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旭升
南通大學體育科學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現代社會中人們生活在價值多元化帶來的相互矛盾和沖突的價值觀世界里,不清楚什么是真正有意義的人生,什么是善?應該做什么? 因此,在道德判斷問題上,人們普遍希望能有一個明確的道德判斷依據和標準。關注這些問題的學問就是倫理學。倫理學以倫理理論為基礎,探尋可以解決道德兩難的推論方法,并使其具備道德規范的實踐能力。近年來,倫理理論多應用于引起激烈爭論的社會問題的解決,意味著倫理理論正在成為解決社會倫理問題的標準和重要的依據。
事實上在競技體育領域長久以來一直存在與倫理相關的問題。例如,違反規則、篡改年齡、消極比賽、收買裁判、操縱比賽結果、服用興奮劑等缺失道德規范的行為。針對這一問題,社會各界采取了各種措施和手段使這種現象有所減少,但其危害性和嚴重性卻日益增加。
針對競技體育的倫理問題、道德復蘇等問題,體育哲學界的研究中出現了強調個體道德自律性的個體倫理學研究方式和以社會結構政策、制度、強調強制力的社會倫理學方式解決問題的不同范式。但是這些研究大都以行為主體和行為規范的正當性為討論主題,偏重于從整體層面研究倫理問題,而未能對體育實踐過程中出現的具體案例中如何應用的問題進行研究。即僅僅側重于對基礎理論的研究,對于在競技體育中通過典型案例出現的問題,未能從實踐意義上進行研究,這種結果導致現代競技體育在發展過程中出現許多倫理困境。
在大多數競技體育領域中,能夠敏銳地觀察到各種體育現象的學問就是體育社會學。體育社會學在社會發展過程中不僅不斷地提供多維和多視角觀察體育現象的觀點,還為體育的發展提供持續不斷地探索、思考和反省。在這一過程中,研究者面臨的問題并不是要對體育活動中的主要矛盾提供正確的答案以及判斷事件的對錯并提出評判標準,而是要思考應該以怎樣的視角解讀,并進一步考量應該以何種立場接受或采取對策應對。
近年來,國際體育界為了解決體育實踐過程中存在的各種各樣的敏感問題,出現了借助社會倫理學理論作為判斷行為道德的正當化標準的趨勢。盡管如此,長久以來從體育社會學層面進行思考和討論的研究并不多見。通常,隨著社會倫理的變化,體育的價值也在變化,特別是競技體育的狀況也在發生著激烈的變化,因此現階段利用社會倫理理論解讀競技體育現象,非常有必要。本研究基于社會倫理學視閾通過對競技體育案例的分析,解讀現代競技體育中出現的價值變化趨勢并進行了進一步的思考。
目前學界較為公認的社會倫理學理論主要有形式主義、自然主義、功利主義、自由主義、契約論、共同體主義等。根據競技體育的本質特征,本研究主要嘗試運用邊沁的功利主義、羅爾斯的自由主義、桑德爾的共同體主義理論對競技體育實踐中的實際案例進行分析。
功利主義把快樂當作唯一的善,并把它當作道德標準,因此稱為“快樂主義”。把功利主義發展成為系統化理論的邊沁認為,人類要追求的本來價值就是快樂。18世紀被視為絕對價值標準的教會權威的崩潰和君主專制統治逐漸弱化,社會開始加速轉型,邊沁主張通過以人為本的思想和確立新的社會秩序促進社會結構變化,而他的這種觀點得以鞏固并最終形成了功利主義的理論體系。
邊沁通過“人類具有追求快樂和遠離痛苦的傾向”的事實,推導出“人類應該追求快樂”的道德原理。邊沁認為人們只有因快樂和痛苦,才能判斷是非,并以此為依據主張“正確的行為”是具有最低限度的痛苦,得到最大限度的快樂或幸福的功利主義原理。[1]邊沁在面對自私的個人行為如何符合社會利益和善的要求的倫理追問時,試圖以“快樂與痛苦”的心理學研究為基礎,以社會整體的共同宣言來解決這一課題。另一方面,功利主義也被稱為“結果主義”。因為功利主義將人的行為的后果視為判斷標準或原理,所以造成好的結果的行為將成為“善的行為”,反之就會成為惡劣的行為。因此,行為的判斷標準在于行為的對與錯的結果,而行為的好壞取決于其行為的快樂和痛苦的結果。在判斷是否是正確行為時,我們應該考慮到受到自己的行為所影響的所有人,邊沁以此為基礎確立了最大多數的“最幸福”的社會倫理概念。
批判“功利主義”而產生的思想就是自由主義。自由主義包括個人主義的人際觀和權利的優先性主張。個人主義人際觀認為個人是社會的構成基礎,比起社會和集體,更賦予個人的道德價值,即個人的權利和欲望比社會任何事物都重要。權利的優先性理念基于個人的政治、市民的自由保障優先的“立憲民主主義原理”。也就是說,保護人們的基本自由不能被任何其他事件所替代。
