。
作為一門理論學科、一種傳統價值觀、一套人生道德規范和一個社會實踐體系,儒學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教室內外誦讀儒家經典到處可見,儒學研究和教學的隊伍日益擴大,儒學著作、論文成百上千,儒學走進學校、鄉村、企業、社區,更貼近現實;誠信、友善、和諧等儒學觀念融入當今核心價值體系,更接近于中國文化和意識形態主流。應用儒學的興起有內外兩方面的原因,外因是國家、政府、教育體系、輿論工具大力提倡國學、傳統文化、民族復興、中國夢,而內因在于儒學有意識地把自己打造成傳統文化思想的中堅,自覺地承擔起作為當代文化的傳統基石。在這樣的雙重力量的作用下,儒學一方面延續著2000多年來經世濟民的傳統,具有所有時代儒學發展的共性;但另一方面也在新的境遇下審視新的問題,突出了儒學的應用性和實踐性。
在一定意義上政治需要是今天儒學發展的大環境,也是儒學更趨于應用性的催化劑。儒學主動適應國家政治、國際關系、經濟發展、文化重建等多方面的客觀需要,而國家政府也以多種形式越來越加強對儒學發展方向的引導與掌控、在理論與現實中越來越要求儒學與之相向而行。儒家、儒學、儒教、儒術,無論什么名字,都涉及到“學以成人”與“學以致用”的關系,自其誕生之日起,就是一個以參與現實、批判現實、改造現實為宗旨的學派,即要以自己的理想、價值糾正錯誤、改變觀念、參與政治、引導文化,要在亂世之中實現天道,因此本質上是批判性、革新性、建設性的學說與活動。但要實現社會理想,儒家明確意識到需要國家的支持、認可和提倡,因此才有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國、孟子奔走于齊梁倡導仁政、荀子主持稷下學宮助長百家爭鳴等等,他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實質是希望把儒學理想與政治參與結合起來,實現儒學的內在價值與現實改造相統一。儒學在今天的政治應用充分思考儒學過去何以興、何以衰,對于“為己之學”之儒學和“政治制度”之儒學之間、儒學理想與實現理想手段之間的張力保持足夠的警惕,在促進現實變革與滿足當下政治需要之間尋求某種平衡。
因秉持者的出發點不同,對儒家理想和實現理想手段的理解、解釋不同,儒學分為不同觀點和主張原本自然。孔子之后儒分八派、縱橫論戰,各辟蹊徑探索傳承之方式、尋求救世之方略,極大地拓展了儒學,使之成為戰國時顯學之一。漢代儒學有今文古文之爭,而宋明理學也有眾多的學說、學派,如程朱理學,陸王心學等。今天的儒學學說發展與以往既相同又不同,在中、西、馬博弈滲透和影響之下,儒學的邊界得到很大擴展,以儒學命名的見解更多。中、西、馬的不同進路直接影響著儒學學派的形成,儒學領域也大致形成了三大學術圈,即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儒學,以中國思想為導向的儒學和在西方思想論域下的儒學。由于儒學邊界彈性較大,不同來源、不同方法、不同觀點之間跨界現象、交叉現象也比任何其他領域要更為突出。
這些年來所涌現或重現或受到追捧的儒學學說或學派是應用儒學興起的重要表征。(1)在研究進路或對儒學的認定方面,除了早已存在的心性儒學、政治儒學、制度儒學外,又添加了角色儒學、功夫儒學等新的儒學理論;(2)在價值導向或核心觀念方面,出現了民本儒學、平民儒學、生活儒學、自由儒學、宗教儒學等觀點或學說;(3)在研究方法上,有現象學儒學、詮釋學儒學、本體論儒學等的提法;(4)在研究對象方面,則涌現出鄉村儒學、社區儒學、書院儒學、企業儒學等;(5)在地方政府的推動下建立了許多集中研究儒學的新機構,從而出現如山東儒學、貴州儒學、浙江儒學、上海儒學等說法;(6)在表現形式方面,我們看到有學院派儒學和傳播派儒學之分;(7)在儒學發展形態方面則出現官方儒學、民間儒學、海外儒學等形式;(8)在儒學學說的具體內容方面,我們看到傳統儒學的現代建構如仁學、禮學、經學、孟學、荀學、朱子學、陽明學、康學,等等。所有這些形式都具有鮮明的應用性,而應用儒學的根本是不能秉持獨斷或排他態度,而是要鼓勵諸多學派、理論的相互交叉、包容并蓄,求同存異、良性競爭、充分交流、協力前行,從而為儒學整體發展增添新的動力。如何在當今應用儒學的發展中既要“百家爭鳴”又能“和而不同”,是所有參與儒學的學者給予強烈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
