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田田
父親重回人間
自從他再次出現,我就失去了年齡。
二○一七年十二月,我二十三歲。黎明時收到一條短信,居然是他發過來的,我跑到校門口看他。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十八年前就……”
“喔,那不是我,我現在在另一個地方當老板 ,今天特地來看你。”
他從一塊臺階上跳下來,站在我面前。他看起來真高,穿著一件黑色風衣,雙手提滿了糖果。因為是寒冬,口中哈著熱氣,導致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心里是歡喜的,從小到大我多么希望他還活著,母親也不必為了撫養我們而獨自四處奔波、受盡白眼。可是十八年前,我親眼看見他被人裝進棺材。他沒死?那墓中躺著的人又是誰呢?
“你還記得我嗎?”
“我仍然做有翅膀的夢,我仍然記得你。”
“嗯,我明白,你不是一直想去遠方嗎?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你,帶你去,等你。”
“好,我就來。”
太陽初吐光芒,我回到這所小小的鄉村學校,其他教師仍在熟睡,還沒有一個學生來上學。我小心翼翼地藏著父親的號碼,我知道有些東西只有我能看得見,不能告訴別人。就好比謝小青的那首詩:《親眼所見,鬼魂從我們中間飄過》。
“他死了,剛剛我們還在路上與他相遇。
他真的死了嗎?我們對死亡充滿了懷疑。”
現在我決定跟著父親走了,離開我的丈夫,離開我死去的孩子,甚至離開那些我喜愛的學生(他們曾多次點燃了我對生活的向往)。可我并不感到有多么悲傷,一個人在內心孤獨地活著,眼前所有的事物都離你遙遠,那才是真的悲傷。我決定帶上我的藍色魚嘴陶笛以及我最喜歡的一本書《小王子》,只有這兩樣東西常常讓我覺得,我依然生活在森林里,我依然擁有翅膀,如露珠明亮。 一切準備就緒,父親果然站在校門口等著我,就像從前,他等著我從母親的子宮里奔赴這個世界。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嗎?愿意跟我走?”“只有在你的懷里,我才覺得擁有這個世界。”父親將我的滿頭長發織成了一片白色羽毛,接著我發現自己變得很輕很輕,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我們穿過森林,飛越瀑布,看見懸崖邊開著一只眼睛。“跳下去吧。下面是你期盼的遠方。”父親說。是的,我什么也不會顧忌,我勇敢地跳了下去,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為我完全信任我的父親。我們來到了一個可愛的寨子,一排排白色的房屋比我還矮,羊群掛在蘆葦上,風啊,就輕輕地吹著。我小心翼翼地踏著溪水,雙腳漫過魚兒的快活,我細細品味著父親溫柔地牽起我的手。“我想吹一曲《千與千尋——與你同在》。”
“可以,魚兒聽著呢。”我放心地吹著,就像小時候在吊腳樓下蕩秋千,沒有人叫醒我的耳朵,陶笛聲悠揚空靈,這是大地的呼吸,充滿了泥土的味道。是的,我終于想起來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時我還不明白死亡意味著什么。大山漸漸覆蓋了我和父親,我感到一陣陣悠遠的清涼,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很久的寂寞。我大聲地呼喊:
“這才是我要久居的地方!”
“太陽馬上要落山了,我們不能再走了。”父親拉著我的手游進了水里。
“原來,原來,我是一條魚。”
我驚喜地告訴父親。我和他游在這條清清溪水里,水底四面都是鏡子,我在鏡子里重新看見了自己。原來我真的是一條魚,紅色的、很長很長的魚,長得就像一條不見出口的隧道。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天空深藍,大地是安全的,父親帶我游進了一口水井里。就這樣,在那個夜晚,在深井里,我看到了會眨眼的半邊月亮,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世上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死了,但其實我還活著,因為我的錯誤允許我在世間飄蕩。” 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像清晨的第一顆露珠。我覺得自己并不是真的待在他身邊,他讓我感到遙遠。就好比,一個人飛在遼闊的宇宙里,置身于星辰間,星光閃耀,但每一顆星星都不會屬于你。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隨著年齡增長,更加懷念那已經不屬于我們的童年星光,甚至更遙遠,來自于祖先仰望天空的記憶。
坐在深井里,我并沒有完全入睡。既然死后要沉睡那么多歲月,現在我只想把目光留給天空。我會看到月亮清晰地照著我的眼睛,看到更多的時光,看到初戀的父親母親,看到被他們不得不拋棄的孩子,看到吊腳樓前盛開的梨花,看到山里的小狐貍,它不是童話里狡猾的模樣。我開始輕輕哼唱那首古老的曲子:“狐貍愛看月亮/它會坐在沙丘上/等待星星和月光/沒有人來人往/沒有大廈高樓/天空還是那片天空/世界卻不是那個世界/狐貍愛上了月亮/幻想那里百獸繁衍/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就曉得你跟她不同。”
“么意思?”
