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緒山
湯武革命是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歷史事件。夏、商末年,夏桀、商紂暴虐無道,夏、商的臣屬湯、武起而革其命,取而代之,被稱作“湯武革命”。“湯武革命”開啟了中國王朝政權以“革命”(暴力)方式更迭的端緒,從此臣下以武力奪取君主的政權,成為中國歷史演變的主導模式。
歷史上的每一次權力更迭都涉及到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即正當性與合法性。對一個政權而言,這是必須解決的問題,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一個政權是否具有正當性與合法性,最重要的條件,是它來得是否“名正言順”,換言之,它是如何得來的?其來路是否正當?是奉天承運、順勢而為的合法成果,還是倒行逆施、強取豪奪的不義之物?“湯武革命”成為中國政治倫理中的經典命題之一,良有以也。
漢初景帝時期發生過一次有關“湯武革命”的著名辯論。這場辯論涉及三個人物,一個是轅固生,一個是黃生,二人是論爭對手;因這場辯論是在景帝面前進行,景帝對二人的辯論不得不有所表態,故景帝也是實際的參與者。《史記·儒林列傳》記載:
(轅固生)與黃生爭論景帝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轅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關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非弒而何也?”轅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遂罷。是后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
這場討論的核心問題,是“湯武革命”模式權力更替的合法性,即以暴力廢黜暴虐之君是否合法的問題。
轅固生肯定湯武革命,其見解的邏輯基點是“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他認為湯武革命,奪取政權,乃是因為“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既得“天下之心”,推翻暴虐的桀紂就是“受命”——符合天道——之舉。那么,為何說湯武獲得了“天下之心”?因為在這場權力更替中,“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換言之,湯武革命的正當性在于,它得到了包括桀紂治下之民的天下人的支持,是順勢而為,不是強取豪奪。做到這一點,就具有合法性與正當性。
黃生明確否定湯武革命,其邏輯起點是君臣秩序的天然合理性。這是其觀點的基石。他用帽與鞋的比喻來支持自己的觀點,推定君臣秩序所規定的“上下之分”具有天然合理性,君臣應各守其位,不可錯亂。如果君上行為不合君道,那么臣下要盡臣子的責任,“正言匡過”,但不可誅殺,取而代之,否則便是篡逆之舉。
從邏輯學的角度,任何辯論均須有“不證自明的”(self-evident)起點,這種“不證自明的”起點,在辯論者而言,往往就是某種信條,幾乎是無法改變的,除非令對方放棄其信條,否則任何一方都很難說服對方。轅固生理應明白這個道理,就此打住,停止辯論。但此人博學好辯,就此罷手就等于承認自己甘拜下風,所以他不愿看到這種局面。他接下來采取的辦法是,拿當朝說事,以“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之問來逼對方放棄其堅持的“不證自明的”前提。不得不說,這實在是邏輯辯論中極高明且厲害的一招,因為任何書生都必須堅持的原則是:本朝奪權具有天然合理性,用當今的話說,就是必須堅持“政治正確”的立場,這個立場是當朝必須堅持的幾個“基本原則”之一。對方無論多么善辯,都不敢對本朝高祖做出否定性結論——那樣做意味著將自己置于與本朝政權對立的死地。轅固生的這種辯論手段,實際上是為對方設置一個邏輯陷阱:迫使對方無可選擇地接受一個事實——他對這個事實內心可能不以為然,但表面上不得不表示贊同——并且將這個事實作為不可置疑的“不證自明”的邏輯起點,最終得出不愿接受的結論。可以想見,在這個答案不可選擇的詰問面前,黃生是無力再進行回擊的。