儒學的根本在經典,但出發點和落腳處卻是人們生活中的實際問題,如儒商問題、教育問題、家庭問題、環境問題、鄉村問題、道德滑坡問題、生命價值問題、信念信仰問題,等等。表明儒學開始滲透于生活和社會的方方面面,一改20世紀中書本儒學、課堂儒學的形象,借助于社會科學如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教育學、政治學、統計學以及生命科學、認知科學等來擴展應用性研究。然而,應用儒學還剛剛起步,表現出諸多的弱點和不足,如在方法論上的簡單化,在問題研究中的膚淺性和在研究領域里的片面性,還沒有達到當代應用哲學、應用倫理學所達到的高度。這些弱點一方面說明應用儒學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另一方面也說明應用儒學并非簡單地以儒學觀念來解釋現實問題,更重要的是提煉出儒學的精神和價值,借鑒學習其他學科的方法,面對現實問題發展出特殊的回應,不僅能夠解釋問題而且要能夠為解決問題提供學理依據。
作為歷史傳統的精神延續,應用儒學的根本依然是要在執著學術理想與改造社會現實之間、在知與行之間、在成人與成己之間、在獨善其身與兼善天下之間找到或實現平衡。但問題也恰恰出現在這里:在許多情況下我們都面臨著一個個悖論,追求理想而無法找到推而廣之的實現平臺,現實境遇又常常與理想境界相距較遠,應用儒學呈現了在執著理想與妥協現實之間進退兩難的境地。
應用儒學的興起源于國際現實、社會現實、政治現實、生活現實的急劇變化。中國的特殊國情使得傳統與現代各種張力積聚,導致價值多元、理想沖突、文化撕裂、階層固化的狀態。儒學的入世精神勢必要對此進行探討、尋求對策,應用儒學的發展涉及到許多老問題也遇到更多的新問題,對變化的情勢做出了回應但還遠遠沒有達成一致性意見。我把這些問題歸納為四類,應用儒學的未來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能否回應以及如何回應這些問題。
傳統是由過去到現在的傳承,傳統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起源于過去但對現在仍然具有意義,還能指導今天的生命活動。儒學首先必須在傳統框架之中來審視,但儒學不僅僅是過去,它的生命力在現在,面臨著如何進化、如何適應、如何嵌入的問題,應該是現代化的一部分或是指導今天現代化的價值體系之一。然而,在眾多儒學傳統中,哪些是具有當代意義的,哪些是已經過時的?在當今儒學研究中這些問題還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出現許多似是而非的觀點和學說,不但在儒學內部而且在整個思想界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混淆或混亂。
儒學應用離不開對經典的研讀和重新理解,但這只是儒學發展的一部分或一種方式,儒學能否重新成為國人安身立命之本,還是要看是否能為當代重大問題提出解決方案。這些重大問題包括如何處理自由與民主、平等與公正、個人與整體、權利與義務等的關系,也包括如何看待歷史上儒學與封建體制的關系,儒學與社會不平等、男女不平等、家庭不平等的關系,如何重新解釋儒學以適應21世紀世界發展潮流問題,如何在重新闡釋儒學經典思想中倡導解放個性、提升人的自由和尊嚴、社會的公正、政治的法制,推動實現把每一個人的自由平等作為所有人自由平等的條件。
自五四運動以來,以啟蒙精神批判儒學傳統,改造儒學以與民主、科學相一致,是儒學發展的動力之一。西方左派馬克思主義和后現代理論批判了啟蒙運動以來的種種弊端和缺陷。但在當下的中國,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儒學與啟蒙的關系,對于儒學可否不經過理性啟蒙的洗禮進入當代人的生命,要不要提倡“新啟蒙”?對這些問題并非所有學者都有一致的看法,在尚未有定論的問題上,如何實現儒學理想與現實的統一,關乎應用儒學未來發展的方向。
傳統儒學追求“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境界,這是儒家精神之所以歷經磨難依舊為人信服,在激烈競爭中依然能保持自己本色的力量所在。但是,我們已經處于一個世界化、全球化的時代,任何文化都必須在與其他文化交融、競爭中尋找自己一席之地。如果僅僅內求完滿自足而否定自19世紀以來用血的代價換來的“睜眼看世界”,不去在全球化過程中發展自己甚至否定外求的必要,就會重新回到“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而在民族性、地方性、民粹主義的旗號下重造的儒學則必然會把自己隔離在世界之外。這樣不僅對儒學進一步發展會造成巨大障礙,而且會誤導民眾,鼓勵極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必然導致中華民族復興的夭折。在如今逆全球化大行其道時,儒學如何看待全球化并自覺推動各國之間在經濟上互利共贏、在文化上互補互鑒,這既是一個關乎儒學本性的問題,也是儒學如何發展、如何導向的問題。儒學一貫持開放態度,先秦時期與道家、法家等其他學派展開爭鳴,漢代以降與佛學所代表的印度文化辯論互學,明清以來與基督教為代表的西方文明互鑒,都代表了儒學自覺走向更廣大領域、追求全球化的基本精神,因此,應用儒學的未來不在于回到封閉、固步自封,而在于更為開放,在全球化中增強自信、在世界化中獲得新的發展。