新婚之夜,母親像個小寶貝似的依偎在父親的懷抱里。這種擁抱讓我感到說不出的羞恥,我也曾靠在某個男人的懷里,像寵物一樣睡在他的懷里。緊接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吊腳樓里,木床發出咯吱咯吱聲,母親輕輕地呻吟著。我知道性愛使人暫緩憂愁,而性能力又象征著一個人的原始生命力,一個成熟女人如果失去了性愛安撫是不完整的。她會在夜里醒來,碰到冰冷的床欄,她會拼盡全力撫摸自己,她會通過不斷地幻想以此享受一個人的高潮,可是仍然擺脫不了巨大的空虛和憂傷,她甚至會在高潮的瞬間忍不住失聲痛哭。因為越是最自由地釋放,越容易暴露出悲傷的秘密。幾年后我的母親就會從深夜里孤獨地醒來,回憶兩個人的高潮。她會懷念穿著黑色風衣的父親,發型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流行的中分頭。而父親喜歡戴著墨鏡,一邊吹著口哨一邊踩著單車經過母親的門口,有時還對著她拋眼色。“就那一眼,我便看上他了,懇求你外婆退掉了我與另一個男人的婚事,即使我與他都已經訂婚了。”我承認,后來從母親和親戚們的描述里,我聽到的父親是個頗為帥氣并且精于人情世故、會賺錢的男人。但我覺得母親愛上的大概是父親當時那種自由頹唐的浪子風度,那是一個樸實單純的農家女孩所向往、卻不敢擁有的放蕩不羈。那是她骨子里多年來一直暗自流動的渴望,她渴望自己能夠從每天砍柴喂豬的貧窮單調生活中解脫,能夠自由自在地在山間奔跑。她甚至希望可以活得壞一點,像城市里那些腰肢扭動、涂粉擦霜的女人一樣,偶爾也能夠風情萬種性感一下。面對這樣風流浪漫的父親,她一下子就陷進去了。盡管外婆和舅舅一直反對,她也可以完全不顧,比如今的我還要果敢大膽 。
“你是我的女人了,只屬于我的。”父親說。
“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母親說完這句話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父親的胸膛,我看見了她的幸福和優越感。這是處女把第一次獻給心愛的人才有的幸福和優越感,當然也懷著些許不安的情緒。我為這種幸福感到可憐,我可憐母親,可憐天下懷著這種優越感的處女們。因為在另一邊,有人正挺著大肚子哭泣,她是父親的前女友,我也看到了。是在母親嫁給父親之前的歲月里,父親寵愛著她,說要娶她、并許下了一生的愛護諾言。對,就在那里,在那個叫拔出科的地方,在那個沒有鋼筋水泥、全村吊腳樓的地方,他們曾經也深深相愛過了。
“姐,我告訴你一件秘密!”父親氣急敗壞地找到姑姑,他握緊雙拳反復地捶打木板壁,既憤怒又羞愧,那是他帶前女友回家同居后的第一天。
“嗯?你這是做么子咯。”
“我發現她不是黃花閨女了,我不想和她結婚了!”
“可你說過非她不娶啊!”
