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 星
一
1959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詩人蕭三編輯的《革命烈士詩抄》,英烈們的遺作迅即在全國廣為傳誦。這本詩集的最后一首題為《龍華殉難者獄中遺詩》:
龍華千古仰高風,壯士身亡志未窮。墻外桃花墻里血,一般鮮艷一般紅。
這首詩,是在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龍華看守所一間囚室的墻上發現的,當時以為是烈士遺詩。后來才知道作者是張愷帆,并沒有犧牲。1991年張愷帆在編選詩集時將題目改為《龍華悼死難烈士》,并加注釋說:“這首詩原是用鉛筆寫在龍華監獄的墻上,因為我睡的是雙人床上鋪,寫得比較高,難以被人發現。解放后,我軍在清理敵人監獄時發現了這首詩,誤認為是烈士遺作。蕭三同志在他主編的《革命烈士詩抄》中收集了這首詩,署為佚名。后來,蕭三同志發現是我寫的,特來信向我說明并致歉。我在復信中說:我是幸存者,能獲烈士稱號,當不勝榮幸,何歉之有?”
張愷帆,1908年出生于安徽省無為縣。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投入迎接北伐軍的革命活動。192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以小學教師身份作掩護從事農民運動。1930年12月參與領導無為縣六洲暴動。暴動失敗后,到上海尋找黨組織。1933年4月任中共吳淞區委書記,10月調任中共滬西區委書記,11月因叛徒出賣被捕。他在龍華監獄被囚五個月,和同室難友組織“捫虱詩社”,以寫詩激勵斗志,斥責叛徒。他還參加了抗議獄中非人虐待的絕食斗爭。1934年4月,張愷帆以“危害民國罪”被判五年徒刑,移送漕河涇監獄。在移送的檔案中稱他“梗頑不化,不可救藥”。1936年10月,又被解送蘇州軍人監獄。離開上海時,他在北火車站向群眾發表演講,抨擊國民黨反動統治,要求上前線抗日救國,還放聲唱了《國際歌》。
張愷帆在獄中多次受到酷刑,動輒軍棍毆打,又一直住在陰暗、潮濕、污穢的囚室,到蘇州不久,就患了傷寒,高燒不退,幾乎死去。看守已經決定把他抬到停尸房去,還請來修女為他作臨終禱告。憑著頑強的意志和難友的照料,他終于活下來了。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的形勢下,張愷帆于1937年8月經黨組織營救出獄。張愷帆在獄中三年又九個月,經歷了生死折磨,堅持了不屈不撓的斗爭。那時還年輕的張愷帆,已經表現了共產黨人的堅定信念,錚錚鐵骨。
二
張愷帆出獄回到家鄉,參與了中共皖中工作委員會的建立,分工負責巢縣的工作。1938年3月巢縣縣城淪陷,張愷帆和馮文華動員群眾武裝抗日,組建了巢縣黃山游擊大隊,馮文華任大隊長,張愷帆任政治委員。這是皖中的第一支抗日地方武裝。他們勇敢地進行了小芙嶺、夏閣鎮、東山口、西山驛、河梢劉、龜山等地的戰斗,雖然規模都不大,但是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鼓舞了民眾的抗日信心,部隊也在戰斗中得到了發展。
這支游擊隊還有一項人們不大知道的貢獻:為新四軍第四支隊東進提供了幫助。曾任第四支隊第八團參謀長的趙啟民晚年回憶說:1938年8月第八團率先向皖東敵后挺進,越過淮南鐵路,到了巢縣的柘皋。那時對敵后的情況了解很少,不知道將會遇到什么環境。到了柘皋,得到了游擊大隊的迎接,見到了張愷帆。雖是初次見面,卻是一見如故。他詳細地介紹了當地的黨組織工作、群眾的情況、國民黨方面的情況、抗日斗爭的形勢。在游擊大隊發動群眾的基礎上,第八團一面對日軍作戰,一面向群眾作宣傳,迅速贏得了廣大群眾的信賴,站住了腳跟。
此后,游擊大隊經歷了幾次改編,最后編為第八團一營。