辯論進展至此實際上已經陷于窘境。可以想見,作為與命題利害最攸關的一方,漢景帝不可能再超然物外了。對轅固生的這個詰問,無論回答是肯定還是否定,都會使漢景帝感到尷尬。以屁股決定腦袋這一官場規則,處于天子位置上的漢景帝,從“維穩”的現實出發,其內心必定贊同黃生之論,認同君臣秩序,反對“以下犯上”,痛恨臣下的覬覦之心。然而,否定“湯武革命”的正當性,就像一個強人高舉“替天行道,打富濟貧”旗幟,劫得大量財物之后,轉而認定劫掠他人財物為罪惡,鼓吹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一樣,其結果必然是否定自己先前行為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將自己置于了歷史審判臺上。在景帝而言,否定“湯武革命”意味著否定劉邦奪權的合法性,否定高祖以“湯武革命”手段獲得的“劉氏家產”的正當性,意味著自己繼承的是一份非法遺產;而在另一方面,承認湯武革命的正當性,則同樣存在著一個潛在的巨大危險:未來一旦有人將暴君的帽子戴在自己及其子孫的頭上,就可以高舉“湯武革命”的旗幟,堂而皇之地對自己發動革命。剃人頭者總是希望避免被人剃頭的下場,處在兩難境地的漢景帝只能采取模糊的騎墻立場,以“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的態度,避免做出明確回答以躲開一場尷尬,既為自己留足了余地,也不傷臣下任何一方的面子。
不過,這場討論給景帝造成的困窘,顯然對他產生了深刻影響,使他意識到此類討論對本朝政權所具有的潛在危險性,于是便有了“是后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的局面。很顯然,景帝是以“不爭議”的決斷終止了此后的討論。但問題是,禁止對這個問題的討論雖可使漢朝避免論辯帶來的是非麻煩,但這個命題所關涉的問題并沒有從此消失。
在近代以前的傳統中國社會的思維中,“天”是一個最高概念,“天道”“天理”統御宇宙萬物,于是,兩千年“湯武革命”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問題就變成這樣一個命題:這種的政權更迭方式是否符合“天道”與“天理”?對“湯武革命”的評價,是非兩派的對立,實際上取決于一種決定性的觀念,即認為“民本”與“君本”哪個才符合“天道”“天理”。
最早的否定派以伯夷、叔齊為代表。伯夷、叔齊與武王一樣,是商紂的臣民,聽說武王要率軍討伐商紂,往見武王勸諫說:“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意思是,父親死了不安葬之,卻大動干戈,這是孝行嗎?身為臣子卻要誅殺君上,這叫做仁行嗎?很顯然,伯夷、叔齊持論的出發點,是君臣秩序不可違背,違背即是不仁;“以下犯上”便是大逆不道,奪取君上政權乃非分之舉,非法行為。但伯夷、叔齊之論忘記了一個前提:商紂的昏庸、暴虐已經破壞了“君臣秩序”的根基,破壞君臣秩序者,其實上正是商紂本人。
韓非攻擊湯武革命,其起點如同伯夷、叔齊,即認為君臣秩序、上尊下卑為天經地義,“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其邏輯依據乃是商紂王寵臣費仲的“名言”:“冠雖穿弊,必戴于頭;履雖五采,必踐之地。”韓非子從君權神圣不可侵犯的角度,認為:“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冠履之喻”為后世書生所沿用,漢代黃生之論乃是拾人牙慧。
