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武術的禪武合一特點成因淺探

文/ 陳同山 張國昌

按照文化發生學，禪與武分別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個重要脈絡，其發生發展各有各的路徑和過程，但由于少林寺這個特殊的禪武文化并存的載體，使禪與武出現了合流，出現了以禪武合一為特點的少林武術。下面，我從少林武術的起源與發展過程，來淺析以下少林武術禪武合一這個特點的成因，以求大方之家指正。

一、少林武術最根本的特點是禪武合一

少林寺方丈釋永信說：“真正的‘少林功夫’，是在嵩山少林寺特定佛教文化環境中形成的，以緊那羅王信仰為核心，以少林寺武僧演練的武術為表現形式，并充分體現禪宗智慧的傳統佛教文化體系。”

這個概念點出了少林武術最根本的特點就是禪武合一。分析這句話，我認為至少有兩層意思。一是少林武術是一個文化體系，即少林武術不僅僅是指少林寺流傳下來的那些動作、套路，它作為一種文化，還有理論的、抽象的、形而上的東西；二是少林武術不是普通的武術，是在少林寺特定佛教文化環境中形成的特殊的武術。那么，它特殊在哪里呢？就是以禪為體、為靈魂，以武為用、為表現形式，即我們說的“禪武合一”。

二、少林武術禪武合一特點的形成過程

從少林武術的起源與發展來看，武與禪的結合有一個由自發到自覺的過程。

關于少林武術的起源，目前大家基本形成共識，主要是四個方面。一是當地的習武風俗，環境使然。這一點可從多方面推論，其中，在嵩山地區的漢三闕上就有兩人角斗的畫像石，它是這方面有力的例證。二是少林寺僧帶藝入寺。這一點歷史上也有慧光、圓凈等少林僧人出家前練習競技與武術氣功的記載。三是為抵御寺院周圍惡劣自然環境。看一看少林寺所處的地理位置與自然條件，以及后人關于此地常有野獸劫匪出沒的記述，學一點武術看家護院也順理成章。四是寺僧練武健身。坐禪時間長了，伸拳動腿以解坐禪之困，也是情理中事。

在這四個起源之中，我們已經發現了少林僧人與其他寺院僧人的不同，他們一開始就既習禪又習武，這也是禪武并存的最初形式。但是，這只能說是在少林武術初期，禪武之間客觀的、自發的一種結合，但禪和武還是兩種不同的文化現象在并存著，還沒有真正地碰撞、交流、融合。此時的少林武術也還與民間的武術或者說與少林以外的武術沒有什么區別，還沒有自己的特色，還不能說是真正意義上的“少林武術”。

禪武合一的少林武術體系的發展形成，應為三個階段。從北魏到唐初是初創時期，其禪與武的結合應為自發階段。從唐中后期到宋元時期，為發展時期。此時，禪學與武術在各自豐富發展的同時，應該說兩者之間的結合已由自發階段走向了自覺階段。一方面，禪宗到唐中后期，其體系性建設已基本確立完善；另一方面，武術在實戰中特別是在不斷的封建戰爭中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反映宋元習武之盛的材料也非常之多。在少林寺，不僅有很多禪宗大師常住于此，說法于此，從唐初的法如、老安到元代的福裕，個個都是禪宗史上顯圣；武術方面，還有從唐初的十三棍僧救唐王，到宋代福居邀天下十八家武林高手匯集少林，再到元代僧兵打敗紅巾軍等。兩種文化在同一載體上的高度發展，其相互交流與融合是自然的事情。但是，這個階段尚未有少林武術已成一種武術流派的記載，所以，這個時期的禪武結合只是零碎性的、非系統的。而到明朝時期，按呂宏軍先生《嵩山少林寺》中說的，“從武術門派角度來說，明代是少林武術流派的形成時期，也是少林武術的定名之時”。這個時期里，我們也看到了文人墨客的詩詞、游記中，有不少關于少林僧人習武的描寫，比如，金忠士《游嵩山少林寺》中“觀群僧角藝”，袁宏道《嵩游》中“觀手搏”，公鼐《少林觀僧比試歌》中觀千余武僧清晨操練的壯觀場景等等，并且在少林武術的典籍中，關于禪武合一的特點的論述也非常豐富。這一點在下一部分論及禪武的各種共通性時，再作分類的分析論述。

