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赫
決定外婆是什么星座的那天,距今已經六十年了。
外婆喜歡說她出生的事,也喜歡說大家出生的事。她像搜集球員卡,搜集大家出生的故事。只要是山佳人,沒有一個人的出生是她不知道的。像我出生那天家里就來了一群野貓,有二十多只吧!當外婆在門口喂貓的時候,就接到我出生的消息了。
媽是外婆的大女兒,我還有兩個舅舅。按照外婆的描述,媽出生的過程就和我在學校看的衛教影片差不多嚴肅。外婆說,生大舅舅的時候,窗戶外面有六架飛機,劃過十二道彩色的煙尾巴,慶祝她第一個男寶寶出生;小舅舅則是和外公同一天生日,還同樣屬豬,從小就被說長得像種田的外公,長大之后都說長得像過世的外公。
舅舅們就是比媽特別,不像媽只是個國中英文老師!
外婆說過,媽是擔心太疼我會讓我覺得,她是在疼一個爸爸不要的小孩。而且她已經考老師考好幾年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代理老師的工作。
那是在臺東海岸山脈上的一間學校。媽說,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太平洋上閃閃發亮的銀龍之光,天氣不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大雨落在海上。動腦筋想一下是還蠻美的,但我就是沒去過。外婆不想離開山佳,媽也覺得山佳在北部,補習什么都方便,所以我就和外婆留在山佳啦,這就是最后折中的結果。
關于我爸出生的事,外婆也是知道的,只是她都不太講。簡單地說,爸出生那晚山佳有好幾戶都生了寶寶,而且都是男寶寶。說真的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我爸是誰,又沒跟我住過。反正他的事不重要啦。
我,王超德,山佳國中二年級田徑隊員,還在長高沒談過戀愛。口頭禪是“受死吧”。加入田徑隊是從山佳國小開始。那時候我能跑的距離很短,大概就幾圈操場而已。可是上國中以后就不同了,尤其是二年級之后,我的體力大增,簡直就像美國隊長。
現在我已經能從山佳火車站往北跑到樹林站,往南跑到鶯歌站,中間都不用停下來休息!全班能這樣和我跑的只有莊修達。
修達是個很了不起的競爭對手,任何事情他都很上心也很給力,口頭禪是“I'm帥,真的帥”。國小開始我們就是好朋友,我一向是最佩服他的。他改裝的腳踏車,擋泥板翹得高高的,又加電瓶接音箱,超酷炫,不像我的只有LED燈。
記得我們一年級聊誰是失敗者時,他說:
“如果再不為未來著想,長大后我們一定是loser。”
我故意頂他說:
“你現在就是loser啦,loser長大還是loser。”
他卻嚴肅說:
“我三年級會去考基測。”
害我也嚴肅起來說:
“不是還有免試入學嗎?你都不拼校內成績喔,這樣可以不用考基測。”
末代基測就是我們這一代。這一代的人并不多,就是二〇一三年考基測的這群考生。反正我們又不能投票,大人要我們考什么,當然就得考什么。沒在怕的啦。
修達繼續說:
“我不想跟班上同學競爭。”他帥氣地停頓一下,又說:“一起拼基測不是很好嗎?運動會我們班還拿到田徑總錦標,大家超開心的!沒有基測后,什么都比在校成績,你不覺得這是大人要我們關在教室自相殘殺的設定嗎?到底有什么意義?”如果老師站在他后面,肯定非常火。
我發覺修達的臆想癥比我還嚴重,他在胡思亂想方面真的很天才。我敢說自從修達學會寫字之后,全世界只有他寫的字是真正的字,其他人寫的都是音標。他說畢業后要去念高中,以后想當作家,對作家的日常生活很感興趣。我說之后想念五專,至于什么科進去再選。
勝元,就是陳勝元。他平時悶了點,想了想之后也說:
“可能就按家里的意思,念高中……”
修達說:
“就是說啊,漫畫跟偶像劇的主角都是高中生,阿德念五專超吃虧的。”
那時我就眉頭一皺,發覺案情并不單純。沒想到就在升二年級的暑假,修達果然背叛了我。修達因為很想去臺北看CWT動漫展,八月十一日那天,就是我生日那天,他跟勝元兩個人搭電車去臺北了!勝元很高大,可是沒什么主見,這絕對是修達的主意,一定是他騙勝元過去的!
