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俄羅斯留學的朋友們相聚成都,難免再次緬懷兩年前因病故去的楊小樺教授。我們這幫兄弟姐妹都曾在異國他鄉受過小樺兄的關照和指導,無論時光怎樣流轉,那段源自圣彼得堡的情緣永不磨滅。
老楊的仗義
楊小樺教授曾經是廣州美術學院雕塑系公派俄羅斯的留學生,10多年前全國藝術院校雕塑專業中只有我們倆榮幸地被選派到俄羅斯圣彼得堡國立師范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小樺年長11歲,我自然而然地喚他一聲“老大哥”。由于他隨和仗義,后來很多中國留學生都尊他為“老楊”,不管年長還是年輕都這么稱呼,特別親切。老楊喜歡熱鬧,隔三差五會邀約剛剛結識的同學相聚,頗有武林盛會的感覺。他燒得一手好菜,連國際友人都無不稱道。老楊的廚藝水平可不是一般的高,只要是食材,他就能搞出一桌別具一格的美味來,不管是中餐還是西餐,無有不精彩的,以至于無數緬懷老楊的朋友無一不懷念他的美食。
其實對于老楊的美食,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小故事。老楊做美食是很講究的,甚至是有“潔癖”的。他的廚房一定要整潔,餐具一定要有品質,為此他會專門選購廚具、餐具,每次餐后都會非常嚴格地執行“一清二洗三消毒”,否則他是拒絕下廚的。老楊十分好客,每每請客都是親自下廚款待大家,每個周末都是賓朋滿座,許多慕名而來的中國人、外國人紛沓而至,熱鬧非凡。后來過年過節、過生日、迎新辭舊,甚至回國送行、接風洗塵等都成了聚會的理由。老楊是豪爽之人,每次聚會都傾囊而出,每月的津貼是遠遠不夠的,朋友們都驚詫“廣州人真的最不缺的就是錢”!可誰又知道老楊就是這樣一個仗義疏財的熱心人呢?
其實老楊也有十分安靜的時刻,尤其是月圓之時。圣彼得堡的月亮的確和國內的月亮不一樣,不知是俄羅斯的窗戶太小,裝不下那一輪塞得滿滿的圓月?還是濃濃的鄉情放大了它?當朋友散盡,他會獨自泡上一壺茶,點上一支香煙,深埋在濃濃的煙霧里,除了汩汩的煙霧,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曾開玩笑地問他:“想嫂子啦?”他故作鎮定地說:“那當然啦!”在我的印象里,老楊在人前落落大方,其實細心人看得出,他的心扉是極少打開的,我們也不便多問。
老楊還有一個固定的安靜時刻,他是個覺很少的人,不管夜里鬧騰到多晚,每天早上他必然是第一個起床的人,還會為大家做好早餐,靜靜等待大家醒來。他的煙癮很大,習慣上他會泡一杯咖啡,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這一刻他總是眺望著遠方,似乎窗外的風景永遠看不夠。這時的他沒有了月圓時的深沉,卻也讓人不忍驚擾,這一刻的沉靜更像一位慈愛的父親或是思念親人的丈夫特有的情思。
老楊的暖心
宜陽是我們班最年輕的小伙子,他一直把老楊當作父親一般敬仰,他們在異國他鄉如父子一般相互關切,十分暖心。
說到暖心,我必須要至真至誠地感謝我的這位老大哥。雖然我們是同一專業的公派留學生,由于經歷不同,留學的目標也不一樣。老楊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參加了庫巴索夫高級研修班的學習,深入研究了俄羅斯藝術造型的手法,他的創作風格也自成一體,與俄羅斯古板的創作語言相去甚遠,自然不會像我們初到俄羅斯的年輕人那么矜持。老楊的學習重心全放在了創作上。
記得老楊為此跟我們的導師娜達莉婭·加拉波娃有過深入的討論,起初老師很不理解,但隨著她見到老楊更多的作品,比如《平衡》《零的突破》《黃土魂》等,她特許了老楊更多的自由,把精力主要放在創作上。老師是一位很有脾氣,但也很開明的人。從最初的不理解到后來全力支持老楊走自己的創作道路,她是站在更高的高度來理解中俄文化取向的不同,對老楊的畢業創作《花旦》也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老楊在學術上自有主張,他更看重民族文化取向,不管是形式上還是內在表現上,都有成熟的語言風格,如果讓他成天待在教室里訓練基本功,無疑是一種流于形式的浪費。