十多年以后,姑姑也借父親前女友的經歷叮囑我:婚前千萬不要與男人睡覺。否則將來你的丈夫會從骨子里瞧不起你,你的丈夫在新婚之夜一定會知道你是否與別的男人睡過覺。可我還是把這句真理拋在腦后,并且過早地獻出了自己的身體。我想起大學里的第一次戀愛,那時我還沒有開花,我與那個北方男孩兒愛得張揚,愛得轟轟烈烈。為了證明這份堅貞不渝,我們在朋友面前簽了一份協議,內容如下:
永遠不分開
自今日起,××和××決定永不分手,一輩子都在一起。若是有一方提出分手,必須向在場的每個朋友付款五千元。
二○一三年五月十一日
那時候的五千塊錢對于一個學生來說,還是相當豐富的,我們每個月的生活費也不過幾百元。因此在場的十來個朋友,每個人都簽名作證了。他們為我們舉杯作證,相信我們的愛情矢志不渝。然而兩年后,我們就分手了,并且是不歡而散、反目成仇。我砸了他一臺電腦,把他所有的衣褲從七樓男生宿舍扔了下去。他跑到我的宿舍門口大罵:“賤人,賤人,你這個賤人。”我與他的第一次又何嘗不是充滿了喜悅的羞澀,痛與快樂交織著令人回味無窮。我至今記得他說會對我負責、畢業就娶我。我以為如姑姑所言,我今生只能擁有這一個男人了,我失去了處子之身也是讓人羞恥的。難道我們的分手是由于婚前我與他睡覺了嗎,是因為我不是處女了嗎?決不是那樣的,而是因為大多數人的愛情本來就沒有永恒,再多的山盟海誓也抵不過柴米油鹽的瑣碎和年少輕狂。
父親去了隔壁縣做木工,很久不曾回來看他的前女友。那個女人挺著肚子,走了許多山路找到父親。那個時候的村莊還是偏僻落后的村莊,山路曲折、沒有柏油馬路,也就沒有車子通行。“原諒我吧,我們好好過,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女人走過去帶著懇求的語氣拽著父親的手臂。父親始終削著手里的木棍沒有任何回應,冷冷的,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如果你一定要跟我分開,我,我就去死!”
“你死了,我去你的墳前多燒些紙!”
就這樣,父親的前女友挺著大肚子離開了他,離開了拔出科,再也沒有回來過,而那個孩子也不知所蹤。聽說她另嫁他人,從此過得十分富足。她一定不知道,沒過幾年,死去的是父親。她也不知道,多年后,父親又重新回來了。“你為什么要給我看這些?”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帶我游進深井里,看清他的故事。
“因為你是世間唯一知道我還活著的人。”
“你不覺得,你有些殘忍。”
“那是因為你還不懂生活,很多事情是我沒法控制的。”
“生活,生活是什么呢?是你們男人的拋妻棄子嗎?你想娶一個處女,那為什么又要在婚前與女人做愛?為什么你們男人可以玩弄幾個女人,而我們女人就不可以,就會被人辱罵是放蕩的爛貨?別忘了母系社會時的人類,女人是可以擁有幾位丈夫的,動物與動物之間也沒有處女一說。難道你的思想在倒退,連動物也不如嗎?你又有什么資格追求所謂的干凈愛情?那你現在看到的我,是不是也是骯臟的?因為我也在婚前就失去了第一次。”“你說得對,所以,我又偷偷跑回了人間,我真的不甘心。”父親說完便向草叢里吐了吐口水。
看著母親依舊溫柔地躺在父親的懷抱里。我是否應該跑過去告訴她,房子是別人的,木床家具曾是別人的,就連你所依戀的溫暖懷抱也曾屬于另一個女人。可世上又有什么東西是新的,是真正屬于我們的?我實在不敢相信,我的父親,我想了多年的父親,他竟是這樣一個拋妻棄子的人。我蹲在深井里什么也不想說,讓月光把我們覆蓋吧。
風吹了好久,我們終于等到了天明。
“既然你說我不懂生活,那就帶我去體驗生活吧。”
父親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后發出輕輕嘆息聲,就在那一瞬間,我們離開了深井來到拔出科,站在了屋后竹林里。是的,就是在那兒,父親和前女友相愛過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回想起來,我至今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那一段生活在拔出科的歲月。我一直惦念著寨子里的古樸吊腳樓,寨子里的那些古老歌聲,惦念著父母生我養我的感情。我也會想念我曾經放養過的水牛,會想念天上的老鷹,想著太陽從吊腳樓后的山坡升起又在眼前的山頭落下,余暉灑在門口我種的各類花卉上。有時碰到了滿天星斗的夜晚,我便與幾個伙伴跟著大人們一起去捉泥鰍。他們會舉著樅樹火把,悄悄地往溪水一照,火光穿過水波,水底的世界亮了,出來乘涼的泥鰍就不敢動了,只等我們一手抓住。我覺得都市是平的,它使我感到壓抑緊張,因而腦海里面經常會浮現出山谷里所有的景色。
“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不,不,既然是體驗生活,就應該站在最黑的角落里注視。”父親說:“有一個孩子即將來到世間,可那時我并不懂得愛她,我以為她是多余的。不,任何生命都不是多余的,我卻忽略了……”
