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金美
兩年前,91歲的父親在他彌留之際,拉著我的手吃力地說:“我走后,一定要從我的骨灰中找到右腿上的那塊彈片,那是留給你們最珍貴的回憶了……”
1944年4月,19歲的父親參加了新四軍。不久,蘇區夏收開始了。日寇為了下鄉搶糧,集中5000多人對興(化)高(郵)寶(應)地區進行“掃蕩”,父親所在的新四軍52團響應總部號召,開展了反“掃蕩”,阻擊敵人,保衛夏收。那天,52團3營和搶糧的日偽軍打阻擊戰,因寡不敵眾,不幸被敵人突破了防線。指揮戰斗的團長陳挺見形勢不妙,命令父親帶領一個排把丟失的陣地從敵人手中奪回來。就在與敵人拼殺之時,敵人的一枚手榴彈爆炸,彈片直插父親右腿,鉆進腿肚的骨頭里,瞬間右腿沒有了知覺。再一看,右腿肚子的血一個勁地往外噴。那時部隊條件差,缺醫少藥,衛生員用紗布簡單地給父親包扎后,擔架隊就把父親抬上漁船送進綠草蕩養傷了。那時敵寇下鄉“掃蕩”頻繁,藥品管得又嚴。幾天后,父親因無藥消炎,傷口嚴重地感染了。打開繃帶,傷口處滾落出一團一團的小白蛆,如果傷情繼續惡化就將面臨截肢。此時,父親做了最壞的打算,叫來漁船上的漁民,讓漁民用曬干的艾草蓋在傷口上,點火燒。當騰騰的火焰炙烤著父親的傷口時,劇烈的疼痛讓他緊緊地抓住老鄉的手,豆大的汗珠浸濕了他厚厚的衣服,但他仍堅持讓老鄉將創口上的白蛆烤死,直至化膿的傷口燒焦他才罷休。就這樣,父親受傷的腿保住了,但那塊冰冷的彈片,深深地嵌入他的右腿,被血肉包裹著,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從此,父親帶著這塊彈片歷經解放戰爭、抗美援朝,行軍作戰,跋山涉水,一樣沒有落下。1957年,父親脫下了軍裝,帶著這塊彈片回到了故鄉,當起了農民……
我是在聽父親講戰斗故事中成長起來的。不但我喜歡聽父親講新四軍打鬼子的故事,就連小伙伴們也喜歡聽。記得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學校專門請父親給學生們講新四軍在淮寶一帶的抗日故事。有一次,我從同學手中借了一本《三垛河伏擊戰》的小畫書,書上記錄的是新四軍在蘇中三垛河伏擊日偽的全過程。父親一邊看畫書一邊對我說:“1945年4月21日,新四軍獲得可靠情報,敵人集結在江蘇寶應縣的獨立團準備調防,將南下經高郵縣三垛鎮、河口至興化。上級決定,在江蘇高郵縣新莊以東三公里的三垛河打一場伏擊戰。我所在的新四軍52團秘密開進陣地。4月28日下午3點左右,我和戰友們突然聽到外面槍聲大作,原來是日偽軍進了伏擊圈。這時,營長一聲令下,戰友們猶如猛虎下山,沖向三垛河邊,只見敵人的兩艘汽艇和20多條大木船橫七豎八地停在河心。有的日偽兵見情況不妙,跳入水中準備逃走;有的爬到岸邊的淤泥里,陷了進去。看到這一幕,戰友們有的舉起手中大刀向敵人頭上砍去;有的拿起手中的步槍、輕機槍向敵人猛烈射擊,還不斷投擲手榴彈。有些水性好的戰士,索性跳入河中和日本兵搏斗。戰斗結束后,戰友們又累又餓,穿著被河水浸透的軍裝倒在蘆葦蕩里睡著了。當我從營部領來干糧,叫醒他們吃飯時,有幾個十三四歲的小戰士再也沒有醒過來。”當時,我天真地指著畫書上的新四軍,問父親:“隊伍中哪個是你呀?”父親笑著對我說:“畫書上的新四軍都是畫出來的,等你長大后多讀讀中國共產黨黨史和新四軍軍史就知道中國革命的歷程了……”后來我才明白,父親脫下軍裝后,為什么不向地方政府要工作。因為父親覺得自己是很幸運的,雖然受過傷、流過血、吃過苦,但比起與他一起并肩戰斗的、犧牲了的、連名字都記不起的那些戰友,他認為知足了。
父親走了,我們在他的骨灰中發現了這塊在他右腿中整整留存了72年的黑色金屬彈片。父親在世時,我們常常動員他做手術取出彈片,他總是搖頭,說:“這塊彈片跟著我這么多年了,我們之間有感情了,就別動了。這就是歷史的見證,它見證了我們新四軍戰士在抗日戰爭時期前仆后繼、浴血奮戰、為抗日戰爭的勝利和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以及抗美援朝立下的不可磨滅的功勛。”多么豪邁的誓言!多么感人的話語!從中可見,父親是一位戎馬倥傯、鐵骨錚錚的新四軍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