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草

冰 波/文

昌 珊/圖

一頭野牛在原野上走著。他那對巨大的角，強有力地向上彎著，上面仿佛刻著他一生的堅韌和痛苦。

一陣風吹來，帶來了淡淡的九葉草的氣味。這是一種奇異的氣味，不是香，也不是臭，雖然淡，卻又有一點兒刺鼻。不過，如果直接去聞九葉草的話，是沒有這種感覺的。它只有融在空氣里，才會那么的好聞。

聞到這種氣味，野牛就會覺得熱血沸騰，又飄飄然起來。他覺得自己像一張繃緊的弓，含蓄著強大的力量。

九葉草的氣味越來越濃了，濃得讓他感到恍惚起來。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就在高坡下，有一頭母牛站立著，仰著頭，正在朝他看。

這頭母牛有著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美麗。從母牛身上發出的九葉草的氣味，使他感到暈眩。雖然這氣味別的母牛身上也有，但不一樣。這一點，野牛心里很清楚。

野牛繞著母牛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重重地點著頭，仿佛在炫耀著自己的大角。

“跟我走吧！”野牛重重地說。這就是他的求愛方式。

“不……”母牛猶豫地說，“還是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這是什么意思？”野牛不明白，這不合慣例。

母牛不再說什么，開始跑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她身上發出來的強烈的九葉草的氣味。野牛緊跟著追去。

母牛跑到一棵古樟樹前停下了。野牛也停下了，因為他看到在那古樟樹下，站著一個人，而母牛就站到了他的旁邊。

母牛的眼神里透出一種溫柔，她對野牛說：“這個人是我的主宰，我不能離開他，你要想跟我在一起，也得跟他在一起。”

一陣陣的九葉草的氣味，讓野牛失去了意志。他迷迷糊糊地向母牛走去。

那個人向前走了，母牛和野牛跟著他。

人帶他們到的一個地方，周圍都用鐵柵欄圍著。確切地說，這里是一個斗牛場。中間是一大塊圓形的空地，四周是供人坐的看臺。至于斗牛場的意義，野牛在三天后才明白。

野牛和母牛被放進了一個單間里。

三天以后，野牛被拉到了斗牛場。他的任務是與別的公牛決斗。

在野牛面前站著的一頭公牛，是一頭人馴養的公牛。那頭公牛噴著鼻子，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

“他不是野牛。哼！”野牛想。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這種被人馴養的公牛，他的爆發力根本不值一提。

看臺上，人們的吶喊聲響起來了。

野牛的心里，還裝滿著母牛，他不想與別的牛斗，而是只想回到她的身邊。

公牛低著頭，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咕嚕聲，沖過來了。野牛還沒有醒過神，他還沉浸在九葉草的氣味里。訓練有素的公牛一頭就把他頂翻了。

看臺上的人一陣喊叫，似乎對野牛如此無能的表現極為不滿。那個在古樟樹下站過的人，過來憤憤地把野牛帶走了。

野牛對自己的失敗并不在意，他不喜歡這戰場，寧愿回到母牛身邊去。然而，那個人卻把野牛帶到了一個遠離母牛的房間，把他與她隔離開了。四面都是堅硬的石壁，沒有母牛的聲音，沒有九葉草的香味，連一個小水槽里的水也是冰冷的。

這時，野牛才明白，這是對他失敗的懲罰。他才明白，為了母牛，他付出的代價不只是自由，還有他的力量、勇氣和憤怒。野牛在又靜又黑的房間里狂躁地踱步。“讓我去斗，讓我去斗！”他喊著。

第二天，那個人又把他帶到了斗牛場。

這次，換上了另一頭公牛。他瞪著一對大眼睛，噴著粗氣，向野牛沖來。此刻已經是兇暴無比的野牛，前蹄刨著地，也向公牛沖去。“砰！”兩對牛角重重地撞在一起，爆出了火花。看臺上的人似乎還沒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公牛已經倒在地上，滿嘴的白沫，抽搐著。