功利主義在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后的相當長時間內仍然維持了作為社會主導思想的地位,直至1971年由約翰·羅爾斯發表的專著“正義論”出版之后,正式開始被打破。他在正義論中主張,在強調為了多數人的利益而強迫少數人犧牲的功利主義社會中,少數人基本的人權和權益必須要得到保護的正義原理。[2]由此推導出所有人不管何種情況下都具有平等自由的“平等的自由原則”。通過這一方案,羅爾斯系統的提出了能取代功利主義的實質性社會正義的原理。從結論上看,自由主義主張國家不應該追求對個人選擇產生影響的特定價值,而應該堅守價值中立的立場。自由主義認為追求自由和個人利益就是正義又是普世的原理,因此需要國家機構的絕對保障。
共同體主義(社群主義)是在對曾經形成西方社會主流思想的自由主義的反省和批評聲中于1980年代登場。共同體主義針對自由主義中個人具有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自由表現的權利在與其個人所屬的共同體的社會價值和信念相沖突的情況下,提出個人的自由權利是否還存在普遍重要性的倫理追問。[3]
《正義》的作者麥克·桑德爾認為羅爾斯“個人優先存在于社會的價值和目標是錯誤的。因為如果事先不知道何為善,我們不能判斷什么具有真正的價值,更不能辨別什么是正確的目標”。羅爾斯認為雖然存在個人追求的價值和目的,但是這種價值和目的是在社會中形成的,因此不能分離社會共同體的共同價值和目的。另外,共同體主義并不是單純的個人之間的聯合體,而是因為自身具有的本質價值,所以想要維持共同體就需要成員具備共同體意識。共同體意識以成員共享的目的意識為基礎,與為他人著想的利他主義相結合而融合在文化傳統中。共同體成員們認為這些共同的信念和資產是有價值的,因此桑德爾將該共同體稱為“結構性共同體”。
在結構性共同體中社會成員超越了通過共同的意識,追求共同目的的簡單概念,成員們的整體性也會形成某種程度的共同體。個人的認同感是來自本人所屬的共同體,所以個人和共同體不能分開考慮,即共同的價值和目的。他們提供可以評價人們喜好的標準,并選擇與共同體生活方式相符的價值,并使其具有與之相匹配的價值。
2009年柏林世錦賽女子800米比賽中來自南非的塞門亞奪得了金牌,但因為其體型和嗓音引發外界廣泛質疑,國際田聯因此對其進行醫學檢查,結果確認其為無子宮和卵巢而具有產生男性荷爾蒙的睪丸,對此田聯的官方結論是——“塞門亞并不是藥物亂用者,其所面臨的是一個醫學上的遺傳問題”。塞門亞在被確定為雙性人后有很多報道說國際田聯將禁止其參加所有的女子國際比賽。
社會輿論和觀眾對此分為兩種看法,即雙性運動員參加女子世界田徑錦標賽是違反體育精神的觀點和運動員因為先天性畸形的原因遭受不公平待遇是有違體育精神的兩種觀點。由此可窺見功利主義觀點和自由主義觀點產生了相互沖突的矛盾。
在邊沁的功利主義中,道德性的正確行為是取決于受到其行為影響的所有人的快樂與否,因此行為的結果給多少人帶來快樂將最終確定行為的道德性。[4]從這樣的觀點來看,需要考量塞門亞被判定為雙性人為多少人帶來好處。從結果分析來看,雙性人參加女子比賽的行為通常被認為會給具有正常身體條件的很多女選手造成傷害。即,對大多數女運動員來說塞門亞的參賽相比給她們帶來的快樂,痛苦會更大。因此從功利主義的觀點上來說,雙性人參加女子比賽不符合實現最大化的社會(大多數人)利益的要求,因此應禁止塞門亞參加女子體育運動,同時也要剝奪獎牌。
與此相反,基于平等的自由原則的約翰·羅爾斯主張的自由主義觀點來看,個人不能因其他利益和目標而無條件犧牲自己的利益。塞門亞先天性性別問題被禁止參加比賽和剝奪獎牌是不平等和不道德行為,絕不能成為一種正義的行為。因為根據不管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平等的自由原則”和優先關懷弱勢者的原則,以及國家必須保障個人自由的原則來判斷,上述禁賽行為都不符合自由主義觀點。雖然因塞門亞個人的禁賽,使多數人的利益最大化,但是剝奪自由權力的行為不僅有違平等自由原則,更是不關心最弱勢者的行為。特別是具有保護運動員利益義務的體育組織反而去剝奪運動員權利的行為不符合當今以自由主義為前提的社會價值觀,導致會出現理論與實踐不一致的矛盾。因為踐踏個人價值和尊嚴行為不是追求公正社會的行為,上述行為最終會導致不道德行為的結果。
