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
成年之后的最初那幾年里,無由地,我成為了一名默無聲跡的民間雕工。每每夜色漸深,當我平靜地坐到聚光燈下即將鋪刀展木,總要先迷失一陣:習慣性地沖著茫茫夜空搓揉起右手食指。指尖頂端,群星閃耀,時而有只大鳥伴隨著一條仿若心形的木船穿越現世的時空。接下來,啊,接下來一切仿佛都預設好了:雙耳驟然轟響,恍惚間,那曾經舉起的刨子再度落下,“呲嚓呲嚓”,陣陣破發音過后,金屬的牙齒咬斷木頭的紋路,于是,我與俗世生活暫且失聯了片刻。
那時候,我剛剛步入我的少年時代。在清水村那座局促的庭院內,一切都發生著奇妙而難解的變化。我是說,當他——我那沉默寡語頗為人詬病的舅舅——一旦完全沉入自我的角色,猙獰的面孔甚至也變得柔和起來:右嘴角上方銹跡斑斑的傷疤上落著光,惡煞般的眼神里百花怒放;而那令所有人都感到厭惡的藍色眼珠,似也隨著手指的抖動帶上了特別情感,使我確信:那樣的改變,凝練而確切,仿佛被什么力量所指引。
可是其后很多年里,我又謹小慎微,不愿多去回想這些。在我看來很多記憶渾濁又險如陷阱。那時,我尚且不是個太愛琢磨問題的孩子,缺乏思想,僅僅任由恍惚而帶有粘液質的情感本能朝他靠攏去,再如影子般默默站到他的身后,整整一個上午或下午。
直到那年那個冬日某個落雪的黃昏,當我微顫著心尖兒,繞開小竹林再次假裝路過,一瞥眼注意到那掛著雪片的眉頭下方迥異于往常的眼神,心才略略失重了幾秒。
但我沒有停住腳步。這時,雪大了起來,越下越大,占領整座村莊,以至于我分不清那盤旋在庭院上空的灰白物質,是雪花還是刨花,抑或只是我記憶中的一些盲點……
繩墨伸展,以筆作線;量具測量,刨子出場……哦,是的,那時候我舅舅是一名鄉村木匠。一個古老而寧靜的行當,在當年那家整日轟隆隆直響的家庭軋花作坊隔壁悄無聲息地暗藏著。對這項并不太能引起別的孩子注意的手藝,我那時卻莫名地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他的兒子,那位大我三歲的明仁表哥——愿他此刻在天國安息,原諒我再次將他從記憶的淤泥里打撈起來——對此,卻反感得要死。因而我們間一開始便存在著隔閡:我熱愛他父親的職業;他不,不但不,甚至還常常懷著某種惡意的情感吧?我覺得那時我是略略清楚他的某些心跡的,正如他很多時候對于我的“掌控”,意圖并不難以琢磨。畢竟,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將近兩年。
那時,我們仿佛突然之間都成長起來,也全非不諳世事了。苦惱,由此開始。
我記得明仁表哥剛剛長出喉結的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毫無征兆地,那日他強行將我拉入廚房——他比我壯得多——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掂出半只噴香的鹵雞,勾魂鬼樣在離我鼻子半指遠的地方搖來晃去。口水四溢的當口,他臉上的激情驟然消失了,語氣起了變化。就在那一刻,我留意到他長出了那么個硬生生的玩意,隨口型變化,在明亮的光線里蠕動,使我不由地感到心驚。之前我剛從河岸歸來,眼下,便下意識將那尚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看作抖動的浮標:在提醒我,免得像魚兒那樣因貪吃而上鉤。果然,誘餌拋出來啦,他滿是蒜味的嘴巴抻到我耳邊。本能地后撤身體,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得說,但是又說不出當時我的心跳有多快!我慌亂地望著他,仿佛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唉,他鎖骨斜上方那顆該死的肉球喲,總在不住顫抖,連同他褲袋中彈弓包皮里窩著的那些石子——隨時都可能朝我眼睛里射過來吧?“哦,我的明仁表哥啊,全村最出色的彈弓手,請你別這么折磨我……”
我在心里痛苦地哀求著。可一切都是白費。并不是說接下來他因為我的不合作教訓了我,而是當他被我的沉默——不,是恐懼——一次次冷生生地拒絕之后,他竟沖我冷靜得笑了起來,露出一對尖銳的虎牙。
那笑像極了他的父親,使我渾身激靈。
我真想不出接下去會發生什么。