沒錯,那個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我——父親的第二個女兒。因為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將如何從母親的子宮里奔向這個紛繁的世界。我眼睜睜地看到母親躺在床上掙扎著,她一直都在呻吟,這呻吟與平時做愛發出的呻吟不一樣,痛苦不堪且充滿了恐懼迷茫,隨時都可能掉入深淵。一個人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出生,將會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我幾乎就要忽略那個痛苦的女人是我的母親。我知道,我馬上就要來到這個世界,顯然,我也看清了,我出生的那一秒的確是多余的。因為在我們這里,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是沒有地位可言的,沒有男孩的家庭也會被寨子里的人說三道四。特別是當你與左鄰右舍鬧矛盾時,他們會暗言諷刺你家已經絕后了。即使二十多年后,當我來到一所鄉村小學教書時,那些作為高校畢業、擁有高文化的同事們為了生養一個男孩依然想盡了法子。他們經常在辦公室討論如何才能生男孩,比如在排卵旺期同房或者去香港做做抽血檢查。他們不斷提起生男孩兒的重要性——以此才能在婆家站穩腳步。所以我很清楚地知道,只有當弟弟降臨,我的存在才不至于讓母親感到羞愧,她才有勇氣跟父親對抗,并能夠在寨子里昂首挺胸地做人。
“怎么處理?送給別人吧。”奶奶說。
母親躺在床上流淚,爺爺站在廚房里大發脾氣。我承認,幾年后母親沒有騙我。我生下來時的確很美,看樣子將來會是個高個兒。即便是個小嬰兒也能看出手腳的修長,睫毛濃密,眼里滿是靈氣骨碌碌地打轉。這與后來那個肥胖矮小的我不太像是一個人,我后來怎么就只長到了一米四八?雖然說身高決定不了什么,但這卻是我對自己長相唯一的不滿。我羨慕那些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可以穿上優雅飄逸的長裙,而長裙一直是我的最愛,可惜很多我都穿不了,我實在太矮了。
“我不忍心、也舍不得把她送給別人。”母親微弱地說道。
“爸爸,你們當年就那樣把我送給別人了?”
我轉過身,看著竹林里的父親。“沒有,當計劃生育的人來時,我們把你藏在了一副小棺材里,我們圍著棺材哭泣,假裝你一出生就死了,他們自然相信了我們的眼淚。后來,我們就把你寄養在一個親戚家里,每個月都會去看你,我們沒有把你送給別人。”父親說完這句話后就把眼睛閉了下,而我的眼睛卻劃過一道白光。透過白光,我看見小小的自己住在別人家里,還沒有名字,帶我的婆婆喊著“丫頭”這個普通的小名。她是個粗心又有點懶惰的婆婆,她不習慣按時給我沖泡牛奶,她喜歡一次性地泡很多牛奶裝在幾個瓶子里。白天,她把牛奶夾在腋窩下;晚上則把牛奶塞在暖和和的被窩里,讓被子的溫度去給牛奶加熱。我看到自己的小眼睛轉啊轉,可那時我什么也不懂,包括兩年后由于喝了過多的陳牛奶生病而差點死在醫院里。十幾年后,母親才無可奈何地告訴我這一切。
難道這些事情父親早已習以為常?我想起了我那個一出世就送給別人的妹妹,她的出生比我更顯多余,我甚至覺得送給別人對她來說無疑不是一件幸事。那些家庭基本上都是已經失去小孩或多年生不出小孩的夫妻們。在那樣的家庭里,妹妹是極有可能被視作掌上明珠的,得到無盡的寵愛。同時我也想到了拔出科里一位已經生了四個女兒的農民哥哥。他特別渴望有個男孩兒,卻始終沒有兒子。在老婆第五次懷孕七個月時,二○一六年的某天他倆去了廣東一家私人醫院做B超鑒定,發現懷的又是個女兒就悄悄地引產了。據說孩子生下來時,還沒有完全死去,長得白白胖胖的很好看。現在他們要繼續生孩子,直到生出兒子為止。他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工由于老婆生不出兒子,常常喝酒買醉麻痹自己、在人前總覺得抬不起頭,也不愿意用心撫養三個可愛的女兒。那個女嬰兒沒有我和我的妹妹幸運,她是被扼殺在搖籃里的生命,還沒出生就夭折了。她死了,我死過,其實妹妹也死過,我們那里的女孩曾經都死過,即便僥幸活下來的最后也多是為了家里的男孩兒而活。透過茂盛的竹葉,我終于看見弟弟也來到了人世間。爺爺喜不自勝,將家中的水缸挑得滿滿的,父親反復問母親:“取什么名字呢?你看,這個名字好不好?”母親笑了。
