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美智
于志軍《楊少侯“凌空勁”藝折宋書銘》記述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記述了吳圖南講述的宋書銘和北平體育社的教員隨許禹生等人去訪宋書銘,與之交手的始末。一日,許禹生和紀子修、吳鑒泉、劉恩綬、劉彩臣、姜殿臣等人拜會宋書銘。許禹生與宋書銘表演了推手。兩人一搭手,許就不自在,處處受制,歪歪扭扭,不能自持。同去者竟然沒有一個人是宋書銘的對手。其中最慘的要算紀子修。紀早先是練岳家散手的,拳風很硬,后來從凌山學太極拳,以剛發著稱。看到其他人柔化對付不了宋,他一搭手就使硬的,雙掌死死壓在宋的雙臂之上。孰不知,這恰對了宋書銘的胃口。眼看紀要把宋壓垮,紀猛一用力,打算把宋擊翻在地,卻聽“嘭”的一聲,紀就似斷了線的風箏倒飛出去,跌倒在地。切磋之后,眾人皆服宋書銘武功高超,紛紛拜宋書銘為師。
第二件,記述楊少侯與宋書銘交手的經過。宋書銘與太極拳名家推手的事驚震京師,訪者日眾,但多被宋婉謝。又一日,楊氏太極拳宗師楊少侯攜徒東潤芳、尤志學、烏拉布(吳圖南)、馬潤芝來到宋書銘住所拜訪。
宋聞聽少侯來訪,親自迎出門外,把少侯一行讓到室內。寒暄過后,少侯表明切磋拳藝的來意。宋書銘對少侯久已聞名,說:“能與少侯接手,就是一份殊榮,何況登門造訪。”當即到室外接手。宋與少侯一搭手,竟然感到空如無物,就知道遇著對手了,少侯也覺得宋的全身沒有實處。兩人似乎靜止,少有動作。只見少侯像是在練氣功,頭懸、身正、氣沉、體舒;宋則相反,運功、提氣,不敢稍有松懈。突然,少侯抬手,一拉一放,就見宋書銘像被風刮跑了一般,倒出三丈開外,連退數十步,才慢慢停下來。過了一會,宋連聲說:“好厲害的‘凌空勁’,我領教了。”接著詠歌訣一首:“無形無象,全身透空,應物自然,西山懸磬,虎吼猿鳴,泉清河靜,翻江播海,盡性立命。”為此,吳圖南先生還賦了一首《凌空勁歌》:
祿禪班侯夢祥間,三世心傳凌空難。
我今道破其中秘,洞徹全豹反掌間。
只因傳功皆口授,未嘗公開告世人。
且幸恩師多倚重,教我其中步驟全。
如今說明其中義,節省時間又便傳。
先須琢勁練到手,再練蕩勁不費難。
透空諸勁都學會,哼哈運氣亦練全。
彼此呼吸成一體,牽動往來得自然。
此時再學凌空勁,堅持功夫一二年。
手舞足蹈隨心意,至此方叫功夫完。
楊少侯與宋書銘的史跡到底是真還是假,筆者的觀點如下。
從楊少侯發勁的一拉一放看,楊少侯用的不是“凌空勁”。文曰:“突然,少侯抬手,一拉一放,就見宋書銘像被風刮跑了一般,倒出三丈開外,連退數十步,才慢慢停下來。”這里寫得太似是而非:楊少侯一拉,拉哪里了?一放,怎么放?宋書銘怎么就出去了?楊少侯拉、放的時候,宋書銘在做什么?楊少侯與宋書銘之間身體有沒有接觸?楊少侯從哪里發出的凌空勁把宋書銘發出去了?僅憑一句“少侯抬手,一拉一放”就說是用凌空勁把宋書銘發出十多步,不能令人信服。況且,《凌空勁歌》第一句“祿禪班侯夢祥間,三世心傳凌空難”,說明楊露禪、楊班侯、楊少侯(字夢祥)等經過三代努力,都難練出“凌空勁”。既然三代都沒練出“凌空勁”,楊少侯怎么就會用“凌空勁”藝折宋書銘呢?
