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講臺

□ 姚愛萍

一

上一堂公開課真要讓人掉一層皮，這是語文教師吳小艷此時最深切的感受。記不得這是第幾個夜晚沒有在十二點以前睡覺了，小艷覺得眼皮在打架，但她只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這次，她代表市里到省里上課，已到了最后的沖刺階段，她能停下來么？就說自己可以淡泊名利，可學校、市里能答應嗎？記得上午許校長在對她語重心長的談話中就流露出深切的希望。要知道，這樣的機會對于每一個教師來說都是相當難得的，有多少年輕老師都在暗地里羨慕和嫉妒她呢。

就說花園學校的李小婉老師吧，她在初賽時也非常出色。她的指導老師是本市相當有名的特級教師，她所在的花園學校為備戰省上賽課早已是磨刀霍霍。不僅學校領導親自給市上分管此項工作的李萬東打了招呼，而且還多次暗示如果此次機會不給他們的話，以后在全市開展的活動，他們學校將不予積極支持。

知道了這些情況后，小艷幾乎在心里放棄了。花園學校在本市的地位何其重要，有著省市示范學校的輝煌戰績，有著本市赫赫有名的特級教師隊伍，市里的大小頭頭、市外的有錢的家長都把子女往花園學校送。每到開學的時候，學校門口總是門庭若市。你想，這么一個舉足輕重的學校，派他們去參賽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而小艷所在的城西小學呢，卻只是一個剛成立兩年的新建學校，一切都還處在創業階段。城西屬于開發區，人口密度還不大，因此生源問題還將是制約學校發展的頭等大事。所以，許校長經常在教師會上說：“首先有規模，然后才會有效益。”所以，小艷此次能把到省上賽課的機會爭取到，對他們學校絕對是雪中送炭、如虎添翼的好事。

正因為競爭的激烈，所以小艷的好朋友，市一中的教師張霞就曾建議小艷把市上的李萬東老師約出來，如此這般地勾兌一下。小艷根本沒有心思去走什么后門。從小到大，父母都教育她堂堂正正做人，讓她到城西小學來應聘，不也是憑的是自己的實力嗎？

初賽的結果出來了，小艷居然名列榜首！也就是說，小艷得到了代表本市到省上參賽的機會。在那一剎那，小艷有點不真實的感覺。正在小艷納悶之際，許校長過來了，激動地說：“我們終于爭取到這個機會了！我總算沒有把你看走眼，好好表現哈。”小艷相信了這個事實，她也高興地說：“謝謝校長，我會努力的！”

后來，聽李萬東老師說，花園學校為爭取這個機會花了很多功夫，但是，李萬東最后定下了吳小艷，原因很簡單，就因為小艷的成熟和睿智。李萬東在做出決定之后，曾專門打電話給錢美琴解釋，可錢主任居然連他的電話也不接了。

小艷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深感肩上責任的重大。此時，吳小艷坐在電腦面前搜集資料，她不停地打開一個個熟悉不熟悉的網站，希望在那里能發現自己上課需要的材料。網絡上的東西真是多啊，看得小艷眼花繚亂。她快速地瀏覽著打開的網站，移動著鼠標，把選中的資料剪切、下載、存入自己新建的文件夾中。作為語文教師，她只能把自己的構思和搜集的一些素材提供給趙小明，剩下的工作就需要趙小明去精心制作了。

十二點半的時候，小艷下了線。

二

雖然許校長說這幾天可以不去上課，可小艷心里哪放得下啊！

上著課，雖然苦點累點，但小艷的心里踏實。好不容易送走學生，又把昨天遺留下的一摞作業本批改完。一看時間已六點半了，小艷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家走去。

路過菜市，小艷進去買了幾個西紅柿、一籠剛蒸好的包子和幾根小蔥。女兒最愛吃她做的西紅柿炒雞蛋，她只要有空，就經常給女兒買點。可是，每天備課、上課、批改作業、找學生談心、輔導后進生，忙碌的工作使她常常是腳步匆匆。在學校里的時候，同事們會常常看見她抱著一摞作業本往教室跑，高跟鞋在樓道里發出清脆的“噔噔噔”的聲音。因此，下班后，小艷就想著回家去安靜一下，連路過菜市也不想進去，怕的是在菜市再與菜販子討價還價，說夠了一天的話，再說什么都覺得煩。所以冰箱里要不是空空如也，就是陳菜、新鮮菜一大堆，新陳代謝總是慢了半拍，有些菜放著放著就壞了，等冰箱里發出臭氣才知道。為這事，小艷沒少挨周勇抱怨。