產生于2500多年前的儒學總是在不斷回應時代發展新問題中獲得新動力,總是持積極的態度看待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的新挑戰,把它們視為自身發展的新機遇、新契機。21世紀產生了許許多多過去從未有的問題,它們給儒學提出了多方位的挑戰,也為應用儒學的發展提供了巨大機遇。當今科技高速發展,引發出新的工業革命和生活方式的巨大變遷,也提出了許多哲學、人性、人生的問題,儒學如何回應涉及到對儒學本身的理解以及對儒學與現實的關系。作為一個傳統,儒學更多考慮的是讀經、修身、教育、謹言慎行、言傳身教等,而對于今天的新媒體、自媒體如何塑造人格、如何影響人際關系,可能會有一個從不適應到適應的過程。新的工業革命快速到來正在迅速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生命科學、認知科學、人工智能等科技發展對應用儒學都提出了巨大的挑戰,比如機器人會不會成為道德主體,能不能發展出道德選擇的自由,要不要承擔相應的道德責任?它們的高超性能和服務方式對人的本性會不會帶來負面的作用?只有更深刻地思考儒學與這些問題的關系,才能推動應用儒學的深度發展。
作為一個關注現實、改變現實、以德教行天下的傳統,儒學的價值導向必然是人文主義的,但如果僅僅陷于事物而談人生、囿于規矩而談倫理,則是對儒學的曲解,有可能走向相對主義或虛無主義。精神性是儒學在21世紀開展的必要條件。無論是對知天命的追求、對獲罪于天無所禱也的告誡,關于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的期許,還是修身養性、成圣成仁、立德立言、知行合一的人格理想的追求,都構成了儒學精神性的豐富內涵。
如何理解儒學的精神性也是應用儒學的一個重要方面。這個問題的出發點是如何理解什么是人。儒學一直以道德來標識人之存在的本體意義,孔子以仁定義人,孟子以不忍人之心來定義人性,荀子以辯、分、禮來規定人的特殊性,以區別于動物禽獸。無論如何定義,在一個以尋找人間天堂為生活基準的世俗社會,在一個不細問生命本源、不追究生命終極意義的文化中,如何有效發揮強調道德自律的儒學在精神層面的引導作用,是儒學所面臨的一大難題。在立己與立人之間、己達與達人之間,沒有精神性追求是很難鏈接起來的。儒學的現實關懷只有在承認精神本源前提下才能得以實現。修身養性、成己成人能否解決民眾的終極關懷?可否令人信服地解釋現實中德福相悖的問題?儒家關于道德自由與道德選擇的論述,可否理解為人人具有自由意志?儒家關于天的信仰在今天還能不能得到認可?生命中是否有多重世界?如果有,它們在哪里,如何相連?現實中為什么會出現有德者無福,而有福者又無德的現象?一般民眾以什么安身立命?這里必然涉及到儒學與宗教之間的關系,以及儒學精神性的內涵與外延的問題。
反觀儒學創新發展的歷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應用儒學在應對當代重大社會文化問題之中得以興起與展開。正是儒學的這一導向,我們有理由持一種謹慎樂觀的態度,認為儒學的未來必能在回應時代問題中開拓出更為廣闊的空間。儒學當今所遇到的問題和未來可能做出的回應,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如何把握儒家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關系、如何既執著于儒學理想又具有實現理想手段的問題。這里的理想包括儒家對天下大同的期望,對民本、民生、民胞物與的執著,對天命歸屬的認知,對人性內在自由、尊嚴和生命無限性的追求,如果一旦放棄這些理想性的東西,儒學雖然依然具有經典研究的意義,但只能是完全書本的學問或歷史的學問,不可能成為當代生活的價值來源和人生意義的精神依靠。與之相適應,這里所說的現實既包括個人現實如對生活、家庭、生命的考慮,也包括對民族、國家、政治、文化的關注和評價,更包括對解決現實張力的理解和行動。應用儒學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重知行合一,既堅持理想,又貼近現實、批判現實、改造現實,在有限性的活動中尋求生命的無限性,在回應世俗問題中開出精神追求,既不因為理想而放棄現實,也不因為對現實的妥協而喪失理想,只有這樣的儒學才是真正的新儒學形態,才能重新成為中華民族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也才能為應用儒學發展提供無限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