1939年7月,以第八團為骨干組建新四軍第五支隊,張愷帆調任支隊司令部秘書長。1940年10月,張愷帆任皖東津浦路東各縣聯防辦事處秘書長;1941年1月,兼任皖東津浦路東參議會秘書長,5月,又兼任中共皖東津浦路東區委秘書長。這就是說,張愷帆在黨委、政府、軍隊和參議會都當過秘書長。這是一個事無巨細都要照應因而十分繁忙的崗位。張愷帆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曾任新四軍第五支隊政治部主任的張勁夫,對此作過生動的記述:“當時要堅持抗日統一戰線,團結一切愛國的抗日力量共同對敵。在根據地未建立以前,部隊的給養,除了派武工隊到敵占區籌集外,主要靠在部隊活動地區,向開明地主士紳籌措。對舊政權人員,在未公開反共時,還要向他們做工作,要他們幫助籌措。因此,就要用寫信、派人聯絡、開會聚餐等方式進行統戰工作,來完成這一任務。在這方面,是由愷帆同志主要負責的。愷帆同志舊文學根底很厚,書法也很好,凡遇到要和上述對象打交道的事,所有書信都是由愷帆同志辦的。他構思敏捷,一揮而就,而且字寫得漂亮,措詞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使收信者無不感到新四軍真有人才,深為佩服。”
張愷帆還作為第五支隊司令員羅炳輝的代表,多次化裝穿越敵占區,到國民黨部隊去做統一戰線工作。他曾到蘇北泰州,會晤蘇魯皖邊游擊總指揮李明揚。北伐戰爭時期,羅炳輝和李明揚曾在第三軍并肩戰斗,此行獲得預期的效果,配合了陳毅對李明揚的工作。1940年2月,張愷帆去安徽省第六專員公署專員盛子瑾處聯絡,得知盛子瑾率所部三千余人南移。他和張愛萍緊急磋商,處置了這一突發情況,截留了盛子瑾部人槍。
三
1943年7月,皖中抗日根據地第一屆參議會選舉產生皖中行政公署,愛國民主人士呂惠生任主任。新四軍第七師和皖中區黨委的幾位領導同志都認為,張愷帆在皖中人民群眾和上層人士中有廣泛的聯系和影響,又和呂惠生是故交,因而向新四軍第二師和皖東區黨委提出,希望張愷帆回來,任皖中行政公署副主任和黨組書記,還請求皖東支援一些干部。這年12月,張愷帆帶領60余名軍政干部,強越津浦鐵路,夜渡滁河,回到故鄉投入了新的工作。這次和張愷帆同行的黃浩回憶說:“這一路上愷帆同志英勇機智,及時分析情況,果斷作出決定,抓緊時間馬不停蹄地離開危險地帶,順利地把這批干部帶到了目的地。”
在新四軍各師創建的抗日根據地中,皖中行政公署是成立較晚的戰略區政權機構。張愷帆和呂惠生團結一心,精誠合作,使皖中的政權建設、經濟建設、文化建設和地方武裝建設都得到了迅速發展。
當年新四軍第七師有“富七師”的美譽,不但自己供給充足,經費寬裕,而且還可上繳新四軍軍部和支援第二師錢物。這既是因為皖中本是魚米之鄉,更是因為皖中的財政經濟工作做得好,大興水利發展了農業生產,又善于在特殊環境用特殊手段開展貿易。張愷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皖中行署在無為縣湯家溝鎮設立了皖江貿易管理總局,對外稱作集成號商行,管理對外貿易和物資交換”,“針對當時偽幣和法幣急劇貶值的情況,外貿主要是以貨易貨。為打破日偽經濟封鎖,貿易總局通過各種渠道,如建立貿易網,組織合作社,通過小商小販和商業資本家等,用茶葉、黃麻、豆油等土特產品,從南京、上海、蕪湖等敵占區換回機械、鋼材、炸藥、雷管、電訊器材、印刷器具、醫藥用品和食鹽、布匹、大米等軍需民用物資,以解決部隊抗戰和人民生活之部分需要”。
1944年12月,張愷帆兼任中共皖南地委副書記,參與領導發展皖南抗日陣地。因為根據地已擴大到皖南,皖中行政公署改名皖江行政公署。
抗日戰爭時期,新四軍的八個根據地一直被日偽軍和國民黨軍所分割,雖然統稱華中抗日根據地,并沒有華中的政權機構。抗日戰爭勝利后,蘇中、蘇北、淮南、淮北四個根據地聯成一片,于1945年10月29日成立了蘇皖邊區政府,李一氓任主席,張愷帆任秘書長。他們發表了施政綱領,滿懷激情地設想“領導全邊區人民進入和平民主新階段”,“創造一個戰后繁榮、和平、民主、團結的嶄新社會”。但是國民黨反動派不要和平,不要民主,悍然發動了內戰。1946年9月15日,國民黨軍四個師猛撲蘇皖邊區政府所在的淮陰城。張愷帆參加了淮陰保衛戰,領導支援前線的工作。19日,根據敵我力量懸殊的形勢,根據戰略策略的需要,李一氓、張愷帆率領蘇皖邊區政府撤往山東。
四
1959年春天,由于浮夸風、高征購的惡果,安徽農村糧荒十分嚴重。時任中共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和副省長的張愷帆,要求省委聽取他的匯報,研究應對措施。得到的回答是:“你為什么只看陰暗面,不看好的呢?”