“到現在,你還是最愛弟弟吧。”我問父親。他沒有回答我,眼里卻滑出了幾顆淚珠。母親曾說父親是個特別心狠的人,從不流淚,他脾氣暴躁、幾次動手打過女人。“為了母親少些辛勞,也為了弟弟能讀高中,我,我最終沒有讀高中而考了免費師范生,畢業后被分配到一所偏遠小學。我成績是很不錯的,中考成績全縣第三名。”我想告訴父親,我有遺憾,弟弟高中讀了一年就因為逃課上網、打群架而被學校開除了。母親從東莞趕回家,一路氣得吐血。沒多久弟弟又偷了爺爺的幾百塊錢,爺爺卻說:“他拿拿錢沒關系,不過得跟我講一聲就行了。”“長大后,姐姐和妹妹都是重點大學畢業,在長沙找到了一份待遇相當豐富的工作。而我也很好,你知道的,鄉村教師——至少是個鐵飯碗,餓不死。”我輕松地告訴父親,這回他微微一笑,接著又閉上了眼睛。他也許猜到了弟弟始終是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人,工作和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整天嚷嚷著問母親要錢。“只要他沒吸毒殺人,干那些犯罪的事,就夠了。”這是母親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也是她對弟弟唯一的要求,甚至是拔出科所有的父母對于兒子的要求。可即便是最低要求,拔出科里的許多男孩兒最后仍然走向了牢獄大門。他們吸毒、偷竊、販賣女人,干盡違法的事。“哪怕弟弟將來混成了乞丐,我也不會跟你們嫁出去的女兒同住。”去年弟弟找不到工作時,母親在電話里與我說:“況且有你們幾個姐姐以后幫忙買房買車娶媳婦兒,他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很小的時候,你爺爺就給他算過命說他是皇帝命,有幾個優秀的姐姐做靠山,現在看來果然是皇帝命。”我聽出了母親是有幾分自豪的。
“爸爸,你愛過我嗎?或者說,沒有弟弟,對你,我仍然是多余的。”父親沒有回答,他把自己倒掛在一根竹子上。他不回答,我也就不會再問了。問也是多余,我都知道答案了。此刻雖然沒有風,但是竹林里的葉子片片墜落,直到所有的竹葉快落光了,“每一片都會把我忘記,我很孤單。”父親大聲說道。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把自己倒掛起來,看世界顛倒,難道這樣就不孤單了嗎?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把自己倒掛在一根竹子上,看著天空在腳下生長。我們的腳下生出了白云,生出了閃電,卻不開一朵花的芳香。我與父親倒掛在竹子上像蕩秋千那樣蕩啊蕩,我看到寨子上的鄉親們用木梯抬著一個人,他們說那是我的父親,他死了,永遠地死了。
你們會相信一個五歲孩子眼里的真實嗎?“眾人都說你死了/我假裝哭泣/害怕別人說我沒有良心/那是五歲的記憶 /恍惚看見你的食指動了一下/看見你被穿上壽衣與黑色布鞋/不知道你要去哪里/聽母親說,問過菩薩/父親三天后就會醒來/沒人在意迷信/從此你活在別人的話語里/但我不認識你/木房子的墻壁上有你留下的粉筆畫/變成我們燒水做飯的光明。”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剛滿五歲,看見母親一直在哭,像個瘋子一樣坐在地上嗷嗷大哭,鼻涕眼淚沾滿了衣襟。而我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因為我站在小路上看鄉親們抬著父親,親眼看見他滑出來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可他們都說父親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并不知道死亡意味著永不相見。我以為死亡就是風把葉子吹落的感覺,明年還會有葉子再長的,有什么好哭的呢?永不相見?那我身邊站著的是誰,那場葬禮又是為誰而準備?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半山腰上,旁邊倒著一棵大杉樹。估計是被樹砸中了太陽穴……”鄰家大伯說道,他說話的時候鼻孔里冒出了一縷縷煙霧。我想起來了,大概十五歲的時候,母親也跟我講過父親已經死了。那是初春的清晨,她和父親一起種玉米。回家的路上,父親卻看中了山坡上的一棵樹,那是一株上好的杉樹,很適合用來做新房子的橫梁。父親說要砍了它,用來建房子,風吹樹葉,發出沙沙聲,他并不知道那是死神在向他招手。“我聽到樹倒下來的聲音,我等了很久,他都沒有來,我以為他先回家了。他平時經常騙我等他,自己卻悄悄地先回家了。”父親喜歡假裝離開,最后真的離開了,什么都沒來得及留下。其實又需要留下什么呢?只有母親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并幾度暈死過去。農村婦女的哭聲往往特別尖銳刺耳,一邊哭一邊拖著長長的音調訴說著不舍和今后的苦難。不知你是否注意過,那種哭聲仿佛能夠攝人魂魄,讓人不寒而栗。母親哭得昏天暗地,大家都知道父親已經死了,而我也的確參與過他的葬禮,看著他的棺材被埋入土里。那么站在我身邊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你到底是?”
