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辭職

楊揚

同事離職了

3年前，我從工作了10年的法院離職。在外人看來，尤其是在我老家的父母親戚眼中，這是難以理解的行為——法官是鐵飯碗，有社會地位，將來退休了還有一份退休金可以拿，旱澇保收，為什么要離開呢？可他們不清楚在北京生活壓力有多大。

我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學法學院的碩士，畢業時已經通過了有“宇宙第一考”之稱的司法考試，還順利考進了北京某基層法院。可在法院工作了近10年，我的工資依然是每月一萬多元錢，這在北京實在不算多。

3年多前，一個和我一起通過司考的老鄉從法院辭了職，去銀行做法務。老實說，剛知道這個消息時我是很吃驚的，一般進了我們這樣的單位，就是做了一輩子的打算。怎么會突然去銀行？老鄉借著來京出差和我小聚，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我在銀行年薪多少嗎？”我搖頭，他說：“稅后40多萬，這還是在咱們湖南。”

過了半年，我又和這哥們兒聊天，問他有沒有后悔出去。“后悔啊，后悔沒早點兒出來！”他說，在法院那些年錢掙得少不說，工作壓力還大，“如果你在一線辦過案子，學其他的都沒問題。我在銀行用的都是法律的皮毛，跟在法院沒法比。重要的是，工作出了錯也可以糾錯通融，不像辦了錯案責任那么大。”

從那時起，我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未來。

我們這代人畢業時，當法官還是一個很光榮的職業，可如今，到年輕的法學生中間打聽打聽，進法院工作（得熬好幾年才能成為法官）已經排在出國、進公司做法務、轉行等選擇之后了。為啥？干得多、掙得少、風險大。

我算過，有一年，我至少審了近200個案子，如果加上與其他法官組成合議庭開庭的案件，則要達到400多件，最多的一次，一天開了11個庭。我幾乎每天都在加班，每晚都在寫判決。別以為“蘿卜快了可以不洗泥”，國家有非常嚴格的“錯案責任追究制”，法官不敢出錯，一個同行說，那感覺就像每時每刻都在“走鋼絲”。

再看我自身條件，碩士畢業，辦案10年，知識結構新，文字功底好，精力又旺盛，正是從事司法工作的黃金年齡，可在單位，收入低不說，我的前景一眼就能看到頭；回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壓力山大。

也許真的到了改變的時候。

法務過個渡

真正促使我決定離職的是老婆懷了二胎的消息。養一個孩子，我們那個巴掌大的小房子已經很擠了，兩個孩子怎么辦？老婆說：“以后想讓孩子出國讀個書，都不知道是送老大去還是老二去。你一個名牌大學的法學碩士……”后半句話，她沒說下去。

老婆不是一個虛榮的人，我知道這份工作讓我虧欠家庭很多。兒子曾在作文里寫道：“我爸爸的愛好是寫判決。”生了老二以后，我難道能把帶孩子的事都丟給老婆嗎？

慎重思考后，我向單位遞了辭職信。我當時已經算是知識產權審判領域的資深法官了，同事中不是沒有挽留者、惋惜者，他們問我：“你想好了沒有，辭職后兩年不能做律師，你去做什么？”

我當然已經規劃好了職業路徑。雖說當律師是不少法官辭職后的首選，但法律規定，法官從人民法院離任后兩年內，不能擔任訴訟代理人或辯護人，永遠不得擔任原任職法院辦理案件的訴訟代理人或者辯護人。所以，我決定先去湖南一家中字頭公司做法務。

由于具有豐富的審判經驗，在法律界又有豐富的人脈資源，我們這個年齡的離職法官很受大企業的青睞，我順利入職，并很快進入法務的角色。日常工作主要是制定、修改、審核公司的一些合同和法律文件；如果公司有官司要打，我就搜集整理資料配合律師工作。要說最有挑戰性的一點，就是需要參與公司一些重要合同的討論和談判，這需要一定的辯論才能、談判技巧，是我需要學習的部分，不過我適應得還不錯。

盡管工作依然繁忙，但跟當法官的時候相比，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去陪老婆和孩子，收入上自然更不用說。再加上從北京到長沙生活，一下換了一套大房子，還給自己和老婆都買了車，家庭幸福感提升了太多太多。

從官到商

盡管歲月靜好，但這不是我職業生涯的終點。我非常欣賞的一位律師朋友，開了自己的律所，還擔任了多家高校、企業的法律顧問。他就是我的榜樣。做法務只是一個過渡，我還要繼續奮斗，終極夢想是擁有一家自己的律所。這條路不容易。

不久前，我離開了擔任法務的公司，成了一名實習律師。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從法官到律師并不是可以直接過渡的，除了兩年的“競業禁止”期，還要經過一年的實習，其間只能作為實習律師掛靠在律所。三十好幾跑去和應屆生一起實習當真不容易，不過我相信一切都是暫時的，別人能闖過這些關口，我也可以。事實上，這幾個月我感覺自己成長很快，而且不光在業務方面，心態、意識等方方面面都發生了變化。所謂“隔行如隔山”，別看都是法律工作，站位不同，很多事都不一樣。

首先，是心態問題。離開了才感覺到，在中國，法官這個職業還是很有地位的。坐在審判席上，律師看到我都很尊敬，遇到沒素質的當事人或者業務能力不過關的律師，我經常毫不留情地開訓。現在，我得尊重法官，還得把當事人哄好，有氣自己受著。個中滋味，難以言說。

其次，是業務轉變。當法官時總覺得律師比我們輕松、自由，其實不見得，解答客戶咨詢、搜集整理證據、會見當事人、研究證據材料、撰寫法律文件、參加庭審、參加談判……工作瑣碎且繁重，絕不比法官輕松。而我一直引以為傲的經驗有時居然會成為包袱，因為自己的位置變了，工作的立場、角度、方法也就變了，很多事情需要重新適應。我再一次像個虔誠的學生，捧起法學課本，一點點兒汲取營養。

還要培養營銷能力。一個轉型前輩說得好，從法官到律師，就是從官到商的轉變。既然是商就得營銷，開拓案源。一般律所都有免費咨詢時間，這就是律師的營銷機會之一。以前當法官時也做法律咨詢，但現在看來，那種咨詢是生硬的、居高臨下的。律師咨詢則是一種服務，目的是讓客戶充分信任律師的能力和人品。在短短的幾十分鐘，律師不僅要迅速明確客戶的真實訴求、歸納法律爭點、找到初步的解決路徑，還要簡單明確的傳達給客戶，并準確預估工作時間和工作量，給出合理報價，最后把自己營銷出去。這是很考驗人的事，很多前任法官在這上面吃虧。我最近已經開始補充相關知識，力求早日適應市場。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離職后，特別是進入律師界以來，我經常拿這句話激勵自己。接了這么多案子，我發現當律師的技術含量很高，從法官到律師的蛻變，相當于一次新生。我不想止步于此，別忘了，我還有更大的夢想——我和我的老鄉可是準備一起創立律所的！我知道這個夢不好做，但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能風雨兼程，我相信。法律是公平的，命運也是公平的，付出會有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