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古典的中國

范玉雪

一

“雪兒，我們老祖先為你感到驕傲和自豪！跟著心走吧，你想做的事情只能在那兒實現了，多多保重?！薄把﹥?，你是我們親生的孩子，但你的心不只屬于我們。如果是天意，我們支持你，加油！”終生難忘父母大人緊握我的雙手、熱淚盈眶機場送行的情景。他們見證了我夙愿得償，激動的淚光中飽含著欣喜與期望。2014年9月1日，永遠銘記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來到向往已久的中國。

自我三四歲剛剛懂事起，父母總拿他們讀過的書來教育我，給我講古人留下的道理。長大后，我漸漸明白，那些書絕大部分與佛學或儒家思想有關，是從漢語翻譯成越南語的著作。6歲時，我第一次觀看中國的《西游記》。這是我首次接觸中國文化。它不但陪伴我度過美好的少女時代，也讓我對古典名著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深厚感情。10歲時，我一個漢字也不會念，卻能夠給外祖母完整地哼唱《敢問路在何方》。家庭熏陶潛移默化，讓幼小的我在腦海中開始想象中國，我渴望學習中文，渴望探知那古老的文明。

遺憾的是在我考大學之前，家鄉連一位漢語老師都沒有。父母擔心我沒有基礎，不能像生活在越南的華僑那樣講標準、流利的漢語，因此不建議我選擇中文系，于是我讀了英語本科專業。不過，我心中的渴望從未消減，一直都在尋找接觸中文的機會，努力自學中文。大學英文系的師生被我的心愿和執著精神所感動，把我介紹給中文系的老師們，拜托他們給我指點。

2010年12月的一天，一件對我人生影響深遠的事情發生了！10多年來我摯愛的“美猴王”來到越南了！對，就是六小齡童章金萊先生。他撰寫的《六小齡童品西游》（上、下冊）第一次以外語出版竟是越南語！他來越南推介作品并與讀者交流。我不但近距離地見到他，而且還得到了他的簽名。只可惜那時我剛剛開始學讀拼音、學寫漢字，想跟“孫大圣”多說幾句也不行?；厝ヒ院笞载熢S久，既可惜，又難受。我痛下決心，學漢語要又快又好。我對“美猴王”極為崇拜，想與他取得聯系，只有通過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越南語部的一位工作人員，他是章金萊先生訪越期間的隨行翻譯。當我正試圖聯系“美猴王”的時候，他已經駕著筋斗云返回“中土”了。遺憾的心情無以言表，我立即給那位隨行翻譯寫信。這封用越南語撰寫的書信到底有多長呢？具體字數記不清了，總之那是我有史以來寫的獨一無二的一封長信。時隔不久，這封信居然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正式播出了，成為替所有喜愛“美猴王”的越南觀眾表達心聲的代表作。那期節目播出時，包括我家人在內的許多聽眾感動得為之動容。此事對我觸動極大，我暗自發誓，不遠的將來，我一定要去中國，要讀懂“美猴王”寫的書！

不久，我在漢語中心認識了一位熱情的老師，她是天津大學畢業的。知道我的愿望后，她鼓勵我申請中國政府獎學金。我忐忑地問：“老師，真的可以嗎？我的專業不是中文。中國的大學會錄取我嗎？”她認真地告訴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學習成績好，讓他們看到你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就可以了。”于是，2013年我大學一畢業就著手辦理申請中國政府獎學金的手續。拿到天津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恰巧是我的生辰！這是有生以來我收到的最開心的生日禮物，是上蒼對我長久以來不懈努力的嘉獎。我驚喜地跳了起來，幸福的淚水順著臉頰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激動得說不出話，默默地想：“孔子老爺爺，我終于可以去尋找您留下來的一切珍貴印記了。中國，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里，不知現實的情景跟我想象的是否一樣？我好期待，好期待……”我的師長、親友都為我高興，我每天都接受著大家的祝福。然而，就在我準備赴華留學的前一個月，慈愛的老祖母去世了。老祖母有一半華人血統，生前可以講些中國南方的客家方言，但家中無人傳承。得知我要去中國求學，她帶著滿足合上了雙眼，欣慰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來中國后的第一個學期安穩而快樂，不料寒假回家過年時卻發生了重大變故。我身體受了重傷，髕骨脫位，需休學大半年。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的最低谷，每天沉默不語，有時暗自垂淚。除了忍受病痛的折磨，更擔心那珍貴的獎學金資格是否不保。幸好上蒼垂憐，在天津大學相關老師的幫助下，我不僅沒有失去獎學金，而且還可以往后延長，需要做的只是重修課程。而正是這次“重修”，讓我的人生又迎來一次“奇遇”。