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對“湯武革命”的否定態度,源于“君主本位”觀念。在這種立場上,“天意”“天理”“天道”表現為君臣秩序,君主的尊貴與臣下的卑賤乃是“天理”“天道”的體現,符合“天意”的安排,是一種不可改變的秩序。但法家思想家的這種立場忽略了一個前提條件:如果說君臣秩序代表著社會穩定,是人類生活所必需,那么這種秩序存在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條件,是要時時確保君主的仁行與勤政;如果說君臣秩序乃“天意”,則君主仁行與勤政就是“天意”的不可或缺的必要內容。而在實際中,破壞君臣秩序的正是暴君與暴政,正是暴君的暴政破壞了君臣秩序存在的基礎與條件。法家“湯武革命論”忽略了君主在君臣秩序中的必須遵守的必備條件,將君臣秩序簡化為臣下對君上單方面無條件服從的義務。
君尊與臣卑何以合乎天理、天道?體現天意?其內在邏輯何在?以“冠履”之喻比附君臣尊卑秩序,似乎精致巧妙,實則不倫不類。首先,帽子與鞋子哪個更為可貴?從實用性上,恐怕是“履”更不可缺少,如果說帽子尚可略去,赤腳者則恐寸步難行,如此說來,則“冠”之可貴何來?顯然,“冠”的所謂“高貴性”乃是人為賦予的因素,并非其天然本性。其二,帽子與鞋子同為人類所需,二者之間并不存在像君主與臣民一樣的統屬關系,更不會像暴君奴役、戕害民眾一樣,存在帽子對鞋子的奴役與施虐。其三,更重要的是,這種“冠履之喻”在根本上乃是不同事物之間的任意比附,而非邏輯推理,就如同現代學者辜鴻銘以“一把茶壺配幾只茶碗”之例論證男人多妻乃天然之理一樣,均屬牽強附會、任意比附、強詞奪理而已。除非能證明君就是“冠”,臣就是“履”,否則這種任意比附的比喻是毫無意義的。
“湯武革命”的否定論者也承認君主會犯錯,但反對“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踐南面”,認為可以在“君臣秩序”的前提下幫助君主改正錯誤。這種邏輯貌似合理,其實完全有悖于歷史事實:在君主乾綱獨斷的專制制度下,暴君之所以為暴君,唯我獨尊、自我迷信、剛愎自用、拒諫飾非,乃是其基本的性格特征。如果暴君能聽得進臣下的進諫并改正錯誤,就不成其為暴君了,更不會招致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了。如果商紂不是酒池肉林、荒淫無度,不制造“刑辟”“炮格之法”,不是囚箕子、刳比干,還是歷史上的商紂王?大凡暴君,哪個不是拒諫飾非、怙惡不悛、自命不凡、自以為是、我行我素、兇惡暴烈?而且,暴君都有一套自視高明的“暴君邏輯”,要使之改弦更張,無異于幻想染坊里出白布,大糞里出香水;寄希望于暴君納諫如流,乃至天良發現,改過自新,乃是異想天開,癡人說夢。
肯定“湯武革命”者以孟子、荀子為代表。孟子是“重民思想”中走得最遠的思想家,如他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主張:“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齊宣王問孟子臣下是否可以弒君的問題,孟子的回答決絕而肯定:“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換言之,是否為“弒君”關鍵是看君主本身,殘仁害義的君主已經失去“君”的資格,成為了千夫所指的獨夫民賊,故人人可得而誅之。荀子也是循著孟子同樣的思路評價湯武革命:“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故桀紂無天下,湯武不弒君,由此效之也。湯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紂者、民之怨賊也。今世俗之為說者,以桀紂為君,而以湯武為弒,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不祥莫大焉。”以孟、荀的主張,湯武革命的正當性,是桀紂的暴虐,暴虐則失德,失德則失道,失道則失民心,失民心則失天下,一言以蔽之,桀紂失天下乃是喪失民心、“天下去之”的必然結果。孟子、荀子思想中“對暴君造反有理”的主張,包含著對當時及后世君主的警告。
在孟子、荀子所代表的儒家的思想中,“天”是一個最高概念,但“天意”卻不是由“天”自身表達的,天何言哉?“天意”是通過人、人心來表現的,即“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心即天意,順應民意與人心,意味著“上合天意,下應民心”。儒家將“天意”與民心統一起來,并把它改造成衡量君主行為的尺度與制約力量,確有其不同凡響之處;它有通向“主權在民”現代民主政治的傾向。