修達他們到臺大體育館的時間是早上七點。還沒開放進場,修達就迫不及待在臉書打卡,貼了幾張排隊裝鬼臉的照片。
我看到后幾乎要炸裂,馬上留言給他:
“受死吧,我要跟你絕交!”但他馬上把我的留言刪除。
幾個小時后,修達又打卡說:
“就是這個飲水機讓我喝到臺大的水!”還附上飲水機的照片,我實在不想鄙視他,飲水機山佳國中也有啊。他媽知道他在臺大發廢文嗎?
后來,他回家前可能不好意思吧,所以特地打給我說:
“阿德!我們現在準備要搭捷運回去了。”“我在哪里嗎?我找一下門牌。”“啊,我在羅斯福路。喂!阿德!你有聽到嗎!這里車子很吵,我在羅斯福路正要進捷運站!待會回山佳幫你慶生!別落跑啊!”
他們真的去臺北市了,還去了一個叫羅斯威爾的地方。我馬上用手機查了這個羅斯威爾什么的,但那地方不在臺北啊,而是美國新墨西哥州一個飛碟墜毀的小鎮!修達這家伙根本隨便掰一個地名糊弄我!
“你好糟糕,請暫時不要跟我說話。”回完我就關手機了。
那晚我們約在學校司令臺見面,他們確實拿回來很多好東西。但當我看到動漫展大包小包的提袋,再搭配他們幸福的神情,瞬間覺得他們的臉都像貪婪的巨人。
他們說的關于臺北的一字一句,都在踐踏我一直以來那份單純的心意。
我還是忍不住質問修達和勝元:
“哥,我們不是說好畢業后再一起去臺北的嗎?”
他們不說話,我蹲著繼續說:
“上學期,班導不是要全班在花圃埋時空膠囊嗎?等畢業那天大家再一起挖出來,看看紙條上寫的愿望、想要做的事,到底這三年完成了沒有。當初我們因為都還沒去過臺北,所以約好畢業那天一起去的不是嗎?”
修達故意說:
“不過是埋個垃圾桶。”
雖然他這么說,卻也自知理虧了。他說不想要上高中才第一次去逛動漫展,那樣感覺很糗,要我能理解他。
然后我看勝元,他好像紅了眼眶。
外婆說勝元出生那天,勝元媽媽騎機車去買菜,可能肚子痛要生了,就在環河路摔車。勝元媽媽堅持先把勝元生下來,腳上的傷才肯開刀。結果她媽媽到現在走路還一跛一跛的。這件事一直都給勝元帶來陰影吧。
倒是修達出生那天,他老爸剛好申請到一個關于馬達承軸的專利,讓他家不愁吃穿到現在。不知道是不是這份福氣的緣故,很多女生都喜歡修達。而我明明就很帥,不知道為什么卻不受女生歡迎,從小到大沒有女生向我告白過。
我也不想太小氣,可是還是要生氣的。我說:
“今天換做林書豪會原諒你們嗎?給我一點時間想想。”
然后我跟他們拿了幾本漫畫,還有一個冷掉的漢堡,就回家了,當作是生日禮物。因為生日不是假日,所以那天媽也沒辦法回來。
之后的幾天,應該說一整個暑假,修達他們都想辦法邀我去臺北,想讓我破功,說什么“去臺北不能等”。可能這樣他們心理才會平衡一點吧。
就像修達到我的臉書留言:
“十月六號初音第一次到臺北開演唱會!揪你一起去啦!超棒的!”
勝元也按了贊。
我回:
“初音只是個軟件,我不會被迷惑的。”
修達回:
“哈利波特也是虛構的,你還不是每集都看。”我沒有理他。
一個禮拜后,換勝元來留言:
“阿德,是我跟修達不對,改天一起去臺北吧。”
還是勝元有誠意。我回:
“哥都這么說了,我不會生氣的。不過畢業后我才要去臺北。”
過幾天修達又來留言:
“之前我們不是在找雨天也可以練習的地下跑道嗎?捷運站又直又長,而且都開冷氣,跑步超舒服的。我們去那邊練,要跑給三年級好看。”
我回嗆:
“賤人就是腳勤。”班上十幾個同學點贊。
勝元也回:
“捷運站禁止奔跑,人很多……”
修達回說:
“山佳就常下雨啊,又沒有地下街。算了啦,告訴你們好地方還不要。不過北車真像個超級大迷宮,搞不好有什么神秘組織喔!”