二

學了3年中文，知道有個非常浪漫的成語叫“一見鐘情”。雖說這個詞應該用在異性之間，但對我而言，實在想不出另一個詞來恰當地描述我與她的“神奇”相識。

2015年9月14日，又是一年開學報到日，我滿懷謝意重返北洋園，辦理在進修部的重修手續。辦公大廳像往年一樣，聚滿了前來辦理手續的各國留學生，我的目光忽然被分班測試區中一位口語主考老師所吸引。她高盤發髻，外罩純白色短款小西服上衣，里面一襲深紫色中長款旗袍，腳上穿著黑色的高跟鞋。在如此忙亂而嘈雜的報到現場，她安靜而端莊地坐在那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口試工作，微笑著親切地接待各國學生。這個情景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現在回想起來，就像昨天剛剛發生似的。我遠遠地站著，注視她好久。當走到她身邊時，我竟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老師，我想跟著您?！睘槭裁磿@樣？后來我也無數次地問自己，但時至今日，我仍無法解釋清楚這種情感。只因為從她苗條的身材和甜美的聲音中，我能清晰感覺到一種溫文爾雅的、典型的中國古代淑女的狀態，覺得自己未來的人生真的離不開她。而她，跟我講的第一句話是：“來，我們合個影吧?！贝饲拔覀儾⒉徽J識，也許這就是漢語所說的“緣分”。

這位老師叫牛倩。我當初以為，她曾在國際教育學院擔任過系秘書這樣的行政管理工作，開朗的性格、平易近人的態度是“練”出來的。隨著交往的深入才意識到，我一直愛慕并追求的古代典雅與優美之風都集中在她身上，是從她內心深處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的。牛倩老師擁有中國古代文學碩士與中國古代史博士學位，她古典的氣質是用古代的書籍培養出來的。

開學不久，變故又來了，我在天津醫院接受了一次非常復雜的膝關節手術。第一次，一個人在國外面對人生中如此巨大的挑戰，差點過不去那個“坎”了。幸虧醫生和老師們一直對我格外關照，整整半個月在醫院治療，時刻都能感受到牛老師對我的關心?！靶⊙?，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加油！”“我的小雪，是堅強、勇敢的好孩子！”如此溫暖的話語會出現在我微信“朋友圈”發布的每張圖片之下。老師每次“秒回”我的留言，感覺她就在身邊，天天陪著我。另外，我也帶著《西游記》導演楊潔所著的《敢問路在何方》在醫院作伴。每天咬著牙，忍著疼，真忍不住的時候，眼淚會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枕頭都濕了，我就看書。我想起不屈不撓、永不言敗、樂觀向上的美猴王，就有了戰勝疼痛的力量。經過幾個月的療傷，當我重返校園時，上蒼再次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獎勵。

新學期報到后，我偶然看見學院公告欄中張貼的本科部課程表，發現本科三年級的留學生有一門非常特殊的課——古代漢語。更巧的是，這門課和古代文學課都由牛老師來代課！確定這個消息后，我欣喜若狂，不僅好奇這兩門課的內容，而且格外期待老師講課的樣子。