但認同“湯武革命”,贊成暴君可人人得而誅之,這種觀點也有難以逾越的局限。最大的問題是,如何了解民心與民意?如何判斷暴君或暴政,然后加以驅除?孟子提出一種辦法:“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初審之下,這一想法有點類似現代公民社會中的全民公決,但仔細考察卻發現其中的巨大差異。現代社會全民公決是與整個法治社會相適應的,有一整套操作體系,并有相應的政黨力量為之保證,彈劾與罷免有重大缺陷或惡行的國家元首可依法而行,環環相扣,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即使要付諸全民公決,也要經過一定程序。但在古代中國,尤其是帝制時代,對于冥頑不靈、暴虐無道的君主,由誰提出罷免的動議?通過何種程序?在君主怙惡不悛的情況下,哪種力量可以制衡之并使之服從法律?那些仰君主鼻息的諫官,真敢舍棄身家性命去逆君主“龍鱗”嗎?即使有個別貞臣冒死諍諫,能改變暴君的暴政嗎?歷史呈現的事實是,在一意孤行的暴君面前,任何忤逆君主之意的力量最終結局幾乎都是毀滅。
此外,以“得而誅之”這種以暴易暴方式的政權更替,會產生很多問題。
首先,世間并無天生的暴君,君主向暴君的轉變有一個過程:從任性妄為、倒行逆施,發展到為非作歹、惡貫滿盈,招致天怒人怨、人神不容,成為千夫所指的獨夫民賊,幾乎無例外地都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終點,便是民眾斬木為兵、揭竿而起,以武力發動誅暴君的起義。從起點到終點——執政君主積小惡到大惡,成為濫施暴政的暴君,再到民眾起而反抗——這個過程大多是相當長的。暴君暴政形成的過程,也是民眾必須忍受痛苦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如何及時阻止暴君、暴政的形成,減少民眾遭受暴政的虐待?
其次,依照孟子的說法,君主一旦成為施行暴政的暴君,他便失去了作為君主的資格與權利,民眾對暴君便擁有了“得而誅之”的權利。這只是理論上的可能性。暴君即使成為了千夫所指的“獨夫民賊”,也不會自動放棄國君手中的權力,相反,他會變本加厲地利用國君的名義,牢牢控制國家的整體武力。越是暴虐的君主越是迷信武力,依賴武力并容易訴諸武力。“民眾”在抽象意義上是一個整體,但在實際社會上則表現為具體的個人。以具體而渺小的個人而欲誅殺掌握國家武力的暴君,如何做到?難也矣。
最后,也最重要的是,誅殺暴君在理論上具有正當性與合法性,但誅殺行動卻不是人類生活的常態,而是遭受暴君苦虐的民眾為改變現狀不得已采取的非常手段。以訴諸武力的方式完成政權更替,必然造成對民眾生命財產與生活、生產的極大破壞,大規模的“湯武革命”式的“誅暴君”行動不可避免地帶來巨大社會動蕩,其必然結果是,無數民眾轉死溝壑,付出生命、財產的巨大代價,整個民族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積累的財富化為烏有。“湯武革命”式的政權更迭,無法擺脫以暴易暴帶來的巨大破壞,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昭示的一個恒久不變的事實是,一個人或一個集團對舊政權發動革命時,往往要頌揚湯武革命,而一旦獲得大位,則往往很快改變立場,轉為否定湯武革命,支持君臣秩序。最典型的例子是朱元璋。他參見起義軍、決意問鼎大位時,內心所想到的一定是暴君可誅的道理。但他奪取皇位后,其立場迅速轉移到了君臣秩序上。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朱元璋偶覽《孟子》,讀到“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一段時,不禁怒從中來,下令將孟子逐出文廟殿外,不得配享。雖然后來又恢復了孟子的配享,但維護君臣秩序的意志可謂空前強烈。帝制時代兩千年的政權更替史,其實就是“湯武革命”模式之下“剔人頭與被人剃頭”這出悲喜劇交替上演的歷史。
對于每一個朝代而言,如何詮釋“剃他人頭”的正當性,阻止他人萌生覬覦之心,同時防止“被人剃頭”,成為必須做的課業。對“湯武革命”這個傳統命題的詮釋,消耗了無數為帝王作嫁衣裳的書生們的心血。但是不管如何苦心孤詣、絞盡腦汁,其結論無非依違于是非二者之間。