從所發的勁來看,楊少侯用的也不是凌空勁。《凌空勁歌》說練“凌空勁”并不難,“先須琢勁練到手,再練蕩勁不費難”。這里的“琢勁”、“蕩勁”是吳圖南先生專門為此造出來的專用名詞。琢,《說文》:“琢,治玉也。”《爾雅》:雕謂之琢,即雕刻為之琢。《詩·衛風·淇奧》:“玉曰琢,石曰磨。”“良工存舊筆,老叟琢新詩”,寫文章時修改加工也叫琢磨。如果將“琢”與“勁”聯系在一起,實在難以做出解釋。武術勁法術語有“拙勁”一說。拙,即笨拙、不巧,也引申為硬功夫之類。“先須琢勁練到手”,就是要將“拙勁”先練出來。蕩,首見于李春茂的《十三勢論》:“一舉動,周身俱要輕靈,猶須貫串。氣宜鼓蕩,神宜內斂,勿使有凸凹處,勿使有缺陷處,勿使有斷續處。”“氣宜鼓蕩”應該是說練拳的時候要提起精神,不要使精神萎靡、渙散,使身體各部分都要輕靈。楊少侯與宋書銘交手過程,看不出楊少侯使出的“琢勁”和“蕩勁”,“只見少侯像是在練氣功,頭懸、身正、氣沉、體舒”,說明楊少侯并沒有“拙勁”和“蕩勁”,沒有“拙勁”和“蕩勁”,哪來的凌空勁?
楊氏太極拳始于楊露禪。楊露禪曾經三下陳家溝拜師陳長興學習太極拳。1983年,吳圖南先作《出版說明》出版的陳績甫《陳氏太極拳匯宗》一書,記載了陳氏先祖陳長興關于太極拳的理論《十大要論》《太極拳總歌》《陳式太極拳74勢》等。《十大要論》已經被證明不是陳長興所作,“此拳一名心意”,是心意六合拳的理論;《太極拳總歌》陳家溝后來改成陳王廷《太極拳總論》。從楊露禪有關太極拳的理論、言論中很明確可以看出,這兩部拳術理論著述陳長興并沒有傳授給楊露禪。從這些著述和陳式太極拳傳承實踐中,也可以看出陳長興及其陳家溝的后人,包括楊露禪在內,都不會“凌空勁”。從陳長興到楊露禪、楊班都不會凌空勁,楊少侯從哪里學來的太極拳“凌空勁”?又何來“凌空勁藝折宋書銘”呢?
許禹生和紀子修、吳鑒泉、劉恩綬、劉彩臣、姜殿臣等人,有的是楊氏太極拳的徒子輩,有的是徒孫輩,他們尋訪宋書銘切磋敗北,難道會對作為體育社教員之一的楊少侯保密不成?楊少侯知道后,如果再和許禹生等人相約去與宋書銘交手,這還順理成章。何況,作為體育社教員,與體育社教員共進退,楊少侯責無旁貸。另外,“吳圖南得到《宋氏太極功源流支派論》也給楊少侯抄了一份”,說明他與楊少侯“有交情”,得知這件新鮮事兒后,他會不告訴楊少侯,讓楊少侯出場為師門爭回臉面?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楊少侯并未同這些已經成手的楊家的弟子們一起去找宋書銘交手。
但是,卻在不咸不淡的時候,楊少侯獨自帶領一班不成手的弟子找到宋書銘府上與宋交手,實在是出乎人們所料。其所帶人員陣容也很令人意外,東潤芳、尤志學、烏拉布(吳圖南)、馬潤芝都是少侯名下不成手的弟子。據金仁霖《幾個有關太極拳歷史考證問題的科學探討》披露,1912年楊少侯50歲,東潤芳年齡不詳,尤志學21歲(1891年出生)、烏拉布(吳圖南)10歲、馬潤芝年齡不詳。放著同事和楊家成手弟子許禹生、紀子修、劉彩臣、劉恩綬等體育社教員這些臺面上的人物不帶,而帶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徒弟去找宋書銘交手,楊少侯會做這樣的蠢事嗎?
實事求是地講,楊少侯如果要去單挑宋書銘,還有一個重要因素也要顧及。楊露禪去陳家溝學拳的必由之路,是被稱為“河北首鎮”的河南省河內縣清化古鎮。這個古鎮是個繁華的商業都市,共11條街道,據碑刻記載約有300家左右商號、12家鏢局,大的商號還自辦有武術學校,進了清化鎮到處可以看到鏢局的彩旗飄搖。宋書銘就來自傳承中華武術的“河北首鎮”清化鎮。面對這樣的高手,楊少侯會滿不在乎地帶幾個少不經事的徒弟就敢去和宋書銘交手?