三、少林武術禪武合一特點的成因

少林武術禪武合一特點的成因，我認為主要有四個方面。

一是少林寺這個特殊環境為禪武合一提供了場所與舞臺。這一點勿需多論，又特別重要。由于少林寺本是一個禪宗祖庭，又因前邊所述的各種原因使武術也來到了這個場所，這無疑是禪武在此見面并存成為必然。這一點也正是為什么其他寺院沒有形成禪武并顯，而少林寺獨有的原因。

二是少林僧人作為禪武的同一實踐主體，使禪武合一成為必然。在少林寺，雖然歷史上一直有文僧與武僧之分，但總的來說區分并不嚴格，大多僧人都是文武雙修，這樣，兩種文化在一個主體上實踐，在同一個體感悟中發展，相互滲透，相互融合，最終渾然一體，這是必然。

三是禪的相對形而上與武的相對形而下，其互補性也使禪武合一成為可能與必然。大家知道，禪宗作為中國化的佛教，有著博大精深的佛教教義和中國傳統文化作支撐，它是抽象的，有著很強的思辨性，是相對形而上的。而武術呢？它的核心就是功夫，更多地重視具象的東西，相對是形而下的。一個形而上，一個形而下，再加上兩者之間許多方面的共通性，其互補性顯而易見。

四是禪與武方方面面的共通性，使武術與禪的結合也有了可能性與必然性。

這里，我從六個方面略加分析。

1.禪與武的體系都是相對開放的。禪本身就是外來文化在中國以開放的心態汲取了中國傳統文化中諸多營養，才逐步發展完善了的。武術體系雖然歷來都有各門各派的門戶之見，但是它的實戰性使它無法獨守絕技，只要兩人過手就無法保證武技密不外傳，除非你身懷絕技又從未與人交手，可未經過實戰檢驗的武術秘技又算什么呢？所以武術的實戰性決定了它最終的開放性，只是別人為弄清你的招數所付出的時間長短而已。這樣兩個都是相互開放的體系，又在同一個體上進行實踐，其相互結合、相互滲透、相互吸納就在所難免。

2.禪與武術都主張不離世間，崇尚棄惡揚善、保家衛國的道德觀。佛教大的方向是主張脫離世俗的，但在中國人崇尚現世的觀念影響下，被中國化了的禪宗就非常強調現實生活。《壇經》是禪宗的立宗之典，它就明確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覓兔角。”同時，從禪的定義來講，它是巴利語Jhāna的音譯，梵語Dhyāna的簡稱，漢語意譯為“思維修”或“靜慮”，也有譯為“棄惡”或“功德叢林”者。也就是說，禪本身就有棄惡揚善的含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都是禪宗主張棄惡揚善道德觀的體現。武術呢，作為一門技藝，道德的引導與約束更成了它的靈魂。歷來習武者都首講武德，如果會武之人不講武德，那就如一個人的行為失去了方向。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三國的呂布就很典型。相同的道德要求，為它們的結合也提供了思想基礎。在明代程紹的《少林觀武》七律詩中，就表達了禪武合一、保家衛國的道德觀。詩云：“暫憩招提試武僧，金戈鐵棒技層層。剛強勝有降魔力，習慣輕攜搏虎能。定亂策勤真證果，保邦靖世即傳燈。中天緩急無勞慮，忠義毗盧演大乘。”

3.禪宗與武術的傳承方式類同。禪宗在中國從達摩始，其傳承方式一直是師徒之間的“心心相印”、衣缽傳承。《壇經》雖是一部以宣講禪宗教義為主的經典，但從結構上講，則更像是一個曲折傳奇的衣缽傳承故事。而中華武術的傳承方式也大抵如此，同樣是老師手把手地把技藝教給徒弟，這樣一代代傳承下去。特別是在少林寺這樣一個子孫堂中，其師徒關系正如世俗間的師徒父子一樣。所以，我們看禪宗史時，會看到七宗八派各有各的傳承譜系。同樣，我們在看武術史時，也會看到各門各派的傳承譜系，甚至某種拳法、槍法有不同家族和地域的傳承，出現了不同的套路，就以這個家族姓氏或地域為名，另立拳法傳承譜系。比如楊式太極拳、少林磨溝小洪拳等。相類同的傳承方式，使武術與禪也有了相結合的可能性，特別是在少林寺這種子孫堂中，從福裕和尚開始也正式排了輩分，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并非文僧武僧兩個傳承譜系，這也說明了少林寺禪武傳承是合一的。這不僅使禪武的結合有了可能性，并且還會在同一個傳承系統中，使兩者結合的成果得以繼承與發展。