看臺上，有一些人在歡呼，也有一些人垂頭喪氣。野牛懂了，他與公牛的決斗，原來是一場賭博。有把希望押在他身上的，也有把希望押在那頭死了的公牛身上的。

勝利了的野牛，興奮地繞著場子跑著，他不是在慶賀，而是在尋找那個人。

“他在哪里？快帶我去見母牛，我需要九葉草的氣味！”

半個小時以后，野牛又與母牛在一起了。從此以后，每當野牛離開母牛，被帶到斗牛場上去的時候，他都會變得十分狂暴，那些公牛都不是他的對手。有的被他頂得折斷犄角，有的被他的大角挑傷了皮膚。野牛厭惡搏斗，然而，正是這種厭惡，才給了他狂暴的力量。野牛成了場上的常勝英雄。

可是，有一天，斗牛場上出現了另一頭野牛，比他更年輕，比他更強壯。年輕的野牛戰勝了他。他受了傷，倒在地上，一時站不起來。

他看見那個人帶著年輕的野牛，向本來是屬于他的房間走去，向本來是屬于他的母牛走去。那扇門剛剛被打開。母牛看到那年輕的野牛，先是一驚，隨即就露出一個美麗的笑來。

絕望和憤怒，像一團火一樣在野牛的胸膛里燃燒著，他仿佛成了一張繃緊的弓……

野牛一下子從地上蹦了起來，狂奔過去。他巨大的彎角，從那個曾在古樟樹下站過的人的背后扎進去……接著，野牛又從后面，把角尖扎進了猝不及防的年輕的野牛的肚子里。

當他站在母牛的面前時，她竟一點兒驚訝也沒有。只是溫柔地對他說：“你真厲害，你累了吧？”

野牛忽然想到：“怎么，她除了溫柔，似乎沒有別的感情了？”

狂暴的野牛對她吼著：“走，跟我走！到原野上去，到高坡上去，到樹林里去。總之，離開這里。”

“快走！”野牛大吼著。他把頭一斜，那扇關他們兩個的鐵門上的粗鐵條，立刻被頂彎了。然而也就在此時，野牛頭上的一只角也連根斷了。他的頭上只剩下一只角，那樣子，看起來是那么的古怪。

母牛幾乎是被野牛硬趕出去的。她一直在回頭看著那個躺在地上已經死了的人，好像看看他還會不會再醒過來。

野牛把她帶到了那個高坡上。對她說：“從今以后，就我們倆在一起生活吧。”

母牛朝他搖搖頭，眼睛里滿是悲哀。

“怎么，你不愿意？”野牛不明白。

“不，不……”母牛還是搖頭，她的動作變得遲緩起來，好像有點兒醉似的。

“你怎么啦？”野牛問。

“我……我快要死了，”母牛無力地說，“那個人……他死了，我也要死了……”

“這是怎么回事？”

母牛開始喘起來，“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吧，我……”

忽然，母牛的兩只前腿跪倒在地上。

“我不是一頭真的母牛，我是那個人做出來的，為你，也為所有的公野牛做出來的。現在，他死了，我的能量也沒有了……”

“你說什么？我怎么一點兒也聽不懂？”野牛急切地問。

“一會兒，你就會明白了。謝謝你喜歡我身上的氣味，真的……”

說完這句話，母牛掙扎著站起來，用盡最后的力氣向前一撲。

她從高坡上摔下去了。她在空中翻滾了幾下，“砰”的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巖石上，一動也不動了。

野牛狂奔下去。當他跑到她面前的時候，他看見母牛的腦殼摔破了。從她的腦殼里掉出來的是一堆散亂的電子元件，她是一頭機械牛。

野牛繞著她，狂奔起來。他覺得，他的一生似乎都在這么狂奔著。空氣中，他仿佛也聞不到一點點九葉草的氣味了。

忽然，野牛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覺得自己正在枯萎，像一片被烤干的樹葉，正在絕望地卷起來。野牛倒下去，死了。

很久以后，這里的一切又像以往一樣了。那頭野牛和機械牛的尸骨早已變成了塵土。然而，只有野牛的一只角還在。

這只角，斜插在野牛用自己的身體使之肥沃了的土里。從空空的野牛角里，長出來一棵細細的小草，正在風中抖動著。

這棵草，就是九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