類似塞門亞雙性人事件的關于性別爭議問題的爭論在過去的體育界也曾屢次發生。1964年,東京奧運會女子400米接力項目冠軍得主科洛博科波斯卡(波蘭),因在賽后的性別檢查中出現陽性反應而被剝奪了獎牌;2004年在津巴布韋田徑錦標賽上獲得7枚金牌的賽繆克麗索-西勒被判為雙性人后,以欺騙性別為罪名被判入獄4年;在2006年多哈亞運會上,27歲的印度女運動員桑蒂-桑德拉揚獲得800米銀牌后在性別檢查中測出染色體異常,最終這枚銀牌被剝奪,在此之后,她飽受公眾的抨擊和羞辱。[5]上述案例的結果表明,體育組織通常根據功利主義立場來解決爭議問題。
現代社會在經歷工業社會的過程中,人們的生活方式、思考方法、意識結構和價值觀等方面表現出追求多樣化和多元化的變化趨勢。這種變化對人類性別的認識問題也產生了影響,即擺脫了單純以生殖器區分性別的傳統方式。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以生殖器區分男女性別的傳統方式只持續到20世紀60年代,近年來對性別的判定不僅要對染色體結構和荷爾蒙進行分析,而且還需要通過內分泌和婦科、內科和心理學專家的意見進行綜合判斷。這表明現代社會不能再以傳統的生物學特征或社會學特征做為區分性別的標準。最終這樣的變化也帶來了競技體育規則的變化。
長久以來競技體育界遵循對有性別爭議的運動員實施禁止參加比賽的傳統規則,但是從2004年雅典奧運會開始被允許有條件的參加比賽,即,要在性別轉換后在法律上被認定為新的性別并接受兩年的荷爾蒙治療才可以參加比賽。這一規則的變化,使一貫以功利主義原則為判斷標準的體育界的部分規則似乎轉變為追求承認個人權利的“自由主義原則”。但從自由主義觀點看,“性別轉換”本身已被視為侵犯個人權利并無視個性的行為。個人的平等自由的權利,不應收到任何利益或目標的侵犯,但是要求性別轉換的行為侵犯了個人原來的性別屬性的自由。雖然國際體育組織的判斷標準表面上看似遵守了自由主義原則,但實際上是立足于功利主義原則禁止雙性人運動員參加比賽。
在這樣的一系列事件后,在柏林世界田徑錦標賽上引起性別爭議的塞門亞的問題再次成為了話題。國際田聯的性別檢查表明,塞門亞沒有子宮和卵巢,但其體內存在著睪丸,而且睪酮素三倍于普通女性,確定其同時具備男性和女性的性別特征。塞門亞在被確定為雙性人后,競技體育比賽的公平性和個人的權利再次成為爭論的焦點。在此背景下,一直堅持功利主義觀點的國際田聯出于對塞門亞個人權利的尊重,最終決定維持其運動員資格的同時認可其成績和獎牌。以此為契機,2010年4月國際奧委會和國際田聯決定,從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開始設定女運動員體內具備的男性荷爾蒙指標。
通過國際田聯在解決塞門亞問題過程及結果,可以看到一直以來主張功利主義原則的國際田聯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這樣的舉動預示著國際田聯不再局限于生物學的性別區分,而是通過綜合分析激素的變化和狀態來最終判定運動員的性別,從而達到既尊重運動員個人的權利,又不違反體育比賽的公平競爭原則的共同目的,即采取了共同體主義原則。共同體主義的核心就是通過保障個人自由和權利的同時達到維系共同體的實際目的的方式。
這種結論對我們具有重要的意義。競技體育通常會隨著社會的變化和導向表現出敏感的反應,但體育體制和組織具有相對強烈的保守主義傾向,尤其關于性別的問題更是如此。但是上述案例也表明,體育界的價值取向正在發生改變且這種變化將會加速,我們應該關注這樣的變化并非來自體育界的內部。
本研究旨在基于社會倫理學視閾審視競技體育的價值變化和由此帶來的含蘊意義。過去當功利主義成為社會倫理的重要評判標準時,競技體育中充斥著國家主義、錦標主義的風氣。盡管隨著社會的發展,要求尊重運動員權益的自由主義的主張越來越獲得了體育界的認同,但是功利主義評判標準仍然在體育界占據著重要的地位。通過田徑運動員塞門亞的案例,可以感知到國際體育界對于爭議性的問題從過去一味地功利主義價值取向向多元化價值判斷轉化的努力。競技體育運動不僅要滿足運動員、組織、行政方面的要求而且還要接受關心他們的支持者的要求,從而共同去追求體育運動的快樂、勝利、競爭等競技體育的價值。尋求能夠滿足競技體育運動的所有構成要素的共同體路徑是艱巨而有意義的課題,這也許就是我國體育社會學界面臨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