如果說楊少侯帶領這些人去和名震京師的宋書銘交手,還不如說是去拜師。因為,第一,從年齡看,宋書銘應該是少侯的師父、師爺輩的,又貴在總統府為幕;第二,宋書銘已經“藝折”了許禹生和紀子修、吳鑒泉、劉恩綬、劉彩臣、姜殿臣等多名楊氏成手弟子;第三,楊府是京師武術界的頭面人物,未經京師有關頭面的人引薦、見證,不會輕易和素不相識的人交手;第四,少侯帶這些上不了臺面的人去和別人交手,有失楊家顏面,會被人們認為楊家已經衰敗缺乏傳人;第五,東潤芳、尤志學、馬潤芝等都未成手,關鍵的時候幫不上忙,甚至會是楊少侯的累贅,特別是那個烏拉布(吳圖南)僅僅是個10歲的孩子。楊少侯怎么會頭腦一發熱帶個10歲的孩子去與宋書銘交手呢?有點太過蹊蹺。
一是從年齡看。1928年考試委員長張之江署名簽發的吳圖南《國考證書》如下:“中央國術館,為發給證書事,茲有吳圖南,年二十六歲,系河北省通縣人,應第一屆國考,評定成績為中優等。合行給予證書。以昭鄭重。此證。考試委員長:張之江,評判長:李烈鈞,右給:吳圖南。中華民國十七年十月”。這個證書證明,吳圖南出生于1902年,1912年時吳圖南乃處于少不經事階段。
二是從學習太極拳的時間看。吳圖南的好友趙潤濤在為吳圖南《科學化的國術太極拳》(1929年)作序時說:“吳君圖南,予之同學友也。幼同游戲,長同讀書,故對于吳君知之最深。吳君自幼工于文學,既入中學,始致志于國術……”這段文字說明,吳圖南上了中學才開始學太極拳,1912年時尚未開始學習太極拳。
三是從吳圖南學拳傳承體系看。金仁霖《幾個有關太極拳歷史考證問題的科學探討》所列楊班侯所傳滿人體系是:楊班侯傳給滿族人全佑;全佑傳給其子吳鑒泉,學生王茂齋、郭松亭;吳鑒泉傳給其子吳公儀、吳公藻,女兒吳英華,女婿馬岳梁,外甥趙壽邨,學生吳圖南、徐致一等。這說明吳圖南并非楊少侯傳承體系,而是楊班侯傳承體系。即使按照吳圖南自己所說他9歲開始學拳,“我跟鑒泉先生學了8年,后來由鑒泉先生介紹又跟楊少侯先生學了4年,前后共學了12年”,那么1912年吳圖南剛開始跟吳鑒泉學拳,與楊少侯還素不相識,少侯怎么會帶他去和宋書銘交手?
四是從史證角度看。如果“楊少侯凌空勁藝折宋書銘”確有其事,真正的見證者應該是直接參與者東潤芳、尤志學、馬潤芝。但到目前為止,被認為參加過這件事兒的東潤芳、尤志學、馬潤芝等三人從沒有說過凌空勁的事兒,而沒有參加的吳圖南怎么會詳細記載這件事?從史證的角度看,吳圖南關于“楊少侯凌空勁藝折宋書銘”的說法,應該是編造故事,不具史跡證據,甚至連旁證依據也不能算。
五是從現場角度看,臆造的成分太濃。且看對宋書銘現場的描述:“宋與少侯一搭手,竟然空如無物,就感到遇著對手了。少侯也覺得宋的全身沒有實處……宋則相反,運功、提氣,不敢稍有松懈。”這里有兩個重要的問題必須弄清楚。一,宋書銘練的是太極拳還是外家拳?運功、提氣,是外家拳的要求。太極拳講究松、沉、靜、空。運功、提氣還怎么達到松,還怎么實現沉,還怎么達到靜,還怎么全身空透?二,既然宋書銘“運功、提氣”了,怎么會“全身沒有實處”?
《十三勢行功歌》第一句就說:“十三總勢莫輕視,命意源頭在腰隙。”腰是力的第一主宰,蓄氣在腰,發氣在脊,這是太極拳家的至理名言。如果運功,將力從腰內提起了,虛飄了,脊還能發氣嗎?宋書銘是一位太極大家,他與楊少侯交手,不用他最擅長的太極功法而用他并不擅長的外家功法,這豈不可笑?如果楊少侯確曾與宋書銘交手,宋書銘并非真的被楊少侯“藝折”了,而是被寫文章的人“藝折”了。由此可見,這樣炫人耳目的“藝折”事件是根本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