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見習記者毛東來
在第一年工作的下半年,李柔嘉最常說的一句話是:“還剩一年了,趕緊混個京戶,快快滾蛋。”
采育鎮位于北京市東南部大興區境內,東可去天津,南可下滬杭,是進京的重要門戶。清朝乾隆皇帝巡視此地留詩:“京南富庶村,厥名采育里。”從此這個地方被稱作“采育”。
李柔嘉從北京三環以里到采育,要倒兩趟地鐵,再乘坐長途大巴,用時大約三個小時。雖身處北京,但三環內的熱鬧聲無法傳到,她覺得繁華是那么“觸不可及”。
李柔嘉,工科碩士背景,畢業前夕,北京有一家研究院要簽她,一年保底20萬,將來有機會去國外進修。研究院是她一直以來向往的工作單位,高薪酬不用為生計擔心,在研究上可以更加投入。但簽合同時,她猶豫了,要求再考慮一天。
原因是研究院沒有辦法解決北京戶口,因為進京指標滿了。這時,另一個選擇擺在她面前:去采育當村官,一年最多6萬,很可能沒有研究院那樣舒適的工作環境,三年以后面臨二次擇業,優點是可以解決北京戶口。
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遇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媽,你覺得我該去哪里?”她打電話詢問母親。“你是研究生又在北京,我和你爸就生活在這么個小地方,外面的事情沒辦法給你拿主意,你要不問問你哥吧。”柔嘉的父母是河北邢臺市地方企業的職工,對于柔嘉的未來,只能選擇讓她的親哥來給點意見。她的哥哥聽到研究院待遇有20多萬的時候,建議柔嘉去研究院。“你就算有戶口,買不起房子也是徒勞吧,別傻了,先賺錢再說。”
她再次權衡,“我家是河北的,以后肯定要留在北京,沒有北京戶口讓我感到不安。”她下定決心,來到了采育。
這名工科女從本科起學校就在北京的三環以里,各大影院、各色少女系的咖啡廳、街頭巷尾的各種潮店,都寫進了她的生活里,周末沒事就喜歡在大型的商店逛到腰酸或者是和三五好友“轟趴”。她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休息的時候總是宅不下來,“我就喜歡看看這里,轉轉那里,不然留北京有什么樂趣”。
可是三年前初到采育鎮,她傻了,“北京還會有這樣的地方?”橫縱兩條街道,唯一的“大型商場”只有兩層樓。咖啡廳?根本不存在。就算想要去看個電影,也需要乘坐一個小時的公交。下班后她只能回到宿舍,沒什么更多的生活可言。
“三年青春換一個京戶,我也是醉了。”抱怨聲是從另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那里發出來的,這個女生叫王夢,本科學歷,和柔嘉在一個宿舍。畢業那年,她發現就業市場存在戶口歧視,不得不正視自己是非京籍的現實。
她嘗試了所有可能,“我投遞的簡歷,光打印都有50多份了,更別說還有網上投遞的”。她好不容易考進了一家事業單位,卻被告知“只能選擇當合同工,簽正式工的話,你會占一個進京指標”。后來,她聽說這家單位的指標一般是給一些“有關系”的人準備的。
王夢的父母一心想讓她留在北京,覺得既然在北京上學,為什么不選擇留下來?找工作的時候,王夢覺得很委屈、無助,多次想要回家就業。“年輕人多吃點苦,忍一忍就過去了,堅持。”面對父親不容置疑的語氣,王夢只能用沉默來回應。
最后,她選擇先解決戶口問題,這樣起碼選擇工作的時候范圍更加寬泛,也不會占用其它單位的進京指標。
追求一個京戶,是同批大多數村官的共同目標。用柔嘉和王夢的話說,她們“忍辱負重,只為京戶”。當時她們眼中只有戶口,還沒有意識到,雖然都是大學生村官,終歸還是和別的地方的村官有區別。那是柔嘉第一次跟著她男朋友去吉林老家過年,她才發現京外村官更不容易。