這時,舅舅出現了。他剛從外頭做工回來吧,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身火燎燎的木屑味兒。他進廚房是來找吃的嗎?明仁表哥的話還像斗繩一樣勒在我的后頸上,那兒一定該留下一圈深深的墨跡了。我側身不敢看他。就聽見舅舅罵了一句什么話,然后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雞,哼著一支和他工作有關的小調晃蕩出去了。接著,表哥同樣罵出一句什么更加尖刻的話,拳頭錘向空中,抖起胳膊上的肌肉走了出去。就剩下一個我,心嚯嚯亂跳,我感到整個院子都在搖搖欲墜。
后來我始終猜不出他為何要向我提出那么個要命的要求,那是他父親啊。渾身無由地冒出冷汗,仿佛那陷于烈火的,不是后來頻頻驚現于夢境的他父親那些心愛的工具,而是我這具顫動不已的單薄身體。滿院子都是強光,帶著飛揚的木刺,扎得我雙眼發疼,趕緊沖到水井旁將冷水敷到臉上。
我想,那念頭如此不可思議無非就是說說,一切很快就會過去了。似乎的確如我希望的那樣:接下來的幾日如儲物間熟睡的木料一般安靜。而見了表哥,我卻還是下意識側過腦袋,仿佛心里真裝著某個將要付諸行動的惡念。有一回,我見他在我面前站住不動了,便蹲下身,裝作在地上找什么東西。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自始至終。這倒符合我所了解的他的性格。一周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我想那是因為他不得不服從父親的命令打起背包去鎮里的中學讀書去了。
臨走時,他避開所有人,將牙齒咬得咯咯響,冷笑著的眉頭朝我死死地擰過來……
唉,沒必要兜圈子,是的——很快,他那和著大蒜和肉香味的陰謀得逞了:舅舅的工具全完蛋了!只剩下一攤破銅爛鐵半掩于冒著煙氣的灰燼中。哦,那時候我才剛進入到那個陌生環境不久,怎知道這底下到底藏著一種什么情感,竟造成如此結果。我忽然感到不知所措,內心愈加孤獨而昏暗起來。
毫無疑問,這事是我干的。
不,那是他們的說法。一種掩飾,一個不令惡行蔓延的應急之法,我的外公尤善此道:或許他是覺得已經有了那么一位擰頭筋兒子就不應當再有一個萬惡的孫子吧?他說:“這是名聲問題,可是還能有誰呢?”
他的目光升起來,“啪嗒”扎到我臉上。
是啊,還能有誰呢,這不是極易判斷嗎,邏輯上完全行得通:因為我厭惡我舅舅。而且——他們忽然間竟對我那么了解起來——他們都清楚其時我還正在生一種病,癥狀為“不合群,心思重,想法難以捉摸”。這就完全合情合理了,叫我這么個隨時可以滾蛋的外人來承擔一切。“他可厭惡他舅舅呢。”他們開始尋找證據,可這一點又是怎么被看出來的?無論如何,他們是高明的:找到問題根本,抓住了事情的內在動機。況且,舅舅下面的一句話更叫人無法反駁了。“沒錯……我看見他整天趴在木工房的窗戶上瞅,神情怪異。”語氣多么干脆,仿若硬木剛被鋸斷,“咣當”一聲,落到地面上。幾個月來,這是他對我說出的最長一句話了。但我感到他沒有說完。我想他若是說“為什么你總是在我工作時斜眼吊眉像個賊那樣偷偷躲在我的身后”,那就更符合事實了。
但是,我直覺到一名“外人”的生存之道:閉上嘴巴,連一個委屈的表情也不必拿出。
由于我的“不配合”,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審訊”。并非常規意義上的,但我怎有機會表達我內心的委屈與苦惱呢?我盡可以低下頭去,可我的五官沒一樣出毛病呀:我可以聽,聽他們慍怒中又略帶著寬恕的語調;可以觸摸,比如當我的手指觸碰到飯碗,我感到并不完好的瓷器邊緣在切割著我,使我認為連吃他們的東西也是羞恥的;鼻孔里時時充溢著嗆人的氣流,那是他們胃部各種食物混雜之后即將冒出來的懷疑味道嗎?
哦,他們,我的舅舅,我的外公外婆,真要命,我又意識到,還有舅舅的胖女兒明珠表妹,那是我最初唯一存有好感的人了!
這就是我初到清水村的際遇之一。實話實話,還算平靜,他們并沒有做出多少責怪的言行,一切行進于無聲無息中。我沒有作出任何辯解,我沒有那樣的習慣。而且一開始,當我初步意識到麻煩將要落到頭上,也沒有顯得多么緊張。我甚至還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到明仁表哥身上。有一回在夢境里,我討好般地對他說:“表哥,你是可以證明的嘛,當時我并沒答應你的請求,又怎會成為縱火者?”而那夢尚未醒來,我就苦笑起來。我成了唯一的罪犯,不爭的事實……
不多久后一個周末,明仁表哥回來了,剛得知此事,便憤怒起來,一腳踢在老鵝文革的腚上。“那是一個怎樣的混蛋,啊?你們倒是說說!”他雙手叉腰,高聲痛罵不止。
我覺得他是對的,真正的罪犯應當得到咒罵。但是,沒容我同他站在一道共同譴責作惡者呢,便注意到他顫抖的喉結驟然停住,目光一下焊到了我臉上。一個新的誤解者,我的明仁表哥,三秒鐘之后,他的脖子悠悠地轉過去。我卻不得不再次低下腦袋。