接著他就在臉書洋洋灑灑整理了一篇關于臺北車站地下圣殿的長文,還用了一個筆名“夢修羅”。修達大概就是滿腦子陰謀論,上次才會說出什么羅斯威爾吧。
總之整個暑假我都不太理他們,然后很快就開學了。
現在我的好友只剩下龔詩嘉跟我一樣還沒去過臺北市。
那時候她問我時空膠囊要寫什么,我說了跟修達他們的約定。她說自己剛好也沒去過臺北市,就把我寫的內容照抄一遍,然后放進時空膠囊里。
“Whats this?”是龔詩嘉的口頭禪,大概是她幼兒園學英文的時候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讓她留下這個后遺癥吧。外婆每次說遇到“花什么里斯的”,就是指她啦。班上同學大多來自山佳國小和育德國小,就只有她住鶯歌,那有很多陶瓷工廠,所以我都叫鶯歌“花瓷里斯”。
國二開學之后她坐我后面。早自習她問我說:
“Whats this?你暑假跟修達他們鬧翻了?”
我說:
“你住花瓷里斯不了解山佳的事啦。而且要說‘花次黑噴才對。”問題是我每次英文還考輸給她。
她說:
“噢,你不說就算了。”
她拿起她的玻璃瓶喝水。她是班上唯一用玻璃瓶喝水的人類,她媽媽不讓她用塑料杯子或保特瓶喝水。
龔詩嘉是在電車上出生的,就在山佳隧道。雖然是條很短的隧道,但她就是這么剛好在電車通過隧道的時候出生。所以我每次經過那個隧道,都會不自覺地想到她。
她會知道自己出生的事,是我外婆告訴她的,那次我跟她在山佳車站遇到,剛好又被我外婆遇到。回去之后她問家里,才知道我外婆沒騙她。
我早就說了,在山佳誰是怎么出生的,我外婆都記得!雖然龔詩嘉是鶯歌人,但誰叫她要在山佳出生呢?我外婆會知道也只是剛好而已。
但就是這個在山佳隧道里生下她的龔媽媽,帶給她很多困擾。國一時,龔詩嘉因為不想參加合唱比賽,被班上女生排擠了。后來有次放學,龔媽媽遇到班上的女生,竟然拿出一千塊給她們,希望她們跟龔詩嘉和好,當然得到反效果啦。
記得國一下學期的時候,龔詩嘉在她家的車庫撿到一只剛出生的小貓。
那時她坐在我右邊,有天她小聲問我說:
“王超德,你知道貓咪可以活多久嗎?”