男方親戚問她:“你在北京做什么呀?”“村官。”柔嘉回答道。之后親戚就沒有再問下去了。這讓柔嘉感到很古怪,男朋友解釋說:“我家這邊村官收入低,并沒有北京村官好,他們以為你的待遇和我們這邊村官差不多。”
之后,某次黑龍江省組織部分村官來到采育鎮,和這里的村官交流學習,看到北京村官的辦公環境,都驚訝不已。“辦公室竟然還有空調!”柔嘉問到他們的薪資水平,黑龍江來的村官面帶囧色:“我們一個月只有1500元。”這把柔嘉嚇了一大跳,她們的薪資水平是按照北京市公務員的工資標準來發,除了獎金上會有些區別,一個月拿到手也能有5000元。
“因為我們是北京的村官,有基層經驗,面試的時候比較有優勢。”柔嘉的室友大妞就是一個地道的北京姑娘,她說自己來當村官就是為了“混”一個在北京的基層工作經驗,以后考取北京市公務員就會有很大的優勢。
大妞的父母在北京另一個區當公務員,他們告訴大妞“即使在北京當村官,現在和以后的平臺都要高得多”。
“大家都從學校走出來,加上吃住都在一起,感覺和上學也沒區別,以后大家都會聯系。”據王夢說,服務期滿以后的村官,也會時常回來看這些“學弟、學妹”,交流一下近期狀態,一般都還是以“師兄、師姐”相稱。這些村官大多數在服務期滿以后會選擇考取部委公務員或者是北京市公務員,一般的也都會選擇部屬的事業單位。
還有一種,很多村官看重的是北京的高校資源。“我很多學妹當村官就是為了以后在學歷上深造,既在北京占了地理優勢,在初試的時候還可以加分,復試也有一定優勢。”柔嘉說道。
李柔嘉最后還是沒有“滾蛋”。
三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服務期將至,同批的村官面臨畢業后的第二次擇業,柔嘉最終還是回到了采育。“我不是應屆生,研究院已經進不去了,身邊的同屆同學,在這三年也都比我賺得多了去了,不眼紅怎么可能。”
她也曾和別的同學交流過,她現在突然覺得,這三年是值得的。“在村里就算有什么做錯了,總會有人給你兜著,這樣的工作環境更讓我感到舒服。”
柔嘉說,她已經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即使她在這幾年沒有了咖啡廳,但是卻讀了很多世界名著,以前她除了專業以外的書籍看都不想看。遠離都市的喧囂,讀書成為她僅剩的樂趣,剛開始總是靜不下心,到后來,她會因為冉阿讓而流淚,會因為簡·奧斯丁筆下的兩個小傲嬌捧腹大笑。
采育鎮政府下面科室的領導都很喜歡柔嘉這個手腳麻利的小姑娘,會讓她拿些水果回去吃。她所在村的黨支部書記李玉林在她服務期到期前三個月,時常叫她出去吃飯,點上兩瓶啤酒,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剛開始她很惶恐,在想村支書怎么這么熱情,直到有一天李書記表達了自己的意思:“還是希望你能夠繼續留在采育鎮上班。”
這一次柔嘉沒有猶豫,說了一聲“好”。
對于剛來到采育鎮的村官,以及已經來了一年的村官來說,他們大多都是為了“混京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很多人在工作處理完之后,就窩在寢室打游戲、刷劇、看手機,三年期滿之后再匆匆開始自己的第二次擇業。
“反正我們同批的村官就我一個還在采育,他們基本都走了。”柔嘉說,能像她這樣留下來的幾乎沒有,拿到京戶以后,大家都會各奔前程,選擇更好的平臺。“基層就是這樣吧,工作很忙又一直缺人,如果不放一個京戶‘釣’著大家,誰會來這里。”大妞說。
當下,采育境內的玉米又到了采摘的季節,柔嘉說:“在這些地里種的玉米,每年都是一茬茬的,最終卻不知道去了哪里。”(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