下午的時候,他寄宿班的同學來了,他們當著家人的面談笑風生,講述入學以來新鮮的學校生活。特別說到周一那天的經歷,而那一日,正是工具房起火的日子。我自然記得那時刻,火勢突然,卻并不大,很快被撲滅。我一直站在門旁外。直到舅舅大罵著跳出來皺著眉剜我一眼之后,我才沖進去。我留下眼淚,為那些親愛的無辜的工具。
而就在當日早晨,我還曾爬上院子的土墻,以無比仰慕的目光欣賞著舅舅的勞動。他當時在打治一只五斗櫥:墨斗在他手間有節奏地跳動,他附身于鋼琴般的木器上方,很快,樂音聲在耳畔飄蕩開來。那一刻,晨曦照耀著他,我覺出他是那樣安詳而神圣。而僅僅兩個時辰之后,當他拖著滿腳的灰燼邁出木工房,鬼魅之氣罩在了他整張臉上。
我的壞日子跟著來了。我剛剛到來,剛只能叫出幾種工具的名稱,壞日子就來了。
人們極不喜歡我舅舅。起初我想不出緣由,同一般評價者一樣,也認為他是個性情暴躁行為怪癖的人。甚至有時當外人帶著挑釁的語氣在我面前罵他是頭“木鬼”“瘋子”時,我也不加反駁。來自外界的各種信息以及我初步的觀察,確實讓我覺得他并非善類。
即便是在家庭內部,比如在外公的意見里,我也隱隱覺出不尋常的味道來。一開始這叫我覺得意外,因為外公總時不時找個理由痛罵他。原因似乎是在之前的“某些年月”里——他用的就是這說法,我不是愛深究的人——他靠著他的木工技術幫助別人制作用于攻擊的武器,造成了人員傷亡……
當時,我不明白這會有什么問題。我以為大家之所以對他“另眼相看”,完全是由于他那張丑陋難當的臉孔:不單生有惡心的疤痕,更在于那上面從不見笑,嘴角總死勁抿著,仿佛隨時要咬破什么東西。另外,說話時語氣總古古怪怪。比如,我初到清水那日,他也許是想當著他姐姐的面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吧,便硬拍起我的后腦勺說:“啊,這是大外甥呹,嘿,好極,嘿,好極啦。”
瞧他那鬼樣兒,有什么好呢?我什么話也沒說,我根本沒打算到這兒來。我只感到頭皮發麻,仿佛他的話如同鋒利的刨刀,劃破我的大腦神經層,徒增起反感的浪花。
不久后有一天,清水村村主任王道九對我說:“啊外甥呀,你城里來的,自然有腦子了,可要多個心眼喲。”我不明白這位我并不熟悉也喊作舅舅的人是什么意思,便沒接他的話。他繼續說,挑明了說,說到了舅舅臉上。我心頭一緊,想跳開去,卻被他一把扯住了衣領。他的牙齒全被煙葉熏黑了。“你那舅舅啊,聽清楚沒有,可是個很不地道的人喲,你要階級立場分明才好……”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只茫然地看著他明暗不清的臉。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變得謙虛起來:“哦,我都忘啦,你是城里來的,是有見識的貨。為表示尊重呢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王道九,大家喊我王主任。”我看著他,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笑一下。他將沾著泥土的襯衫底部朝褲腰里塞塞,然后上身一聳,朗聲道:“啊,確實,確實不地道!我相信外甥你是有見識的。”難得獲得這樣的尊重,便在神情上顯出了愿意聽下去的意思。接下來,我至少搞清了這么一個事實:他父親去世時使用的棺材是舅舅打治的。
“而他娘的,哦不,我不是罵人。我是說他壞了心!半途上壽材竟出了問題……”
他在描述那個過程。而對我來說,那距離太過遙遠,情感上講,我沒有沒打動。無非是這樣:對舅舅的技藝表示懷疑?一次事故?他最后說:“我自然清楚得很,他那是在私報公仇!不就是為十幾年前他臉上那塊刀疤嗎?那劊子手,他的惡行還少嗎他?”牙齒咬得吱吱響,像棺木釘鍥進硬木里。
我呢,作為外人,我始終要做一名安靜的旁觀者,甚至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吧?
到清水村去是情非得已。那時候父親剛剛調到縣法院工作,母親的事業初步展開。我對他們的工作毫無興趣,他們做什么和我無關。爺爺奶奶一年前相繼去世了,我只得被“暫時”——他們使用這個詞時臉上笑瞇瞇的——安置到那樣一個偏遠鄉村去讀書。但我很快就想,也算不錯吧,和吵鬧的城市生活比,鄉野的很多事情畢竟令我心情舒暢。關于舅舅,即便有那么多不同類型甚至相左的評價,我卻并沒有太過陷入個人情感的漩渦。沒錯兒,我一開始就說我不是個愛追究問題的人,而更像一名旁觀者。舅舅的過去我沒有太多興趣,可無論如何,他確是當時村中唯一——也是最好——的木匠呀!