“我說過,我是你的父親,你是世間唯一知道我還活著的人。”
“你到底死了沒有?”
“我的錯誤允許我在世間飄蕩。”
消 失
盡管我有預知死亡的能力,但我還是沒想到他會永遠消失在那個月光清澈的夜晚。
他的真名我已經忘了,在這個寨子大家管他叫“二毛狗”。按輩分來講二毛狗應該算是我的叔叔,他離開的時候太年輕,而當時我又太小,以至于對他的了解僅僅從周圍人的言論里知曉。也許你們并不相信,甚至覺得我接下來的話語全是鬼話迷信。畢竟這個科技信息時代,很少有人再堅信失傳已久的古老傳說和自然中尚未能夠用科學解釋的神秘力量。但那就是在我身上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有情節有溫度,甚至到現在我都還能嗅到當時的氣息。或者再過很多年,我也會像你們一樣開始懷疑它的真實度,即便是那樣,虛虛實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二毛狗的確去世十三年了,重要的是我看到自己也站在一朵斑斕的云彩上跌落,看見一個人的一生變成了一條長長的黑色隧道。
“幺嬸娘,借下你家的手電筒。”
“天快黑了,準備去哪里耍呀?”
“我家那兩頭水牛吃草走丟了,我得去找找。”
“喔,那你早去早回。”
以上對話是我最后一次聽到二毛狗的聲音。當時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麻布衣裳站在我家門口,頭發油光發亮用了啫喱水定型,說話的時候目光淡然、始終面帶著冷靜的微笑。對,就是那笑容,讓我感到一股寒意,讓我一眼看出他將迷失在我家后山茂盛的山林里。可那時我不過十來歲,我真的不敢告訴母親,我很想對她說不要把手電筒借給二毛狗。就像六歲時的一個黃昏,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太陽正從眼前的山頭一點點地滑下去。夕陽西下,寨子里許多木屋飄出了一縷縷炊煙,知了哼著沙啞的曲調。父親去城里打工買了不少糖果回家,他一跨過門檻就對我說:“來來來,給你個大蘋果。”父親遞我蘋果的那瞬間也是這種安靜的笑容,我卻從他的眼睛里發現了死神在招手。我的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壓抑,心臟顫抖得厲害幾乎要哭了。我實在太小了,對母親說不出什么所以然,也無法用最恰當的語言描述,只是呼吸急促、呆呆地望著父親。他倆都以為我生病了,急忙把我抱起來準備去往醫院,去的路途中,我便恢復了正常。半個月后父親確實消失一棵大杉樹下,被樹砸中了太陽穴,在鄉親們把他抬回來的路上就失去了心跳。 我看到父親被人穿上了黑色布鞋,他躺在一塊木板上,母親抱著他哭暈了大地。可我一顆眼淚都沒有,我感到一切恍恍惚惚如夢境。從此以后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種感受。二毛狗朝我微笑的時候,又重新點燃了我潛藏心底的秘密。他借完手電筒轉身就沿著我家后山的小路去尋找丟失的水牛了,我還來不及說出任何挽留的話語,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了山林深處。
“他昨天特地換了身新衣服,舊的還堆在屋子里嘞。哎呀,你不知道,水牛根本沒有弄丟,大概六點多我就趕回家了。”第二天二毛狗的母親跑到我家門口邊哭邊說他一夜沒回家。整個寨子幾乎都能聽到她帶著哭腔而又憤怒響亮的呼喚:“二毛狗,二毛狗,你死哪里去了?”我母親為此深感抱歉,她總是設想如果當初沒有給二毛狗借手電筒,也許他就不會不見了。可是二毛狗跟父親的關系十分要好,他們經常在夜晚舉著火把一起去水田里捉泥鰍。父親消失后,他還會時不時來家里幫忙干些體力活。他的要求,母親又怎會拒絕呢?她每講一次,我就深感恐懼,我害怕那種壓抑、心臟失重的感覺會通過親人的目光再次滲透我的身體。而命運的確沒有眷顧我,二十多歲時我的戀人也未能逃開我的雙眼。
“瓜瓜,他們都說你看上去好小,說我拐騙未成年妹子。”