回到家，周勇還沒回來。小艷趕緊點燃天然氣，把稀飯煮在灶上，又到隔壁鄰居家把女兒玲玲接回來。鄰居是一對退休教師，人非常好，看見他們兩口子忙，就主動幫他們接送孩子。

飯做好后，周勇還沒回來。小艷照顧玲玲吃好了飯，洗了碗。一看時間，已是八點多了。玲玲看見媽媽空了，又過來纏著媽媽要講故事了。聽故事睡覺是玲玲每天的必修課，平時，只要周勇在家，講故事就是他的任務。小艷一天三四節課，嗓子早已嘶啞得像早年流行的“黃土高坡”，所以家里至今沒有買音響，連看電視，小艷也害怕誰把聲音開大了，覺得耳膜都被震破了似的。小艷說放錄音，可玲玲一個勁地搖頭：“就要講，就要講嘛！”想想自己一個語文老師，卻不想給女兒講故事，還真是說不過去。

故事還沒講完，電話又響了起來。玲玲快要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媽媽去接個電話就接著講。”小艷安慰道。

電話是班上剛轉來的孫小虎的媽媽打來的。她向小艷打聽小虎最近的學校情況。說起孫小虎，小艷仿佛有一肚子話要說。“哎，我說你們當家長的，難道以為把孩子送到學校就完事了。孫小虎連著幾天的作業都沒有做，你們當家長的怎么管的？我們批評他，他還跟我們頂嘴。”

“吳老師，吳老師，請原諒，都是我的錯。我一定把小虎管嚴點。”小虎媽媽不安地說。

“你們早干什么去了，孩子都讀三年級了，連老師布置的作業都不做，他怎么能學習好呢！”小艷責怪道。

“吳老師，你不知道，小虎的爸爸去年和我離婚了，我一個女人家，又要打工，又要做家務，還要管孩子，小虎又不聽我的話，我也是沒有辦法啊。”電話那頭有了哽咽的聲音。

小艷心軟了，“哦，是這樣啊，那你報名時為什么不給我說一聲？我知道，你也難，但是，這個母親的責任還得盡啊，你說是不是？”

“這樣吧，今后我們一起努力，從改變小虎的壞習慣入手吧！”小艷安慰道。她想著明天該去找孫小虎談一次話了。

“謝謝吳老師，謝謝吳老師！”孫小虎的母親動情地說。

電話說完，小艷來到床邊，發現玲玲已經睡熟了。她內疚地搖了搖頭。

梳洗完畢，小艷隨手拿起枕邊的語文教學雜志，仔細地翻了起來。今天周勇沒在身邊，倒也清凈，周勇說過她很多次，在學校教語文，在家里讀語文，到處都是語文，累不累啊！她承認周勇說的有道理，可如今，教師的生存壓力很大，在中國這個人口大國，什么都缺可就是不缺人啊！農村學校的教師擠破了頭地往城市擠，剛畢業的大學生帶著虎虎生氣也在競爭著教師這碗飯，她能不努力么？關鍵是，她從語文教學中感受到了快樂，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三

吳小艷在一個月的備戰時間內一直沒怎么睡好覺，有三個晚上還連累著趙小明熬了夜，他們一直戰斗到凌晨，才算把課件基本定下來。到后來，小艷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讓比賽的時間早點到來，不管結果怎么樣，小艷只想著把這件事了了。只有這樣，她的心里才會輕松下來。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著，小艷不僅忙著備課、上課、批改作業，還得繼續為到省上賽課的事忙碌。真是越忙越添亂，班上的兩個學生竟然在相互推搡中一個把另一個推到了課桌的棱角上，而平時看起來圓滑的桌角這時卻像一把鋒利的刀，把那個女孩的嘴角碰出了一個口子。孩子們驚慌失措地把小艷拉到了教室，小艷一看女孩滿嘴的血，頭馬上就大了。她強迫自己鎮定，然后抱起女孩就往醫院跑。醫生說，女孩的嘴皮已被桌角碰穿，需要縫針。雖然醫生的動作極為熟練，又打了麻藥，但是女孩還是疼得大哭了起來，“哇哇”的哭聲讓小艷的腦袋一片空白。醫生不滿道：“你們家長怎么搞的，讓孩子碰成這樣？”小艷趕快解釋道：“我不是家長，我是孩子的老師。”