雖說沒有深究問題的習慣,但那時我還是經常任由著本能的思緒去想,平素我不太愿意開口多說,是出于這樣的原因嗎:木頭是不會說話的,因而主人時常受到它們的影響……我是說,舅舅在影響著我,在眾人眼中,他何嘗不是塊木頭呢?一開始,這種相互沉默的關系便確立了,我們之間并無什么交往;那么,我們的聯系或許只源自于一個“木”字了?這想法使我困惑又愉悅。
在我甫一出生時,我的爺爺重拾舊業翻出一本舊書來,說我“五行缺木”。那模樣滑稽極了,語氣就像一只算命老鴉。“秋天出生的人,五行中多金,但缺木。”隨他怎么認為吧。但在我的童年時代,受到這位老篾匠的影響是注定無疑的。那時候,他種了半坡竹子。當他和奶奶在靜止的時光夾縫中編制各種器具藝術品時,我就學會了在竹片上刻畫各種植物與動物。當父母有一天忽然想起我,而我再回到他們身邊時,他們發現我變了,認為我更不愛說話了。“木頭就不愛說話!”那時,我說過這樣的話嗎?還是某次后來的場合?是對著父親母親,還是某位同學?醫生替我做出過解釋嗎?一切都遙遠起來。慢慢的,村里人也不愿同我多說了,或許是因為他們覺得他們的想法在我這里總得不到積極回應吧?王道九又一次悻悻著離開了,撂下的話里充滿了憤怒的警示:“小子,你是有出息的人。不是我說,那個瘋子,你要警惕他。這是階級立場問題……”
我不知道要警惕什么,可真夠滑稽的——剛到一個新地方,總是被別人當面提醒。
某一日有個現象引起了我的興趣,和舅舅無關。那是黃昏,我們清水村上空忽然傳來一陣隱約而又確切的嗡鳴。聲音吸引來一大群人,全昂著臉朝頭頂搜索。是架客機,確切說是一架“三叉戟”,正由北向南飛。
我心里激動極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唯一能說出那東西型號的人,因為他們爭論了半天也沒有得出結論。我早先在一期航空畫報上了解過這些。我猶豫著是不是要向他們說明一番。激動忐忑半天,終究沒有開口。“我和他們沒話說。”我清楚問題出在我這個外人身上。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爸爸媽媽正坐在那架航班上,當他們經過清水村時還朝向地面招手。那是他們在向我打招呼。可惜我已經睡沉了,沒能跑進院子里回應。
他們確實是乘過飛機的,去清水時我還將他們使用過的一對藍白相間的機票帶在身上留念。醒來后的數日里,我聽到人們的嘴里便總是離不開那架銀灰色的飛行器了——是出于某種無法言明激動與緊張嗎?我何嘗不是這樣呢,何況我是那么地了解那種飛機,我甚至數得清它有多少只輪子。
是的,生活在那樣一座山坳里的村莊,被懷疑被冷視被提醒,尤其到第二年年末,當那件事情剛發生過之后,我滿心里就只剩下撞出暗黑云層飛向遠方的沖動了……
萬萬沒想到的卻是,在對那架倏然而至的銀灰色大鳥上,明珠表妹的興趣竟和我高度一致——甚至說,她已中毒頗深!其后,我們像地下黨接頭那樣在一些角落里頻頻碰面。我向她講述我所知道的,甚至還虛構了那些“上等人”五彩斑斕的高貴生活。那時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侃侃而談,一發不可收拾。我甚至還裝出成熟的語氣說出“這就是我們以后的生活”那樣的話。而實際上以至于數年后的今日,我對自己的未來仍是一無所知滿目蕭然。也許只是因為當時那又高又遠的距離感使我產生了某種特別的欲念吧?我說不清,只覺得同小我一個月的明珠表妹進行交談,使我心胸開闊起來。
由于激動,明珠表妹略顯陡峭的胸脯總是起伏不定。我倒顯得平靜。甚至當她長時間沖著天空高昂起腦袋默嘆時,我都在平視前方那堵土墻或者蹲下身子摘鞋面上的碎木屑。我在想別的事。說實話,連續數月的無望生活——本渴望舅舅能給我安慰——,我已經急不可耐,甚至還在心間設計了好幾種“出逃”的方案。是的,出逃,逃離那個封閉環境,那是一種何其強烈的愿望啊?
“三叉戟。”我重復道,卻不清楚腦子里為什么總是冒出來這個詞,一定是從父母那兒了解過的某些信息刺激了我。那個與表妹共處的下午,我滿心都是焦慮與興奮。“哪怕是掉下來呢!”我接著說,卻突然意識到并沒有說話的對象。她沒有聽我說。這對極啦,清水村的生活如何不叫我感到壓抑呢?那并非全是因為我被他們“誣陷”這等事——沒多久,木工房失火那一頁便被翻過去了。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如此不安?因爸爸媽媽總不在身邊,還是別的什么理由……
我又想起剛被送到這兒時的情景,媽媽安慰我說:“我們知道你自小熱愛手工,現在可好呢,你舅舅在這方面是個一等一的高手。”最初的時候,這話的確吸引著我。那時我雖然對藝術頗感興趣,卻還從未認真接觸過一位木匠呢。但沒多久,我發現這只是一個托辭。當舅舅當著媽媽的面說出那句憋足了勁的歡迎詞之后,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我一回。表哥面上和善,卻將我當作一個可以利用的懦夫。明珠表妹呢,她冷若冰霜情緒不定,那段時日整天沖著遠方發呆,喃喃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仿佛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就像眼下這樣:肥嘟嘟的身體幾乎要嵌進了墻角,那是為了獲得某種巨大的反作用力,以便盡快使她脫離俗世的生活嗎……
這樣的碰面數次之后,我心底里忽然無由地生出一種被羞辱的情感。我對她的陪伴成為了可有可無的點綴:她只是突然想起什么來,才會纏著我問我一通,而我早就喪失了言說的興趣。我不想成為她的工具書。
“都有些什么呀?”她一只眼擠巴著,“那是個什么樣?你說姑姑和姑父坐過飛機,他們告訴過你身處高空的感受嗎?……嘿,阿木表哥,專心點嘛,你說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我怎么覺得你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她突然站了起來,滿臉慍怒地逼視著我,“你知道我的理想嗎,啊?你知道嗎?”