我說:
“不知道,網絡有寫吧。”那時我正為歷史苦惱。
她說:
“那你幫我查查看。”
我從書包拿出手機,按谷歌對著手機念:
“貓咪壽命。”
當然很快就查到了。我說:
“一百零八歲。”
她說:
“真的?可是聽說貓的壽命比較短。我媽說可能我國中還沒畢業,小貓就死了。要我不要養。”
我說:
“可是貓有九條命啊。能活九個十二歲。”
她說:
“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看她好像很開心,我說當然真的,沒有騙你呢!不過最后她媽媽還是不準她養小貓。
前幾天英文課,老師還沒進教室,窗外有班級在上體育課。我邊吃番石榴邊背英文單詞。她拍我肩膀,問我為什么要加入田徑隊。
我轉頭跟她說:
“因為我喜歡跑步穿過草皮啊,那爽度超高的。還有跑步穿過走廊、跑步回家、跑步去合作社、跑步去拿考卷,好像跑步去做什么事都會比較開心吧。”
她開始翻自己的鉛筆盒,一邊說:
“你真的很喜歡跑步。好,我記住了,那你也要記住我的。我喜歡用伸縮原子筆,不喜歡有筆蓋的。我喜歡立可帶,不喜歡立可白。我喜歡用圓規,不喜歡用量角器。還有我喜歡……”
我說:
“龔詩嘉,你的鉛筆盒也塞太多東西了吧,它又不餓。”
然后她噗嗤笑了出來,總之她也算是我的一個哥們啦。
全班我只有叫龔詩嘉的時候會冠上姓氏。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她的名字就是要三個字才好叫吧。
我家就住在山佳火車站后面的吉祥街,每天我都走一個下坡,穿過火車站,再走到學校上課。放學了再穿過火車站,走一個上坡回家。
今早又是一個要上學的晨曦,外婆在門口曬衣服。她說陽光最好,說有時候衣服不用洗,曬了就好。
很久前坡道的擋土墻,就不知道被誰畫了一只藍色的鯨魚。很像龔詩嘉的鞋子,她永遠穿著水藍色的帆布鞋。
但是今天,我看到一位輕熟女,就站在那只鯨魚前面。
我從來沒看過這個大姐姐。
大姐姐身上是類似制服的衣服,很直的長發,很整齊的劉海,網絡上也沒看過這么正的。一直到她走進火車站之前,我的眼睛始終盯著她。
然后一整天下來我都很不舒服。
隔天一早出門上學,又在鯨魚前面撞見到她了。我打開手機好幾次想拍她的樣子,但她一進車站刷票就和我與世隔絕了,只拍到一張模糊的側臉。我到早餐店想著剛才的事,一種很奇怪的無聊感似乎正在發酵。
我在臉書貼出自己的照片,寫說:
“買了一條很緊的褲子,可是不是緊身褲。”
修達馬上回:
“UCCU,一大早就在自拍。”勝元馬上按贊。
我回:
“什么你看看你!我是在跟你說我的煩惱!給點鼓勵好嗎!”
龔詩嘉回說:
“一大早煩惱什么?”
我說:
“鯨魚那么大的煩惱啦!”
修達說:
“你是在大聲個什么啦!”勝元又按贊。
等我到學校,大家好像忘記剛剛臉書的話題了,只專注在待會的理化早考上。早考的時候,很想把上學時的感覺寫出來,可是跟答案一樣不知道要寫什么。
然而隔天早上,我又看見大姐姐了。
我想我們一定都有在固定時間出門的習慣,而我固定出門的時間恰巧跟她固定出門的時間相合。隔天的隔天也真的在同個時間地點遇到她。
我突然有信心起來,感覺連太陽也比不上我的體溫偉大。一路上我有很多話想表達,可是這次我不想貼臉書了,還不是被酸。我想到要傳訊給媽,這幾天臺東有臺風。
我用Line問媽說:
“媽,臺風還好嗎?”
媽回說:
“風雨時大時小,不過有點臺風的樣子了。”
我邊走邊回說:
“山佳只有很普通的陰天。”
然后我們就沒再傳了,媽那邊也上課了吧。早上遇到大姐姐的事,結果還是沒有跟媽說。我到學校后,龔詩嘉正專心在看一本少女漫畫。班上常有不知道誰帶來的漫畫在傳閱。本來想跟她說這件事的,算了,少女不會懂熟女的啦。
就這樣我開始觀察大姐姐每天上班的情況。
她每天都穿一樣的衣服。如果不是有很多套,就是都沒洗。她都在早上七點整出門,七點十分走到火車站。除此之外的其他時間,我都沒遇過她。這珍貴的十分鐘,只有里長伯的廣播偶爾打斷我對她的注意力。
她的好看是真的好看,是真的很好看的好看。很多店吃第二次往往就沒那么好吃了,但她怎么看都是那么漂亮。真有她的風格。
一開始我不懂她為什么不穿輕便的衣服去搭車,上班再換就好啦,套裝感覺就像厚紙板。一個禮拜后我才恍然大悟,因為她的包包太小了,套裝根本放不下!放得下她套裝的包包,就又太大了。我真不愧是山佳的柯南,天使藏在細節里啊!