牛老師的課是給本科生講的，而我屬于進修部的學生。不同教學部的課程設置不同，按照學院規定，不可以跨系選課。但心中有理想，不努力怎么知道不能實現呢？于是我鼓起勇氣向學院提交了《旁聽申請書》。在教務科長與本科系主任的幫助下，我幸運地成為第一個提出跨系選修古代漢語與古代文學課程、取得旁聽資格的進修生。

開課前一晚，我很擔憂，真的能聽懂古代漢語嗎？一個非中文出身、完全沒有古代漢語基礎的我真的能理解古人寫的東西嗎？腦海中頻繁閃現著無數的疑問，忍不住給牛老師微信留言了。牛老師的回復讓我放松不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古代漢語，所有同學都是零基礎，大家起點是一樣的，老師保證你學會，請相信我……”

古代漢語是漢語言本科專業的必修課，加上三年級的同學對牛老師的教學情況早有耳聞，整個學期都極少有缺勤的學生，教室里總是坐得滿滿的，根本沒有我的位子。我拜托宿管科的阿姨每次幫我在教室里多備一套桌椅。雖然只能遠遠地坐在最后一排，但終于能夠進入課堂聽老師講課了，我很滿足。

老師講課語速不快不慢，吐字清晰，聲情并茂，飽含著對古典知識真誠的熱愛。她的PPT內容豐富，形象生動，每次新課都給我們補充大量書本上沒有卻十分重要的文史知識。本以為艱深的古代漢語難免枯燥乏味，沒想到竟會這樣充滿樂趣。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十分享受。每一節課我確實收獲不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心里的快樂了。不會忘記上完第一次課的情景，我激動地跑到講臺前，抓著老師的手，流著幸福的眼淚說：“牛老師，太好了，我很高興！您所講的內容我都能理解，真的聽懂了！”老師擦著我臉上的淚水說：“好孩子，你快樂，我幸福！”果然如老師所言，在她一步一步地引領下，我們不僅讀懂了文言，而且慢慢了解了中國古人的智慧與才華。老師每講新課必做示范朗讀，全班都會現場錄音。下課之后，我在宿舍里復習，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地跟著老師的錄音讀文章，仿佛穿越到古代的中國。一個學期，學了不少中國家喻戶曉的成語和歷史故事。結課時，同學們發現原本最擔心的課程變為大學期間一段難忘的記憶。

說實話，我一直覺得“溫潤如玉”的牛老師與每個國家的學生關系都非常好，真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對她的愛戴和崇拜了。感謝上蒼讓她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的求學之路上，接引我走進妙不可言的古典世界。學完了《知音》這篇課文后，我更加相信，牛老師就是我今生的知己。

三

從小到大，因為喜歡看《西游記》和中國古裝劇，我非常渴望學習古代漢語，了解中國傳統文化。這種執著的情感給我帶來不少積極向上的正能量。我深受西游文化的影響，希望親自體驗古典的魅力。記得2014年第一次來中國留學的那段美好時光，在學院新年晚會上，我曾與泰國同學一起報名參加演出，登臺合唱《步步驚心》里的一首插曲。真不知平日性格靦腆的我當時哪來那么大的勇氣?？墒?，當自己穿上漂亮的戲服時，高興得心花怒放，緊張的情緒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后來才知道，那次新年晚會，牛老師不僅觀看了我的演出，還親自指導了一個舞蹈節目，只是當時我們不認識。