我驚慌失措。她的話總叫我無從回答,我從沒想到那么遠。她繼續說,拳頭握得緊緊的,滿面激情:“我的夢想是——是成為一名,飛機乘務員!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不知道在這么個閉塞的地方,她怎會說到這樣一個職業,是明仁表哥影響了她嗎?我仍沒有回應,因為我總覺得沒有必要對他人的想法發表意見。“那是不明智的”,這是父親的話。母親的說法是,“永遠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它們均來自他們的時代。有時候,明珠表妹會一口氣問上一大堆問題,問過后就攥住我的手不放。有一些我是能回答的,卻也明白她需要的并非是我的答案。她只對自己說話,因為她從不看我的臉,目光老是停在別處,令我討厭——這和我的習慣倒挺像,所以有時候我也討厭自己。三叉戟,三叉戟……那些天,我老想著這個神秘兮兮的名詞,可到底和我又有什么聯系呢?一時又說不出癥結所在。
“你覺得舅舅是個怎樣的人?”長時間的沉默之后,我跳出思維怪圈,問她。
“啊?”她回過神,表情夸張,像在嚼著什么,是覺得我當面這么問太過唐突了?
我又說一遍。她臉上驟然升起捉摸不定的笑意。是不想回答我,還是覺得我的問題可笑?她忽然起身,在我腦袋上拍拍,仿佛一位中年婦女對待一名不諳世事的童男子。
“你看過他臉上的傷疤了嗎?”她打了個老長的哈欠說,“他是一名偉大的木匠!”
這之間有什么關系嗎?就這一句?她什么也沒有告訴我。辛苦陪伴半日,只得到這些。我被激怒了。其后再喊我出來,便不加理會了。我想,幸好當時我控制好自己,沒將那機票也展示出來。我覺得我被什么推開了。狡猾的胖妞,我發誓再不與她相約。
無聊呀寂寞,有時候在門旁一坐就是半天。眼前的課本成為假象卻頻頻博得外婆的贊賞,頗令我感到惱火卻難以發作。對面是一睹泥石墻,他們一旦離開,我便撲將過去,因為那堵土墻里鑲嵌著一塊斷裂的石碑。光滑的石面上密密麻麻刻著繁體字。但直到后來離開清水,我也沒有讀順一個句子。可眼下,它是重要的,能叫我打發些時間。
舅舅隔三差五地外出做工,其余時間將工作留在木工房內。在假裝像個熱愛學問的人那樣琢磨著石碑上的文字時,我頻頻轉過頭去。多數時候,只能看到他彎曲的脊背和不斷揚起落下的手臂。刨子,鋸子,墨斗,鑿子,錘子,鋼尺,角尺,魯班尺……所有工具我已能辨認得一清二楚,大多都是些新家伙——他有這樣的癖好:喜新厭舊。不知為什么那些冷冰冰沒有生命的東西偏偏叫我看得心頭發癢,頻頻抻直十指,伸張著身體,也想去施展一番。有時反復的心理斗爭之后,我真想開口向他提出這種請求,但一見他走出房間那臉膛上剎那間被打回原形的兇險表情,我就打消了念頭,慌張轉過身去,繼續面朝那些歪七豎八的古老漢字,仿佛在面壁思過。
那就是我那時候的全部生活:除了偶爾打空中路過的客機——這一點除表妹已經沒任何人再感興趣——清水河也斷流了,一切都令人窒息地靜止下來。老鵝文革嘎嘎叫著,也來嘲笑我嗎?我可沒心情踢它屁股。
暑假進行一半時,媽媽來看我了,不知為什么,我卻沒有提出回城的想法,這可是我日思夜想的啊。那也許是明仁表哥回家來度假的緣故吧?不得不承認,我心間總是對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感,盡管他剛剛利用過我。可我馬上又自嘲起來了,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我繼續待下去的理由的,我可不待見他,因為他不待見我。
明仁表哥的發型變了。最直觀的是顏色變化。還有那頂我叫不上名字的奇怪綠色帽子。毫無疑問,他是故意那么打扮的。他每一次回來,都能將我嚇個不輕,總是花樣百出令家人咋舌、痛罵、長嘆,接著一切責任落到舅舅頭上,被外公罵作“大小一對草包”。對于他的變化,一開始我和大人們一樣感到不適,慢慢也就不覺什么,甚至于認為他是個極有個性的人。但家人對他的憤怒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外公的話越來越少,經常長長“噫呀”一聲將煙鍋子在門檻上敲得“噔噔”響,繼而手捂胸口猛烈咳半宿。外婆倒是和氣些。舅舅呢?他持續地一言不發。但我感覺出他胸腔里窩著一團火。
自打入住這座院子,我幾乎沒見他們父子說過什么話。偶爾吵幾句,接下來,神情動作延續了一切,仿佛兩個啞巴在對決。
有一次——我剛來清水那會——我看到舅舅突然沖進堂屋,一手將大桌上的那塊靈位抄過來,摔進了院子里,然后悲戚著環視過所有人,抬起腳,“噼噼啪啪”踏得粉碎!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第一次那么做。所有人都驚住了。尤其是明仁表哥!他一下子攤倒在墻角里,臉埋進大腿間,“烏拉烏拉”地干嚎起來,嘴里反復只說一句話:“放心吧,放心吧他媽的,我會叫你后悔!”樣子悲痛至極。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哭。想不到竟哭得那么撕天裂地。我們遠遠地看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接著,就見他“騰”地跳起身,一拳砸到石墻上。手,瞬息間紅成了一只——爛柿子。然后,眼珠子幾乎要炸出來,猛然轉回身,朝他父親沖了過去……
那么長的身體——像標槍投射出去了!戰斗,瞬息間結束。他哪里是他父親的對手?他經歷了什么樣的年代?他真不識相。
哦,那一天,我想起來啦……正是那一天,有一架飛機從我們小院上空閃著銀光飛過,而地面上的一切卻是那么糟:舅舅打壞了妗子的靈位,表哥砸碎了自己的拳頭。外婆推開舅舅將攤倒在牌位上的表哥拉了起來。而黃昏的時候,舅舅又變戲法似的將一塊新打治的牌位放在了大桌上。趁他們不注意,我伸出頭,聞出那是雪松木……
其后連續一個學期,明仁表哥也沒有再回來,令我頗感不安。以前每月他至少回來一次取生活費。整整一個學期,我的心七上八下。但是,我又在擔心什么,為了他嗎?