每天早上看到大姐姐,心跳都很快。我傳訊問媽:
“心跳數有上限嗎?二十億次?網絡上這么寫,我有點擔心。”
媽很快回我:
“是有這個說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緊張。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回山佳?”
我趕快回:
“不用回來!上網好奇看到而已。”
媽回來一趟太遠了,何況根本沒有什么事需要她回來,那邊還有一堆國中生煩她!
晚餐我問外婆,知不知道附近住了一個很漂亮的上班族?
外婆說有看到,說對方還會微笑點點頭。我問外婆知道她出生的事嗎?外婆說不知道,說以前從來沒看過這個女生。
這讓我很沮喪,怎么就這么巧外婆不知道她出生的事。外婆說,大姐姐應該是來北部工作的外地人,可能市區房價太貴,才住到山佳這邊。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她真的是人類嗎?不,她一定是人類,只是我陌生的人類罷了。我想著她那雙黑色鞋子,耐克?阿迪達斯?好像不是男生會知道的牌子。每天多了解她一點,似乎就稍微增加一點成就感,好像連成績也慢慢進步了一樣。
然后我睡著了。我夢見宇宙的誕生,從一個微小的像是在教室偷偷傳話的聲響,不斷擴大到現在宇宙黑色的樣子。我漂浮在宇宙中,正專心看手機。我從手機聽說在澳洲一個荒涼地方打工的老爸,我在臺東當流浪教師的老媽,還有在門口種菜的外婆。我的心魔一定是外星人,正因為地球讓我覺得孤單。
最后我輕輕停靠在一只藍色的鯨魚身上,它擋住我的漂浮。我醒了過來。
現在是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早上七點二十八分星期五,今年教師節同樣沒放假。照理說我應該是在往學校的路上。可是我卻搭上了區間車,往臺北的方向。為什么我會做出這么離譜的事啊?啊!車門關上了!
我只是在想這班電車每天都開去哪了?投幣買了月臺票后,接下來我就完全不記得了!電車正通過龔詩嘉出生的隧道,離開了山佳。
我坐在大姐姐對面,緊張到不行,鼻子像顛倒過來呼吸。她一直看著手機屏幕,雙腿向左并攏,黑色的褲襪似乎很緊。我的鞋帶也掉了,該彎下腰重綁嗎?
當我還不知道自己在干嗎的時候,樹林站就到了。大姐姐沒有任何反應,還是看著手機,她不動我也不敢動,然后車門又關起來了。
電車到了浮洲。大姐姐依舊看著手機,雙腿并攏,只是改成向右靠,還是沒有要下車的動作。她手機都不會過熱嗎?車門再次關上。
我想到和修達、勝元一起埋的那個“時空膠囊”,如果連我都爽約,以后也沒挖出來的必要了,沒人當它一回事啊!到臺北前我一定要下車!
過了浮洲,電車突然進到地下。原本以為只是過個隧道,沒想到電車再也沒回地面上來,接著就到板橋。我起身站到電車門口,大姐姐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卻因此不敢跨出車門,偏偏又進來一群人把我往更里面塞。
滿滿的都是人,我甚至看不到門。沒多久,電車就開動了。
我違背了自己十三歲的誓言,心中覺得十分難過。下一站到萬華,就屬臺北市了吧。車門外是一片漆黑的地下世界,直到下一個有光亮的地方。
今天早上我一定是哪個地方壞掉了。
萬華也過了。到了臺北車站,大姐姐終于起身走出車門。我不知道去哪里,就一直跟著她。人潮你推我擠,就像地理課本說的智利外海回游的鯡魚一樣,循著一股強勁的波動前進。最后都做成了罐頭。
“我們”換搭捷運藍線。早上八點塞爆了,像拼圖一個卡一個,超擔心初吻就這樣獻給了陌生人。我就站在大姐姐不遠處,穿著山佳國中的橘色運動服,裝作一副來臺北補習的樣子,當然時間是早了點。
到了市政府站下車。這里的走道又長又直,目測超過一百公尺。修達沒騙我,捷運站真的超適合室內跑步訓練,我開始相信他了。而當我搭電扶梯浮出地表之后,巨人就矗立在我面前。
臺北101,跟電視上長得一模一樣。
四周的一切感覺都很新穎,就像來到一個剛誕生的平行世界,連我穿了好久的國中運動服也都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大姐姐很快走去對面的星巴克吃早餐,然后拿出一本很像英文課本的書,似乎在背英文單詞。我也拿出我的英文課本,坐在離她三個桌子遠的一個桌子。
我看了手機,八點半。修達在我的臉書留言了:
“阿德你怎么沒來學校?不舒服要不要幫你請假?”果然是哥們。
我回:
“我在臺北市一家星巴克讀英文。”
修達回:
“臺北市!你去臺北讀英文干嗎!放大招喔!”