“是啊,蘿莉配大叔,我們正好互補。我希望你看起來永遠只有五十歲,四十歲,不,三十歲的樣子。”說到三十這個數字,我終于忍不住在他面前哭了。因為我看到他將被一片洪水漸漸淹沒,直到臉上再沒有了笑意。因為我知道他也許會跟父親和二毛狗擁有類似的結局。他驚慌失措地抱著我,詢問我哭泣的原因。可我不敢告訴他,我怎么向他解釋清楚我無意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可能成為真實。盡管我內心只是希望他能夠永遠擁有三十歲的健康帥氣,對于一位男人來說這是最最富足的一個年齡階段,成熟穩重又不乏青春激情。那以后我們相處的每一個時刻,我總忍不住流淚,好幾次我就要開口了,但我還是把喉嚨里的話塞回了胃里。他說我太敏感多愁了、太莫名其妙的悲傷讓他有點不耐煩。一六年大學畢業我們就像大多數情侶一樣匆匆分別了,不再聯系,我沒想到他的生命真的永遠停在了三十歲。據朋友說他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里由于疲倦失神、在高速上車子猛烈地撞向了護欄桿,其他乘客只是受傷,他卻當場一命嗚呼。此事還上了當地新聞,視頻里車子已經撞變形了,他的腦袋歪倒在方向盤上,安全帶緊緊地勒著他的皮膚。如果二毛狗是在我二十歲后來家里借手電筒,結果或許就大不相同了,他很有可能不會消失,我的初戀男友也不會消失。我一定拿出足夠的勇氣去阻止他們。
“你們也曉得,二毛狗老老實實,人又勤快,我最近一直想著給他物色個媳婦兒。他又沒遇到什么傷心事,他很懂事的,他絕對不會突然離家出走,他肯定……他才二十三歲啊。”二毛狗消失后的第三天,他的母親依舊流著眼淚。“怕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遮住了。”寨子里的婆婆客們議論紛紛,出現了各種“謠言”。
在我們這個小村寨,任何謠言也都可能成為真實。傳說幾百年前,我們祖輩中一位叫迎州的官員為了避難帶著家人從遙遠的地方遷徙到此處。寨子四周被高山包圍,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木,野豬、竹鼠、香獐、狐貍都曾留下過足跡。從山頂俯視山腳,整塊地形看起來就像一條船。既然是一條山中之船,想必大水來臨時子孫后代就不會被淹沒。因此,迎州便跟隔壁寨子的土家族居民買下了這塊船型地,改名“拔出科”,寓意“山神永保順利安康”。當洪水來臨時,寨子就會化作一條大船帶著人們“拔”出去。迎州的后代與鄰家村寨的居民通婚生兒育女、建造吊腳樓,子孫繁衍到現在已有七十二棟木屋整齊有序地排列在山谷里,幾百口寨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始終保留著自己的風俗習慣。直到二〇〇三年時寨子里第一次通了電,一二年時又有了信號塔,許多人事就終于悄悄發生了變化。算下來,二毛狗的輩分應屬第十代人了。“媽,那是真的嗎?巖爺爺是神仙?”“他好像是閻王身邊的人,可以和鬼魂對話。”母親輕輕說道。
二毛狗消失后的第十天,他們決定去找寨子里的巖爺爺打一卦。那時候,巖爺爺已經八十多歲了,他生來就是個駝子,魚眼齙牙的面龐有點難看,總是一個人住在村尾半山坡上的一間黑魆魆的小木屋里。他常常扛著一大捆柴走在田埂邊自言自語地低頭說話,并不在乎鄉親們如何看待他。我以為他從沒有正眼瞧過我,可是十多年后當我異地求學再次回到拔出科時,他卻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那么老了,竟然還沒有消失,還能一眼認出我。沒人知道,其實在二毛狗消失之前巖爺爺曾入過我的夢里。我記得當時似乎是夢魘了,十來歲的我嚇得醒不過來,而他突然出現變成電視里僵尸的模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我會永遠保護你。”他大聲說道并從石頭上跳了下來,將我緊緊抱在懷里,我感覺自己的骨頭酥軟幾乎就要變成一堆稀泥巴了,然后夢醒了。我猜想,他一定知道這個跟他有關的短夢,所以才能一眼認出我。