沒想到眼下他卻忽然回來了,戴著一頂只露出一只耳朵的綠帽子。他剛回村的那個下午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沒能馬上認出他來,我顯得有點緊張,結結巴巴向他表示舅舅可能不喜歡這個打扮。他沒有理我,吹著口哨將外套搭在肩上,晃蕩出了院子。我真為他擔憂,即便在城里時,我也沒見到有多少少年是他那副打扮的,他成心那樣。
果然,黃昏時舅舅回到家看見這一切,臉上的局勢無法控制。但他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將手里的鋸子拉得“咔噠咔噠”響,一根胳膊粗的杉木立馬“吧嗒”一聲斷作兩截。一截砸到他的腳背上,他那齜牙咧嘴的隱忍模樣,叫我心驚。以往因愉悅的勞動而產生的簡練而確切的情緒,完全不在了。
唉,我那萬惡的明仁表哥喲,居然還撅著嘴巴擺著屁股吹起口哨,彈弓朝向土墻外的葉叢間“噼噼啪啪”射起來。一簇麻雀毛在院子上空紛紛揚揚,弄得我直想揉眼睛,以至于沒留心那頂扎眼的帽子是不是還歪歪地戴在頭上。出乎意料的是,這時剛剛“打野”回到家的明珠表妹見到哥哥,卻顯得那么興奮:掂著一條腿,胸脯劇烈起伏,手捂著嘴,仿佛不那樣會叫出聲來。
接下來,我看到舅舅放緩節奏,突然像只焦慮的母鵝那樣“嘎嘎”叫喚,在院子里竄來竄去——腦袋,卻昂不起來了:他一定是在進行某種高強度的思考,以便最終拿出個問題解決方案吧?我緊張得心跳都停了。
當他戰栗的雙腿終于要收住,剎那間,我注意到明仁表哥腳下突地一轉,猛沖了過去,一口痰準確無誤地啐在了舅舅臉上的那處傷疤里——然后,身體猛一頓,飛身越過土墻,逃掉了。順便說一下,關于土墻之外的那個院落,我曾被警告過:不得進入!至于為什么,后來我才得知。外婆說:“二十年前,那地方發生過幾次戰斗,死過人,陰氣太重。”而那一刻,我的明仁表哥卻毫無顧忌地跳進去了。我看到外婆跳起來想說句什么話,卻連人影也看不見了。再順便說一句,那是后來明珠表妹告訴我的,她說她哥哥根本沒在父親安排的中學里上課,而是將錢交到了一所武術學校。
“叫他去死吧!報應呀,誰能阻止的了?”外公干嚎一聲,半瞇著的眼并未睜開。
再次被耍弄,舅舅抄起斧子硬生生地鍥進了土墻下的木墩里。接著,鋒利的目光惡狠狠瞄向了明珠表妹和我。不,不單單是鋒利,還有別的什么意味吧:痛苦?絕望?