勝元回:
“溫馨。”
他們后來又亂七八糟回我一堆。我把手機收起來,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只想專心讀英文,從來沒有這么想讀英文過。早餐我倒是在家吃過了。
大概到了十點二十分,大姐姐離開星巴克,往101的方向走去。我們快步走在臺北的陽光里,放眼望去都是上班族。路過的公園,我看到植物都叫不出名字,明明在山佳我都是認識的。
最后她走進101,但我被擋在外頭,大門寫十一點開始營業。我看著101右邊那棟粉紅色的世貿大樓,雖然它小很多,但很像在疊積木。想不出要去哪,先拍張照片上傳臉書吧:
“左邊是超大型巨人,右邊是鎧之巨人!”
過了半小時都沒有人按贊。我才想到現在是數學課,大家可能連手機都關機了,全部面朝黑板,而我卻坐在101前的冷板凳不知道做什么又沒帶籃球,不知道抽屜里那包餅干有沒有被偷吃。在臺北很容易撞見偶像吧,山佳住那么久了連大咖藝人也沒看過。明明就離臺北那么近,才隔一座山而已。
十一點整,101正式開門營業,我跟在許多游客后面走了進去。柜哥柜姐們排排站好對我微笑,感覺好不舒服。但就是那套制服!大姐姐應該就是柜姐吧。
走在超大型巨人的身體里,我的時間停止了,一切緩慢而優雅。挑高的長廊,空氣中似乎彌漫一股黃金的蒸氣。每天用手機生活哪叫云端生活啊,在這里的生活才叫云端生活。如果巨人體內是個如此金碧輝煌的地方,會有人不想被巨人吞掉嗎?
大姐姐究竟在哪個專柜工作?看著樓層表,有點擔心找不到她。剛好也餓了,決定先到B1的美食街,選了一家沒吃過的快餐店,在臉書貼出午餐:
“我在超大型巨人體內吃炸雞!”
修達留言:
“我看你也變巨人了啦!”勝元按贊。
我邊吃邊想,大姐姐的制服和美食街的員工都不一樣,應該不是在這一層工作。得快點看到她才能安心,一吃飽我就迫不及待沖上樓找她。
可是電扶梯又讓一切減速了,站在上面感覺像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每間專柜都像一個珠寶盒,再奇怪的角度,也會看見耀眼的光芒。
突然很想知道墻上那些代言的巨星和名模,還有在這里工作的人,他們的生日,他們出生時發生的事。如果連這個最基本的信息都無法肯定,那么這里的人、這里的一切,真的很虛幻,和初音、哈利波特沒什么兩樣了。然后,專柜的英文都好難發音啊,難怪大姐姐早上還要讀英文。
終于我在三樓轉角找到她了。她在一個同樣挑高的黑色專柜里面,正在幫客人挑衣服。她吃過午餐了嗎?她真的會站一整天嗎?
我在外頭繞了幾圈,每隔一段時間,就走過她專柜門口。她工作的模樣很認真,可是冷氣房里,她再怎么努力也不會流汗的,那她的努力會不會因為都沒有人看到而白費了?我不想為別人的夢想努力工作,即使我能從中賺到一些錢。
我決定等大姐姐下班再跟她一起回去。
回到地下一樓的美食街,我坐到午餐時坐的位子。從中庭望出去,外面下起大雨了,我有很多回憶都在下雨的課堂里。
總得打發時間才行。我半躺在椅子上玩Candy Crush,過一陣子看到隔壁桌的上班族也拿著手機玩Candy Crush,我就關掉完全不想玩了。好像我們跟大人越來越沒有區別,我們看的漫畫大人也在看,我們聽的歌大人也在聽,我們用的臉書大人也在用,好像我們喜歡做的每一件事大人也都在做!