對我來說,我更喜歡俄羅斯課堂那種淋漓盡致、游刃有余的學院派泥塑表現手法,讓我感受到了泥濘的粘土與水墨之間的關系,課堂是我必須要去的地方。我個人對夜夜笙歌的環境有些不太適應,因此跟老楊商量,想搬到離學校近一點的地方,多花些時間在專業的訓練上。老楊十分通達,為我收拾家當,準備搬家。未曾想到的是,為了不驚擾大家,我自作主張隨便找了一輛私家車就搬家了,結果這輛車遇上了打劫的。
2015年12月,也是圣彼得堡近10年以來罕見的極寒天氣,零下40度,更是讓我被打劫的心如墜冰窖。老楊得知消息后馬上趕到,還帶了俄語專業的訪問學者幫忙到警局報案。那天俄羅斯警察的表現讓人頗為無奈,甚至不可理解,我這個被害者完全被當作打劫者一樣對待,我滯留警局6個小時,使領館專門做了照會也無濟于事。好在老楊帶來六七位語言專業的朋友解決了語言溝通障礙,才可以順利對話。這份溫暖來自老楊的俠骨柔情,我永銘心底。
老楊的俠骨
俠骨——又令我憶起老楊有一個自己的江湖,他喜歡江湖中的熱鬧,在江湖中的老楊也絕對是一位行俠仗義之士!
我們同住期間,每次出行都一起來回,有一次我們在地鐵里遇到一伙小偷正在作案,老楊起身制止,小偷們群起而攻。面對挑釁,我們當即就跟小偷打了起來,老楊個頭高大,身體壯實,三五下就打跑了幾個小流氓。這可是在號稱“戰斗民族”的地盤上呀!老楊的一身膽氣和正義令人敬佩。其實老楊那時年紀也不小了,卻有著小伙子般的勇武。
還有一次,正值俄羅斯治安最為混亂的時期,教育組領事要去銀行為所有的公派生提取生活補貼,讓我找兩個人負責安全。老楊聽說后主動請纓,并制定了詳細的行動計劃。他陪領事去銀行,我在汽車旁觀察情況警戒。因為有被打劫的經歷,我們很嚴肅地對待這次行動。雖然那一次并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但現在想來還有點諜戰片的味道。老楊就是這樣一位敢作敢為、勇于擔當的俠義之士。
老楊的“義”不僅僅體現在兄弟情上。在國外,政治話題是我們這些留學人員茶余飯后的一個熱門話題,尤其是剛剛出國的時候。閑談中,每每有同學質疑國家,老楊就會用很濃重的廣東普通話呵斥:“你客觀點好不好,你看看老百姓的生活,是在一天天變好呢?還是一天天落后?”老楊是老支書,看問題更深刻,大是大非上立場鮮明而堅定,總以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而自豪,就算在國外,他也十分自律,維護著一名共產黨員的尊嚴,這是大義。
老楊是一個讓人無限懷念的兄長,雖然短短3年時間的相處,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開朗和陽光的,但有時候他的沉靜也讓我無法解讀他內心的苦與樂。我們相處的那3年,只是他人生的一個片段,然而他的情義卻深深刻在每一位朋友的心底。
2016年5月6日,身軀偉岸、意志堅強的老楊在病痛的萬般消折中枯萎了。送別他的那一天,從全國各地涌來五六百位友人與他淚別的場景讓人心慟。更有無數唁電寄托哀思,也有音樂家作詞、作曲,唱誦哀悼我們的楊大哥。這一刻我才深深領悟,這份情和義,正是老楊俠骨柔情、擔當大義的人格魅力所在。
吳兵先,四川大學藝術學院設計系副主任、碩士生導師。2004-2007年獲國家留學基金資助,赴俄羅斯國立師范大學雕塑專業攻讀碩士學位。
楊小樺,曾任廣州美術學院雕塑系副主任、副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雕塑學會會員。2004-2007年獲國家留學基金資助,赴俄羅斯國立師范大學攻讀藝術學碩士學位。2016年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