蘇軾作《論武王》認為,后世認同湯武革命,乃是受了孟子的蠱惑;蘇軾認為,假若周文王活著,不用革命天下就自然變動過來,改朝換代自然實現。蘇東坡一生自視甚高,但觀其政論,卻難顯其睿智,往往多為一廂情愿的書生之見。遍觀史冊,哪一個暴君會自動納諫如流,放棄暴政,改邪歸正,主動讓賢?蘇軾并非缺乏識見,乃固執于傳統君臣秩序之觀念,為其蒙蔽耳。
持調和態度的是朱熹。在朱熹看來,肯定“湯武革命”有兩個條件,即:臣下要“有湯武之仁”,君主犯有“桀紂之暴”。如果為君者不是桀紂,為臣者不具備“湯武之仁”的德行卻別有用心地發動“革命”,那就是“篡弒”。這種態度決定了他對武王的評價有所保留:“堯舜之禪授,湯武之放伐,分明有優劣不同……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武王勝殷殺紂,分明是不及文王。……蓋天下有萬世不易之常理,又有權一時之變者。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常理也;有不得已處,即是變也。”一言以蔽之,朱熹認同湯、武對暴君“不得已”革其命的正當性,但他同時也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湯武革命”這面旗幟很可能被有野心的覬覦者所利用,故提出“湯武之仁”的條件,進而去維護君臣秩序——所謂“萬世不易之常理”。
但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君主的“桀紂之暴”,臣下的“湯武之仁”如何確定?由誰做出判斷?這些問題在近代“社會契約論”提出之前,是始終無解的。
近代“社會契約論”的一大貢獻,在于它解決了君權的世俗來源問題,它認為君權并非神授,而是民眾締結契約的結果,來自被統治者的認可。在原始狀態中互相敵對的民眾為了減少彼此的傷害,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形成契約,讓渡出部分天然權利,得到契約權利;讓渡的這部分權利就是政府(君主)權力的來源。政府的權力既然來自人民,則必須接受人民的監督,維護民眾達成的契約。如果政府違背或破壞社會契約,則人民有權決定和變更政府形式和執政者的權力,包括用起義的手段推翻違反契約的統治者。人民的“公共意志”(公意)由人民自己決定,由公民團體組成的代議機構作為立法者,通過討論來產生公共意志。換言之,代表“公共意志”的君主或政府之去存,其決定權在人民及服從其意志的組織。正如美國《獨立宣言》開篇所說,造物者創造了平等的個人,并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們才在他們之間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當權力,則來自被統治者的同意。任何形式的政府,只要破壞上述目的,人民就有權利改變或廢除它,并建立新政府;當政府一貫濫用職權、強取豪奪,一成不變地追逐這一目標,足以證明它旨在把人民置于絕對專制統治之下時,那么,人民就有權利,也有義務推翻這個政府,并為他們未來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在這種思路之下,朱熹所設想的對于“桀紂之暴”的判斷,以及誰具有“湯武之仁”資格的認定,才都有了付諸實施的現實條件。換言之,對當政者行為是否合法的判定,對當政者去留的判定,其權利掌握在民眾及其公民團體組成的代議機構手中。
毋庸說,中國古代思想家的所謂“民本思想”從未上升到“人民主權”的思想高度,更沒有從人民主權思想得出結論:國家乃人民與公權掌握者訂立契約、讓渡部分權利之結果;如果公權掌握者違背契約,濫施權力,則人民有權收回讓渡之權。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有思想家走出了這關鍵性的一步,創造出了盧梭式的社會契約論,那么在中產階級從不發達的傳統社會,也沒有任何階級力量制約君主及其集團的特權橫行。此又可斷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