兩點多,我得趴睡一下才行。下午就這樣睡過去好了。我睡得很專心,在臺北什么夢也沒有做。差不多四點半的時候,被修達的電話聲吵醒:
“放學了啦,我跟導仔說你感冒了,他沒打電話到你家,明天記得跟導仔請假。”“我跟勝元要去補習了,補習班也會幫你請呦。”“你今天為什么沖去臺北啊?過太爽是不是,早點回山佳吧。”
我才想到要打電話給外婆,說我補習完去修達家打計算機,晚餐不用煮我的份。然后我用手機看了一部電影,沒看完。外面的雨也停很久了。
偶爾我會再晃到三樓去看大姐姐。雖然想幫她增加業績,但光站在門口聞那味道就知道我買不起,媽跟外婆也從沒穿過這么貴的。
我想到應該買些小禮物回去。
后來在五樓找到一家巧克力專賣店。但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錢竟然只夠我買三顆巧克力!女店員看我猶豫很久,說是比利時師傅純手工做的,會比較貴。她說B1的超市賣很多進口的巧克力,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馬上沖下樓,果然看到整墻來自世界各國的巧克力。我買了兩包,一包超苦的黑巧克力給外婆,她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另外一包感覺可以放很久,等老媽回來給她。
接著我到中午那家快餐店買晚餐,再回美食街坐著。這里是101我最自在的地方了。我把書包內的東西通通倒出來,看大姐姐那么努力工作,我也要開始奮斗。寫字的力道果然變強勁了。嗯,正常能量釋放!
九點一到,廣播說營業時間還有半小時,美食街的人少了很多。我收一收東西趕緊上三樓,發現大姐姐還在店里,但好像也在收拾了。我想到先去早上進來的那個門口等她,雖然她不一定會從那里回去。
等大姐姐的時候,我打給外婆,說會在修達家待晚一點。外婆說要等我回家,平常她十點就睡了,覺得有些抱歉。電話剛講完,大姐姐和兩位女同事就走了出來。我急忙跟在后頭,心想就要回山佳了。
可是就在快走到捷運站的時候,她們跟同事說聲拜拜就分開了,一個人在市政府前面的公園坐了下來,我只好趕快在公園也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就只是靜靜坐在公園里,好像在等人,又好像不是,因為她連手機也沒拿出來。有時她低頭,頭發垂直落下來,有時望著天空,我也跟著她望著天空。原來臺北還是看得到星星,雖然星星之間很疏遠,卻都特別大顆,特別閃亮,和在山佳看到的密集的小星星就是不一樣。
畢竟不是這樣的星星在臺北是不會被看到的,如果是UFO的話就更耀眼了。從山佳看臺北,臺北就像修達說的羅斯威爾吧。每晚山的那邊都會發出神秘的亮光,無數巨人般的大樓,連成一片由水泥和柏油路組成的巨大巖盤,就跟沙漠一樣干燥,卻又不斷向天空閃爍導航的燈光。這里完全是一個適合UFO出沒的地方。
我想象一艘UFO正在我們的上空盤旋,可以聽到它尖銳的機器聲音,空氣中還有金屬摩擦過后那種溫熱的味道。大概持續了五分鐘,或者持續更久。我知道大姐姐一定和我一樣,一樣在等待UFO降臨。
這一刻我好像知道了她內心的想法。我不懂為什么,就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真的覺得我發現她的秘密了,而且還是最最重要的那一個。
大概半小時之后,她突然起身離開,用相當快的速度走到捷運站。
今天我第一次到臺北市,第一次搭捷運,第一次去101。今天有太多第一次。十點的捷運乘客不多,車廂內寬敞明亮,站在潮到出水的電車內,握著拉環都有股想要健身的沖動。我戴上耳機,需要聽點音樂,來滿足自己的內心。
到了臺北車站轉搭電車,乘客更少了。早上的人潮,都像被海綿寶寶吸光了一樣。電車上我仍舊坐大姐姐對面,她和我都拿出手機。我不知道她看手機都看些什么。偶爾她不經意看我一兩眼,可是我想她甚至沒發現,早上看見的國中生,和現在看見的國中生會是同一個人吧。
“山佳國中的。”她心里只會這么想吧。
回程坐在電車上好累好想睡,有種進擊完的疲憊。大姐姐還是很有精神,上班族的體力果然比學生好。
后來在浮洲,電車出了地下道。四周一片漆黑,馬路的燈光不會比地下道的燈光還要亮,月亮在天上跟著火車跑。我想到后天就是中秋節了。
傳Line給媽:
“教師節快樂。今天去臺北市,全班去博物館看展覽。你在哪?什么時候回來?”