我想,這下他們將不再是父子而徹底成為了敵人,他們彼此都不在乎了。哦,無法想象,我竟生活在這樣的夾隙里。
可同時,我感到我與舅舅的距離似乎在發生某種變化。這是我一廂情愿,還是因為我的角色由一名偷窺者變為了一定程度上被接納了的旁觀者?這叫人驚喜又困惑。
可是,他有時不經意間回頭看我時那陣陣柔軟下來的目光,卻是真實而有溫度的呀!當面對大件木材時,他會將工作搬到院子里。有一回,見他一個人顯得吃力,我便上前幫他抬,他竟沒有拒絕。這時,我才看清他的臉,一年多來,這還是頭一次。目光一下落在那道長長的豁裂的傷疤上。接下,忽然想起王道九提到過的 “十幾年前”那句話,又不免心跳加快了。然后是短暫的對視,盡管秒視之后我極快地轉移了目光,但我確信他那空蕩蕩大得出奇的眼眶里,并沒有多少惡意——那一刻,我心底里無端地“咕嚕”出一個氣泡:眼前的這個人,我的舅舅,是俗世中活生生暖融融的一個人,就像我慣常注目過的藍天。
之后,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他在為大姨的女兒的婚事忙活。我呢,我悄無聲息地退到側畔一小片竹林掩映的一個角落里,捧著下巴看他一舉一動。那真不像在工作呀,我是說,眼下他又完全變作了另外一個人:動作靈巧,眼神柔和,光潔的指肚上扯帶著光,結實的臂肌在有節奏地起伏。哦,一個看起來木訥猙獰兇惡的人怎么會一下變成這尊模樣?我搜腸刮肚,卻怎么也想不起一個準確的詞加以描述。我觀望的角度總是在不斷地變換,有時向光,有時背光,而在那些或長或短或恍惚或安定的時段里,那些光總會準確地落到他那不斷挪移的半禿的腦門上,緊接著,滑落到他顫動不已的虎口里。
哦,時間就這么快地溜走啦。光照在木料上,照在他光潔的額頭上,照在我夾腳的鞋面上,最后不多的一點日光籠罩了整座院子。要不了多久,庭院之上便就是星光點點。來不及多想,什么都還沒抓住呢,便逝去了。
他的身體直立起來,拍起手掌,爽朗道:“嘿,完工啦!”砸巴著嘴,樣子極為享受。
這時,一回頭,他看到了我,顯得有點遲疑,仿佛我們并不相識。我趕緊逃開了。
不得不說這像一個夢:一旦醒來,生活本來的面目便會生硬地要求我去面對現實。他又變回原來的樣子:性情愈加暴躁,甚至頻頻對他父母發一通火,似乎非要燃起一把火,灰燼涼過后他才能徹底靜下心來。怎么會是這樣呢,哦,我的舅舅,一位天才的木匠,怎么會有那么多陡峭的內心?
起先,我以為那只是明仁表哥的反叛行為叫他難忍。沒多久我又以為是王道九的原因,因為他剛剛在交公糧的某個細節上給了舅舅不少顏色看。的確,舅舅跟他吵了一架。這一吵,就彼此揭起各自的老底來了——這一次不是肢體沖突而是牙齒與舌頭的較量,舅舅很快便敗下陣來。但我始終沒有搞清楚他們的過節到底是什么。外公似乎仍沒有站在舅舅一邊兒,而是像一名平靜老練公正的裁判那樣悶聲嘿嘿道:“爭什么爭?一切都是報應!有因必有果……”
舅舅喝多了,說:“那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講他媽什么人道呀?沒我還不都得餓死嗎?”外公說:“就是做鬼,也不作孽!”大吵大鬧后,他沖進木工房“噼哩撲通”發泄一通。唉,成人的世界怎么總這般難解?接著,我就聽見斧子在嘶鳴刨子在頓足墨斗在捶胸,鋸子鑿子錘子鋼尺在咆哮。
再后來呢?再后來,我不知道外婆為什么忽然嘆著氣看向我提起了我那“因意外而過世的妗子”——哦,我真不希望這一天我亂糟糟的腦子里再多出一個親人來,更何況是那么一個早離開了我們的不幸亡靈呢?
我悄悄湊上前去,她的新靈位做得精致氣派極啦。確是上好的雪松木。感謝舅舅。
很長時間過去了,明仁表哥沒有再回來。而明珠表妹卻似乎一直深陷于某種幻想之中。有一次她拉上我,要我陪她去一個地方,我斷然拒絕。她一愣神,馬上明白過來。真是狡猾的丫頭。“別總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嘛,邊走邊說。”她挎起了我的胳膊,一只手有我兩只大,簡直是拽我前行了,“你問吧,別見外,想知道他什么盡管問。”
還有別的選擇嗎?她簡直讓我飛起來。
“那個傷疤……”我想了想說。
她呼呼喘氣,回答起問題卻不需要思考:“哦,那點破事呀?在他們那年代,對,他們都這么說。可我也搞不清,整天就是打打斗斗的,估摸著男人都去喝雞血了……”
“喝雞血?是……打雞血吧?”我小心地糾正著,誰能保證她什么時候又抓狂了。
“差不多吧,那不重要!歷史書上也沒寫這些玩意,誰知道呢?反正誰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唄。那是他們的時代,關我們什么事,對不對?”她忽然停下來,遲疑地看著我,“嘿,阿木表哥,你剛才問的是什么來著?”
我笑笑。真拿她沒辦法,我又重復一遍。
她剛明白過來似的傻傻點頭,忽然講起那個王道九來了。講到那個年代他是如何跟父親分作兩個幫派,父親又是如何如何占盡了上風,又如何如何受到他的暗算的。
“軍師你知道吧?”她突然看著我問。
我略顯出倦意,點點頭,腦子里就冒出《水滸傳》里的那個軍師,一個智慧角色。
“我爸呢,嘿嘿,當時就是做軍師的喲!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不單是這樣呢,他還是個大專家,為自己的那幫戰友制作出了一些高明武器,使王道九他們傷亡慘重……”
“啊……”聽到這些,說實話,我腦子里已經有點漿糊了,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對于大人們的這等陳年舊事,我缺少興趣,主要是理不出頭緒。現在,不知為什么竟主動提了出來。我又開始厭惡起自己了。
明珠表妹也沒有耐心了嗎?一把甩開我,厲聲道:“你真沒聽明白我的話嗎?”