自從學完古代漢語與古代文學兩門課，我可以把一部部的中國古裝連續劇看得更加深入、明白。在《甄嬛傳》里，我看到一個不諳世事的純情少女逐漸成長為一個善于權謀的深宮婦人，那么故事背后，我更加關注雍正時期的歷史，會進行一系列的補充學習?？催^《羋月傳》，我了解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女政治家不止武則天一人，還有更早時代的羋八子。我喜歡《寂寞空庭春欲晚》，學了古典詩詞才知道為何劇情到處都以雪白的梨花為背景。因為這部電視劇的名字出自唐代詩人劉方平的七言絕句《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在古代文學清詞部分，還學習過清初第一才子納蘭性德與康熙皇帝的密切關系，我完全能夠理解劇情的編排邏輯，并十分欣賞納蘭性德的才華。有一天，一位中國朋友送我《飲水詞》的練字小冊，我快樂的小宇宙要爆炸了。我親眼見過牛老師撫琴吟詠，知道這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特別喜歡這種優雅的讀書方式，現在我對古典詩詞吟誦興趣濃厚。

如果說在銀屏上，我能感受到唯美的古典意境，那么在現實生活中，那些名勝古跡都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真想把老師提到的每一處景點全部游覽一遍。講杜甫詩的時候，老師談到過“安史之亂”?！拔逡弧毙￠L假，我與同學結伴，興致勃勃地去了一趟薊縣大佛寺。這里就是安祿山誓師起兵之地。他想當皇帝，嘗言“思獨樂而不與民同樂”，所以好事之人就把這個寺廟改名為“獨樂寺”。游覽了那里，我才知道，薊縣本來歷史悠久，而獨樂寺是中國三大遼代古寺院之一。當古典與現實相結合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更開闊的世界，一個不一樣的中國。原來，現代的中國依然存在著古典的東西，時時刻刻陪伴在我身邊，而不是像之前想象的那樣只是一個純粹現代化的國家。眼見為實，我莞爾一笑，自己來中國留學的選擇沒有錯。

其實，我來中國之前，去寺廟拜過一次佛。當時我是特意去的，因為那段時間，在一些越南人眼中，中越關系不太好，對中國人的誤解太深。我跪在佛前黯然落淚。無法想象，一邊是生養我的母國，一邊是我向往的國家，為何要發生不該發生的事情呢？我虔誠地向佛祝禱，希望將來某一天，兩國關系可以變得好起來。我不想讓自己痛苦地夾在兩個深愛的國家中間，艱難地做“單項選擇”。

來中國之前，我本在一所美國國際學校當英語助教，為何要放棄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耗費那么多時間和寶貴的青春學習漢語呢？很多人不能理解。如果我只想當一名普通的老師，那么我不會來中國。我想從事文化交流與教育工作，希望將來可以成為一名促進中越友好關系的文化使者。

我一直認為，世界上不管哪種文明，只要它能夠給人們帶來寶貴的知識，讓人們的生活變得富有內涵，那么它就值得我們共同努力傳承下去。身為一名在華留學的越南年輕人，我深刻意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中國是有五千年悠久歷史的國度，古人的智慧能夠啟迪我們今天的生活。歷史原本就是先賢遺留的鑰匙，可以幫助我們解鎖一道道現實困惑之門。我知道自己現在的漢語水平還不夠好，但我相信，只要不斷努力，未來一定能為兩國文化交流作出貢獻。只要能夠搭建好中越關系的橋梁，我愿意傾盡綿薄之力，既讓越南人民更多了解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又能給中國朋友介紹越南獨特的歷史文化。

每當想到這些，我就有了繼續前行的動力和決心。雖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我不怕。六小齡童先生曾說過：“我們每個人都是行者，都在取人生的經，都會遇到九九八十一難。堅持?。　蔽乙褜⑺?016年出版的新作——他的首部自傳《行者》——收入囊中，這句話赫然印在此書的封頁。衷心希望得到中國政府獎學金的世界各國朋友，都能夠珍惜這份可貴的榮譽與難得的學習機會，勤勉奮進，將來既能成功，又能成人。

以上是我對漢語學習經歷的點滴回顧，是重要的人生紀念。我常常對人說，我內心深處最真誠的一句話就是：“這輩子，除了母國之外，也許我欠中國的恩情最多了?！保ü└鍇國家留學基金管理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