好不容易縫完針，帶著女孩離開醫院，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迎面向小艷走來。女人抓過小女孩，一看，抬頭已是滿臉的憤怒：“我的女兒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要是毀了容，嫁不出去，我可要找你算賬！”小艷耐心地向她解釋道：“事情已經出了，我們先想辦法治療，然后再說追究責任的事吧！”“我不管，我就要我女兒的嘴好好的，我要去告你們，說你們學校不重視學生安全！”中年女人不依不饒地說。小艷再次歉意地說：“是我們的工作沒做細致，我們今后一定注意。”中年女人還是一臉的氣憤，小艷只好一手牽著女孩，一邊聽著中年女人的嘮叨和抱怨。

第二天一上完課，小艷又帶著小女孩來到醫院換藥。好在醫生告訴她，傷口還長得比較好，孩子年齡小，應該不會留下什么痕跡。小艷在心底松了一口氣。回到學校她連忙拿出上節課的課堂作業批改，不看不要緊，一看心里又是一陣發痛，只有三道題，可是做錯了的有十幾人，明顯是應付了事。小艷隨手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水，竟是冷的，小艷覺得自己的心里也涼了起來。她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出了神。

不管小艷的心情如何，到省上比賽的時間還是如期來到。市上的李萬東老師帶著小艷來到省城參賽。說也奇怪，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小艷心里竟沒有一點緊張的感覺，她就像在自己學校里那樣自自然然的，引領孩子們在課文營造的情境里神游著。誰知道，就是這份自然與輕松，使小艷的課效果出奇地好，七個評委有六個打了最高分，小艷毫無爭議地得到了一等獎的第一名。發獎的那一刻，小艷流下了眼淚。隨行的李萬東也是高興萬分，小艷的表現驗證了他的選擇，他可以對全市教師有個交代了，對花園學校也更是有了一個無需言說的解釋。當晚，回到市上，許校長、羅主任、李萬東，還有學校的幾個中層干部，會聚火鍋廳，狂飲高歌，歡慶勝利。

四

又一個新學期開學了。

早上六點半，吳小艷起床，把稀飯煮在灶上。七點，小艷把玲玲叫醒，又把周勇叫醒。七點二十，全家人坐在桌子上開始吃飯，周勇三下五除二，幾分鐘就吃完了，拿起公文包要走，氣得小艷在他身后咬牙切齒。好不容易把玲玲的飯喂完，已是七點四十了。她推出自行車，把玲玲放在后座的椅架上，就沒命地狂蹬起來。把玲玲送到幼兒園時，老師還沒開門，小艷看了心里一酸，還是狠下心把玲玲扔在了幼兒園門口。到學校時，小艷喘了口氣，上課鈴就響了。

第一節是小艷的語文課，看見小艷，學生們都一陣歡呼。這個班帶了兩年多，小艷很用了一些心，和孩子們也有了感情，學生都很喜歡上小艷的課，這是小艷很欣慰的地方。

上完課，回到辦公室，孫小虎的媽媽已經在等她了。小艷連忙向她說孫小虎已有了很大的進步。

孫小虎的媽媽說：“吳老師，我就是專門來感謝你的，你看自從小虎到了你的班上，才一學期，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跟我頂嘴了，一口一個我們吳老師說的、吳老師說的，你看，吳老師，你的話對我們小虎是圣旨呢！”

小艷笑了笑，說：“孩子有進步就對了，他只要有學習興趣就容易學進去，他原來欠的賬太多，我們還得加油啊。”

孫小虎的媽媽給小艷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說完，她從背后拿出一個袋子，遞給小艷：“吳老師，你對小虎太好了，這是我們當家長的一點心意。”

小艷趕快推辭道：“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教育孩子是我們的責任和義務，小虎有進步了，我也很高興啊！”“吳老師，你收下吧，我也不知道買什么，聽小虎說你的女兒才三歲，就給她買了一套衣服，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你真的對小虎太好了，我很感動。”小虎的媽媽又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小艷還是沒有收。

到了城市學校后，每到節日，都有或多或少的家長來送禮。對于家長的苦心，小艷是非常理解的，但她無法接受家長的禮物。那樣既是增加家長負擔，也是給自己增加壓力。其實，她最喜歡的是孩子們在教師節時親手給她制作的卡片。雖然文字和圖畫很稚拙，但能從中感受到孩子們純純的情感和真誠的愛意。看到卡片，小艷常常為這些寶貴的精神財富而滿足。

送走小虎的媽媽，小艷趕快抱起昨天的課堂作業批改起來。同辦公室的李老師說道：“嘿，小艷，我發現你挺有人緣的嘛，怎么家長對你那么好呢？”

“哎呀，什么人緣啊，不過是以心換心罷了。”小艷邊改作業邊說道：“給你說，我原來對家長也挺嚴厲的，學生都怕我，家長看我一臉嚴肅，也不敢對我說什么話，特別是那些成績差的孩子都怕我說請家長。只要我一說，保證家長來了在我這領走一臉冰霜，學生回家就會再次品味‘竹筍炒肉片’的滋味。”