我慌張點頭,又搖起頭,嘿嘿笑。
實際上,不是我聽不明白,只是她說得太快太亂以至于我漸漸喪失了興趣:“你能不能再概括地說說?”
她一愣,不好意思起來,仿佛一個答非所問的學生被老師的話弄傻了。
“高明的武器?”沒等她反應,我問。實際上,我也找不到其他感興趣的話題了。
“這個嘛,我也不是太清楚啦。他似乎提到了墨子……這我就說不清楚了嘛。他沒告訴我那么細。你還是自己問他吧!”
“可是他……”我向她攤開手。
“其實吧,”她認真地看著我說,“其實他也不那么難處,他有他自己的苦呢……”
目的地是清水河畔某處無人地。她蹲下身忙乎好一陣,從一棵楊樹的根部挖出一個厚信封,然后漲紅著臉對我說:“阿木表哥,我覺得吧,你其實是一個挺值得信賴的人。”
似乎覺得我沒聽清,她又重復一遍。
我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點頭了。因為還沒誰這樣評價過我呢。她打開那封已經撕開了口的信,沒丁點猶豫地交到了我的手里。看完后,我驚訝不已,卻沒有表示出來。
“嘿嘿,別發呆,不就是一封情書嗎?”
嘿,不就是……她臉上的笑有些扭曲。
日光經過頭頂的葉叢照在我們臉上,世界真夠安寧。接下來,她手上的動作就顯得不連貫了。我猜得出她心里的感受,又看了一眼信紙,字跡工整,像出自于一個有著相當書法功底的人之手。這樣的時刻,我內心里安穩極了,鼻翼周圍有淡淡的花香。
她遲疑了一下,說:“和你一樣,他也來自城里……只不過是為了躲計劃生育。”
這說法叫我有點詫異。但我只是笑笑表示理解。可是她說的“他”,對我來說,完全是個來歷不明的人。甚而想,那個所謂的“他”,會不會是她某一次仰望天空時產生的幻覺呢?在她們家族,一切都沒有定論。
我笑出聲來。我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
她自然沒有注意到這些。像咀嚼什么硬物一般,她開始在口腔里重復起信中的某些句子,就像中了魔咒。而我呢,我則像個困倦書吏,無所事事地垂立于一旁。知了忽然賣勁地叫起來,一股液體落進脖子里。尷尬又寧靜的時刻。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她并不需要我說或者做什么,我只是陪襯人。
現在她告訴我這些,是覺得我向來沉默寡言是個能夠藏住話的人嗎?我倒忽然對她嘴里的“那個人”起了點興趣。不是某個清晰形象,而是沿著信中那些甜言蜜語的句式走向,忽而去想象明珠表妹的未來了。
瞎操心,不是嗎?可笑的念頭!不多久,我便停住了這綿軟無力的想法,打算小睡一會兒。這時,她卻跳了起來,一拳打在我大腿根上,高聲叫道:“阿木表哥!”
“什……什么啊?”睜開眼,看她氣勢洶洶的樣子,我趕緊將身子向后挪了挪。
她瘋癲地笑著,扭捏了半響,問道:“阿木表哥呀,你,你知道徐……徐志摩嗎?”說著,又往信紙看一眼,仿佛是怕念錯了,“徐志摩!”她大聲重復。知了聲瞬間歇住。
這人我是知道的吧。我讀過一些書。可她為什么忽然提這個人?
“我,我給你讀幾句他的詩吧!”沒等我回答她就照著信紙念起來了,“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云煙;啊,她還是一枝冷艷的白蓮……”語氣斷斷續續,一截一截的,像在鋸木片,沒啥力度。
她的腦袋頂住我胳膊搖晃我,滿眼冒著火花說:“你是讀過很多書的,知道吧?”
我真感到疲倦了,鼻孔里堵得厲害。
不僅僅眼下,不知過多久,我總會無由地陷入到某種疲憊與混沌中。那是因為我的那個病嗎?來清水前,媽媽帶我去一個大城市。那名戴著聽診器的大夫笑意綿綿,不時輕摸我的臉。他向媽媽建議要她帶我去視野廣闊的地方散心。結果,就被送到清水來了。
“明珠表妹,你覺得我像個病人嗎?”
“啊?”她慌張地瞟了我一眼。
我感到渾身無力,我覺得我是病了,精力總是跟不上任何人,連上課都是如此。我又向她問:“你喊我來到底是為了什么事?”
“好吧,”她兩眼忽然發起光,“都說你作文好是才子,我是想叫你替我寫個回信。”
但我必須承認,我辜負了她。不知出于怎樣的理由,我將這事告訴了明仁表哥。
他是在初秋的某一天忽然出現的,并沒有回家去。遇到他純屬偶然。他在我腦袋上猛拍一掌,然后從帽子里——這次他的帽子是魔術師手里常拿出的那種——拎出一條粉色小蛇來。我知道他又想唬我。像所有“壞分子”(王道久用的就是這個詞)一樣,他總是想“掌控”別人的意志。我就故意沒有表示出驚訝來。于是,他改變了對我的態度?因為接下來他平和地拉著我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們便在村頭的橋墩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