媽說:
“剛巡完學生宿舍,正要走回住處。我中秋節回家一趟好了。”
我說:
“才放兩天假,回來做什么!”
我想到媽一個人現在可能走在我叫不出名字的山間小路。也許那邊白天風景很漂亮,可是那也是白天的事。我的眼眶紅了起來,可是我沒有哭。因為我很快想到,現在能在那條山間小路照亮我媽的也只有我了!我不斷傳訊給媽,因為她一定會看我傳的訊,就會一直開著手機,這樣手機的光就永遠不會消失。即使都不知道要跟媽說什么了,可是我還是一直傳。
山佳站到了。大姐姐比我先走出車廂,走在我前面。我跟著她上天橋。當我到大廳正要刷票的時候,龔詩嘉就坐在大廳的椅子上,而且正對著刷票機。
她一看到我,就大喊:
“王超德你王八蛋,干嗎偷跑去臺北啊!”
我愣在那,剛刷完票的大姐姐也回頭看我,然后她轉身跟龔詩嘉擦身而過,走出車站。我不懂龔詩嘉這個時間怎么會在這里,都快十一點了!
我刷完票,走過去問龔詩嘉:
“你不是住花瓷里斯嗎?怎么這么晚了還在山佳?”
她說:
“我就是要等你回來,看你怎么跟我交代!”說完突然就把書包摔到我身上。她還穿著學校的運動服,難道四點多下課就來火車站了?
她說:
“Whats this? 不是說好了嗎?你真的很過分!我氣到都不想跟你說話了。每次我爸我媽說要帶我去臺北,我都推掉耶!就是想到跟你的約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這樣揭穿我,讓我有點難過。當初修達他們偷跑去臺北,我那么憤怒,結果自己卻對龔詩嘉爽約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義氣兩個字我都不知道怎么寫了。
我說:
“龔詩嘉,我的初戀完蛋了。”
她問:
“什么初戀?”
我說:
“就有個很漂亮的柜姐啊!我早上不小心跟著她搭電車,然后就到臺北去了。我知道這樣很扯,你一定不會相信,但我沒有騙你。”
她又問:
“所以你的初戀就是那個柜姐?”
我說:
“我覺得柜姐一定有喜歡的人,這絕對不會錯的。我真的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感覺到了。該怎么辦,不管我做什么,我永遠不可能贏過她心中的那個人,柜姐永遠不可能喜歡我!”
她說:
“都這樣了還無法停止喜歡她嗎?”
我說:
“就是會很想見她啊!我到底是干了什么白癡事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啦。”一說完我就慌慌張張哭了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哭,考試再爛也沒哭過的。
然后龔詩嘉的雙手,突然握住我的雙手說:
“我知道了!你就把她當作是比初戀更早的一次初戀!”
她說得很堅定,而且眼睛看著我。
我說:
“你在說什么啊龔詩嘉?”我還是在哭。
她說:
“沒關系的王超德,沒關系的。”
然后她也跟著哭了。
我不知道龔詩嘉為什么哭,但我知道得先送她回鶯歌才行,而且希望幫她做更多的事情。我想起她的一個心愿:
“希望有一天能和自己養的金魚一起在游泳池游泳。”
這是體育課時,她在游泳池邊跟我說的。
就在我打算跟龔詩嘉說,要為她完成這個心愿的時候。外婆打給我,說剛剛在門口遇到那個大姐姐,問到她出生的故事了。要我快點回家,外婆說要當面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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