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泰屏
岳 陽樓在我的文化認識里,就是讀了千遍 萬遍的《岳陽樓記》。
在把《岳陽樓記》讀了千遍萬遍之后,我從范仲淹的錦詞麗句中掙脫出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朝圣教徒一般,踢踏有聲地來到了滿心向往的圣殿面前。
站在岳陽城的護城墻上,把鸕鶿鳥一樣的頸項前后左右伸張著,然后用一雙秋水漂洗過的楚望之眼,從岳陽樓層疊相襯的飛檐間一層二層三層地看過去,看著看著,就覺得岳陽樓是站在洞庭湖邊的一幅水墨畫,亦渾亦濁的浩渺之水,以及湖上歇著飛著的水鳥,還有在冬日寒風中飄忽搖動的一根根繁華落盡的柳絲絳,都是岳陽樓渾然天成的背景與襯托,顯得特別的匠心,特別的巧奪天工。
終于沒有產生貿然登樓的想法。在岳陽樓前踽踽獨行,沿著巴陵廣場一路向北,接著從護城墻的一個垛口直下到護城墻的墻根之處,再一路向南地爬行到護城墻上,在看磚看瓦看水看船看樹看鳥的過程中,我有時把頭抬得很高,有時把頭埋得很低。在護城墻的墻根處,讓目光沿著一塊塊大青磚攀緣而上,一種因疊碼而形成的厚重之感,令人在岳陽樓的斗拱飛檐之外,尺尺寸寸地看到了岳陽樓究竟有多高。
如果站在岳陽樓層頂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也許就是湖水、滄浪、帆影、鷗鳥和落日,而站在護城墻的墻根處,卻讓我一磚一磚地知道了岳陽樓不僅僅只有三層樓高。
探尋一種結果,有時你站在高處卻不知道身在何方,只有在置身低處時,才會在仰望之中,知道什么叫落差和距離。
在前后左右地看著岳陽樓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一個沒有走近岳陽樓的人,憑什么寫下了融記敘、寫景、抒情、議論為一體和“動靜相生、明暗相襯、文詞簡約、音節和諧”的千古雄文?一個仕途坎坷、落魄失意的封建士大夫,為什么能在淚眼朦朧中扯著嗓子喊出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人生絕唱?
倚靠在護城墻的城垛上,望著高不過三層的岳陽樓,把視線從樓頂挪到遠處的街市,把思想從遠古拉進現實,把那些有錢就任性、有權就任性、有才就任性的人與事遠遠近近地打量過之后,以及把自己五十多年的艱難苦楚一件件地反芻過之后,突然覺得一個男人在世上走一回,就應該要有家國情懷,就要把錦繡山河裝在心中。
盤桓,徜徉,圍著岳陽樓走一圈,有一種強烈的述說欲望,涌浪一樣拍打著我的胸膛,但當我“百度搜索”一般把自己風風雨雨地搜索了一遍以后,頓然覺得許多想說的話語都無法說出口。
保持一種沉默,不是因為活著而失語,而是有些話真的要揀著掂著說。
當我在默然之中離開岳陽樓時,西斜的落日用最后的余暉,給岳陽樓鍍上了滿身的輝煌。那一刻,我把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在心底又默誦了一遍,當默誦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個短句時,聲音就像擰開了旋鈕的喇叭一樣,突然變得鏗鏘和響亮起來,人就相信有些東西真的可以“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