這年7月4日,張愷帆再到巢縣、無為縣農村調查。在巢縣,他看到公共食堂都是清水煮青菜或蘿卜葉。在無為,很多人向他求救說:上頭規定每人每天二兩原糧,發到食堂,層層克扣,我們就一點見不到了。他連夜給省委寫報告,建議“食堂暫時停辦”。7月15日,根據救民于危難的需要,張愷帆提出“三還原兩開放”的對策,即:吃飯還原,房屋還原,小塊土地還原,開放自由市場,開放水面。農民歡欣鼓舞,張愷帆卻撞在槍口上了。
這時候,中共中央正在廬山會議上批判彭德懷的“右傾機會主義”。安徽省委給中央寫了《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張愷帆下令解散無為縣食堂》的報告。8月10日,毛澤東作了極為嚴厲的批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里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志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我懷疑這些人是混入黨內的投機分子……”(轉引自金其恒《張愷帆為查糧解散公共食堂》,2015年7月17日《揚子晚報》)9月19日,張愷帆在經受了50天的批判斗爭后,被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下放到淮北濉溪縣的一個林牧場勞動。11月底,他又被押回合肥軟禁,接受審查。
突然降臨的沉重打擊,使張愷帆精神上十分痛苦,生活上相當艱難,甚至得了浮腫病。但他并不后悔,他自信他沒有錯,為了維護人民的利益,共產黨員理應講真話,道實情,敢作敢當。
1962年1月,中共中央工作會議即七千人大會揭發了安徽省委工作中的嚴重錯誤。7月20日,張愷帆得到平反,恢復黨籍、名譽、職務和級別。這時淮北發生洪水,他立即受命出發,參與領導救災。
在1966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中,張愷帆再一次被打倒,被押送到蚌埠、淮南、安慶、銅陵、蕪湖、馬鞍山等地巡回批斗,后來又到六安縣一個農場勞動。直到1975年12月才恢復工作,任安徽省委統戰部顧問。1979年1月,張愷帆重新當選安徽省委書記。1980年1月,他當選安徽省政協主席。
其實,在人民心中,張愷帆從來沒有被打倒。有一件事是他自己不知道的。“文革”期間,一伙合肥的造反派來到無為縣城,在街頭張貼“打倒張愷帆”的大字報,當即被人從墻上扯下撕碎。“聞訊的農民蜂擁而至,群情十分激憤。有人把漿糊桶踢翻跺扁。有人把剩下的大字報撕碎。有人憤怒地高喊:張愷帆,我們喊他張青天,他是共產黨的好干部,誰要打倒他,我們堅決不答應!”目睹這個場面的無為中學教師馬俊如,直到張愷帆于1991年逝世一年多以后,才在緬懷文章中作了記述。
五
這篇文章以張愷帆的一首詩開頭,還將以他的一首詩結尾。
1985年之初,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在一次講話中講到領導方法,大意是:領導干部要抓大事,不要什么都親自抓,諸葛亮事必躬親,結果53歲就累死了。胡耀邦的這次講話沒有公開發表,但是《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和《紅旗》雜志都發表了這個意思的文章。就連上海《新民晚報》也在3月1日發表了《且說親自處理》一文。由我主持工作的報紙,也在4月7日發表了題為《不必親校簿書》的署名短文。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我所在單位的“一號人物”竟認為這篇短文是諷刺他詛咒他的。不論我如何解釋并說明背景,都未能使他息怒,堅持要我追查作者和編者。我當然要保護報社的編輯和基層的作者。于是,他又在大會上說我“頂了兩個月”,是“鬧獨立王國”。8月,他找了一個說得出口的理由,提請免除了我的報社社長職務。
這場風波一時引起議論紛紛,甚至傳到了合肥。張愷帆聽說以后,給我寄來了一首詩:
能受折磨真戰士,不為小我即完人。神州今日紅如許,多少英雄血染成。
我知道張愷帆有過一首類似的詩。那是1959年他被下放淮北勞動時,寫了兩首七絕明志,其一是:
能受折磨真戰士,不遭人忌是庸人。此行莫漫傷零落,霜葉如丹猶似春。
張愷帆以“真戰士”要求自己,也以“真戰士”對我勉勵。和他受到的折磨相比,我的這一點委屈實在不值得一提。他的贈詩使我深為感動,深受教育。他的榜樣使我心胸開闊,精神振作。不讓編報,那就修史,我從此投入新四軍史的研究,繼續我所鐘愛的筆耕。
今年12月18日是張愷帆誕辰110周年。我梳理史料,寫作此文,既是為了對這位前輩表達感謝和敬仰,也是希望通過《大江南北》雜志,讓更多的人銘記這位為人民利益勇于直言敢于擔當的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