“我問他二毛狗去了哪里,他一遍遍掐著手指頭,咳嗽幾聲就嗚嗚哭了。”二毛狗的母親從巖爺爺家出來的時候弓著背,手里拿著一疊厚厚的紙錢。“他說他太老了,他再也不能給任何人算命了,他也不知道二毛狗去了哪里……我的二毛狗啊。”她毫無顧忌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鼻涕淚水打濕了衣襟,還暈倒了好幾次,又被母親反復掐人中喊醒了。她坐的地方,有幾堆稀牛屎,我看見她的褲子上沾滿了牛糞。那段時間整個寨子的大人們都在幫忙尋找二毛狗,可二毛狗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中看不見影子了。
約摸過了半個月后,我放學經過二毛狗家時,聽見母親和幾個大人談論著:“我在我家后山砍柴,你們都曉得,那兒有條小水溝。我砍熱了,準備去洗把臉,遠遠地看見水里居然冒出幾根腳趾頭。走近一看,就是二毛狗躺在水溝里,臉上稀巴爛,已經臭了,我差點兒暈死!”母親的語氣里充滿了驚恐。原來二毛狗只不過是躺在那條我常常去嬉戲的小水溝里,小水溝的水很淺不到膝蓋,水溝周圍長滿了荊棘樹。每次我和小伙伴們放牛累了,就會去小水溝乘涼歇息。可鄉親們說整個寨子包括附近的山里明明都找遍了,小水溝也去過,二毛狗怎么會在那里出現?他肯定被不干凈的東西給遮住了,所以我們看不見他?大家各種猜測、各種疑惑卻始終沒有準確的答案。
二毛狗的尸體被擺在了木屋正前方的一塊板子上,一塊大紅棉布遮住了他整個身子。按照拔出科流傳下來的習俗,意外死去的年輕人是不能再踏入堂屋內的,否則對死者家屬不吉利。二毛狗靜靜地躺在天地間,幾個中年鄉親要給他擦洗身體、再次換上新衣服,讓他干干凈凈地走完最后一段路。巖爺爺則在旁邊唱著聽不清詞句的古老歌謠,歌聲、哭聲混雜在一起咿咿呀呀地刺破了天空。那時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還沒有資格走近再看一看他的臉。三天后二毛狗就永遠融入了泥土,但他身上散發出的味道久久彌漫在寨子里,半個月都不曾散去。長輩們點了幾十支火把,灑了無數朵梔子花瓣,依然沒能驅散那腐朽的、非常令人倒胃口的味道。而我站在自家屋檐下癡癡地望著天空,聽見了從茂盛樹林里穿過來的幽幽風聲,我的思維逐漸離開了身體,眼前一片漆黑。十多年后,當我第三次在初戀的目光里看到大水淹沒了他,我就知道即使我鼓足勇氣告訴他關于二毛狗的故事,他也會消失不見。學生時代的我是那么迷戀他的陽光帥氣,我無法想象如果他清楚自己在三十歲的時候會悲慘消失,會有多么絕望。也許,也許他壓根兒就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大多數人以為我神經錯亂、捏造謠言,他們會以為我好的借口把我送去精神病院治療。
如今我很少回到拔出科,關于二毛狗已沒什么可說的了。我平安無事地日漸成長,畢業后分到一所偏遠鄉村小學教書。忙碌的體制工作,加上瑣碎的婚姻生活使我再沒有心情與一種冷靜的目光對視。即便是我的丈夫,我也沒有認真地去體會過他眼睛背后的深意。這本來無疑是一件好事,因為呼吸急促的滋味并不好受。然而就是如此平淡無奇、波瀾不驚的日子卻又讓我重溫了那埋藏許久的心臟顫抖風波。在那極其普通的一個深夜,耳邊蕩漾著丈夫熟悉的呼嚕聲,我由于疲憊不堪反而失眠了,就在我準備拿起手機刷刷時卻發現窗外的天亮了。我的窗前有一棵椿樹,透過樹枝可以看到稀稀疏疏的天空。我看見天空里長出一只大眼睛在不斷地擴大,眼珠由密密麻麻的水晶石組合而成,它一直向我眨眼并發出耀眼的光芒。我被這些光芒灼傷了眼睛,我想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嚨。接著我發現自己從一朵斑斕的云彩上輕輕跌落了,雙腳懸在半空中。
或許有一天,當我再次來到人世間,我可以很勇敢地告訴別人:“不久后的將來,你們也都會消失。”而他們可以微微一笑:“是啊,我們又需要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