“是嗎？我怎么看不出來你一臉嚴肅是什么樣啊？”

“說也奇怪，自從那次去給侄兒開了家長會后，我就領略了差生家長的滋味，真不好受啊。老師公開叫幾個成績考得差的學生家長留下來。你不知道，那時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一下子體會了做父母的苦心，更體會了做差生家長的尷尬。”

“倒也是，我也想對學生好點，可有時就是控制不住。”

李老師正說著，常老師拉著一個男孩氣急敗壞地走進來。“真是氣死我了，不僅不做作業，還給我在桌子下傳紙條。”

“說，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給誰寫的紙條？小小年紀，就知道寫紙條了，你真能啊，你說你到學校是讀書還是談戀愛？”

小艷抬頭看了看這個孩子，身材很結實，穿著一件樣式比較花哨的夾克，一雙足球鞋看來價格不菲。對于常老師的詰問，他沒有打算回答的樣子，只是用腳在地上不停地搓著。

“給我站好，腳不準動。”常老師的語調提高了。男孩的腳沒動了，但是頭還是沒有抬起來。“你給我說啊，你不是很能說嗎？上課都不想空閑，你看看你的成績，這學期都下降了多少了，你還想不想上學啊？不想上，我打電話叫你父母來把你領回家。”常老師說完，做出要打電話的樣子。

“老師，你別、別打！”那個男孩看見常老師拿電話的手，著急了。

“不打可以，但是你必須給我說清楚。”常老師還是沒松口。男孩抬起頭，看了老師一眼，又無語了。“你說啊，怎么啞巴了？”

“老師，我不敢說。”男孩的眼里有些委屈。

“你說，只要你說真話，我就不批評你。”常老師只好給自己找一條退路。

“老師，紙條不是我寫的，是王東寫的，他讓我傳給李娜娜。”男孩委屈地說道：“王東讓我不告訴你，老師你可別去批評他啊，不然，放學后他肯定要找我的麻煩的。”

“哦，你是聽王東的還是聽我的？”常老師一聽這話，暗自熄下的火氣又冒了上來。“我不相信，他要把你吃了還是咋的？”

“老師，王東要打人的。”男孩略帶恐懼地說道。“上次，我沒給他抄作業，他就攔著我不準回家，還不讓我告訴你。”

小艷看了一眼男孩，想說什么，忍住了，一個辦公室的老師還真不好說。看了小艷的眼神，常老師理智了一些，她對男孩說道：“你咋不早對我說呢？這樣，我今天暫時不去批評王東，以后我會想辦法的。你先去補做剛才的作業吧，有不懂的拿來問。”男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對常老師點了一個頭，馬上就跑出了辦公室。

“哎呀，現在的孩子啊，思想真是復雜，小小年紀，就情啊愛啊，還有的成績差的學生跟社會上的一些混小子瞎混，真不知道該怎么教育他們了。”李老師感嘆道。

“我倒不認為這是什么早戀。”小艷反駁道：“每個人都有向善向美之心，你沒發現收紙條的多是學習好、品質好、愛好廣泛的孩子嗎？我們只要引導得當，完全可以把學生的這種積極向上的心理引導到學習上來。”

“當教師，一個字，難。”常老師大概是累了，不想多說。李老師和小艷沒有再說，其實，她們心里也是認同常老師的說法的，真的是難，真的是累。小小的三尺講臺，影響著幾十個孩子的漫長人生呢，其責任又是何等的大啊！

就說上學期吧，小艷到省上賽課得了一等獎，她滿以為期末她的教學業績考核會是優秀。結果由于她耽誤了一些課，在參加全市的統一考試中，學生的成績就落在后面了。在教學成績占百分之五十的考核指標里，小艷的考核分還是退到了中間偏后的位置上去了。為這事，小艷很是氣惱了一段時間，周勇也曾取笑她一天忙里忙外，還不如回家給他做全職太太呢。好在，許校長對她還是蠻肯定的，鼓勵她在語文教學方面盡快形成自己的特色，還要她帶動學校的語文教師一起成長呢。小艷還能說什么呢？做教師的，有時就為了校長一句肯定的話，就為了家長一個信任的眼神，就為了孩子一雙渴求的目光，而無怨無悔，而殫精竭慮。在這個過程中，收獲自己的人生價值。

因此，小艷仍然用自行車把每一個日子滾得圓圓滿滿。她相信，三尺講臺，就是孩子從嫩綠到金黃的過程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