4.禪與武術追求的境界相同。對于禪與武術所追求的境界，說法很多。關于禪的最高境界，有人說是空，有人說是愛，還有人說是靜虛等等。關于武術的最高境界也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是武德，有人說是制怒，有人還調侃式地說沒有最高只有更高等等。我個人認為，首先，殊途同歸，無論做什么，從中國傳統文化角度上講，其最高境界是相同相通的。其次，如果真要說這個最高境界是什么，我贊同山東大學景扶明在《禪與武道散論》中引用日本鈴木大拙的“宇宙無意識”，即我們傳統說法中的“無我”境界。這個“無我”境界事實上是中國人在長期的文化實踐中提出的，適用于所有文化種類的最高追求。禪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就樣的，禪宗十六字宗旨中說“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說的就是“無我”的狀態。由于文字是思維的表現形式，所謂的“不立文字”，事實上就是不能有思維存在，就是“無思”“無我”；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就是要在“無思”“無我”的狀態下，憑直覺進入佛境，證得佛法。武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這樣，只有“無思”“無我”了，才會在攻擊中憑直覺而動，做到無懈可擊。所以，在少林武術的歌訣中，民國初少林武僧妙興的《性功羅漢拳訣》就說“出于心靈，發于性能；久練自化，熟極自神”。

這里，還要說到在這種境界的修持過程中，禪與武也是相通的。禪宗講慚悟與頓悟，有人常說它們是兩個不同的修持法門，這是錯誤的。慚悟與頓悟是修持的兩個必經階段，只有做好日常的修持，即“慚悟”，才會有“立地成佛”那一刻的到來，即“頓悟”，這是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練武也一樣，只有天天的先按套路來練，才會在實戰中隨機應變，化有招為無招，如妙興和尚說的“久練自化，熟極自神”，這也是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所以說，禪與武術相同的修持過程與追求境界，不僅使兩者結合，而且使禪這種更傾向于形而上的東西逐漸成為了相對形而下的武術技巧的靈魂。

5.禪與武術都重實踐實用。佛教之所以到中國出現了禪宗，就是由于中國人重實用觀念影響的結果。佛教剛傳入中國時，由于教義的深奧與神秘，以及經文的艱澀難懂，多在上層社會流行，進入的門檻很高。直到出現了禪宗對佛教的改良，佛教很快走向了民間。改良的最重要方面，就是佛教對普通民眾敞開了大門，人人都可以成佛，并且成佛的方法簡單又多種多樣，無須長年累月的誦讀經典，無須論資排輩，無須經過一次次的考核，只要對祖師的啟示有所領悟，就能一下子得傳禪法的衣缽。再明白地說，就是簡單好學且實用。那么武術呢，在冷兵器時代里，可能它是最實用的健身、防身、攻擊別人的方式了，并且幾乎沒有物質投資。

另外，禪與武術的重實用，還表現在它們都樸實無華，為達到目標而往往采用直截了當、直抵要害的方法，非常有實用性。禪宗里有一種“當頭棒喝”的法門，少林武術也以樸實無華、立足實戰為主要特點。在《少林刀術歌訣》中有“攻御要害處，舞花如閃電”，說的就是要快準狠地直擊要害的實用特點。

6.禪與武術都講戒約。戒約說白了就是做事的規矩。禪武在各自的發展過程中，都形成了自己較為完善的“戒約”。禪學史上歷代都有“禪戒”，禪戒為禪門所傳的戒律。禪戒的發展史，以梵網經為開端，具體內容根據達摩的一心戒文，到唐宋發展完善，至今不斷改進而不廢。禪戒具體有哪些？在《沙彌律儀要略》中，禪戒分戒律門與威儀門上下兩篇，共有三十四大類。近代著名禪師慧明法師在《開示錄》中講戒時說，禪戒有身戒和心戒之分，“戒身不妄作，戒心不妄動”，“以心地無非為戒本，以利他無我為正行”，如我們耳熟能詳的不殺、不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武術也非常強調戒約的作用。我們常說“武林規矩”就是武術戒約的主要內容。武術的各拳種流派，也都訂有自己的“門規”“戒律”“戒約”，并有“三不傳”“五不傳”“十不傳”以及“八戒律”“十要訣”等。而這些規矩往往以懲惡揚善為總綱，然后是對一個組織結構的要求和個人品行上進行一些約束，比如要守信、不逞能、不傷人等等。這些都與禪宗的一些戒律從根本上是一致的，這就很容易使兩者之間進行互相借鑒。從少林寺明清時期形成的“少林十戒”就可看出這一點，比如要求少林武僧，以忍辱救世為宗旨、尊敬師長、禁忌酒肉等等，明顯都有禪戒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