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曉敏
7月23日 晴
我看向鏡子里的自己。
鏡子里的自己仿佛悲憫地看向別處。我用手撫摸上眼眶,蒼白的臉,很美麗的眼睛,像清澈的無處可逃的春天。我看不清自己的面容,但知道這是年輕的,令人驚羨的臉。天鵝般優雅的弧線從下巴開始延伸,勾勒出我引以為傲的身軀,我久久不能離眼……
我側臥著,猛然張開雙眼,淚水從一邊眼睫毛落到另一邊眼睫毛,潤濕了我的眼前的一切。我常常夢到三十年前的自己,那時的我從農村到城市里讀大學,一無所有,打工求學之余,我渴望當模特,成為那樣美麗的優秀到讓人離不開眼的人,那是二十歲最美好的念想。可是我害怕,我卑微的希望隱藏在一個角落,我謹慎地選擇了成為一名普通白領。我小心地踏上那條平坦的大道,被人群的洪流裹挾著,越來越遠,直至不見。
我起身,走到洗手間,用手捧著些水洗臉。我老了。不可遏止地繼續老去。我不敢看鏡子里的老婦人,就像春天外面下過雨后看到的不是清新的綠,而是積水填滿的溝渠,好似我臉上的歲月痕跡。那沒有發福卻依然丑陋的身軀令我窒息。
那個老舊的鐘敲了七下,將我從思緒中拉回——該去吃早飯了。飯桌上,我看著已經是個大人般的兒子,內心無比自豪,“存存,多吃點牛肉,補身體,你現在考大學最辛苦了。”聽我說到兒子考大學的事,丈夫不經意似問道:“存存,你想好了沒,考什么專業?”“我想考考古系。”聽到這話,丈夫好似不太樂意,斜睨了一下他,又看向飯菜,語氣有些嚴肅地說:“考古在國內太冷門了,就算是好的大學出來的,也拿不了多少工資,沒有多少人愿意去的。況且你成績好,大可以去讀金融和法律之類的,工資高又受人尊敬,多少人想讀都讀不了。”“我喜歡考古類的,興趣才是動力。國內是冷門,但這才有突破空間啊。金融法律之類的好是好,但你們家長喜歡的我不一定喜歡,其他同齡人都喜歡的我也不一定喜歡。我吃飽了。”兒子起身就走。
看到丈夫神情有些不愉,我笑著安慰道:“孩子有自己的主見是好事,讓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他生氣地回了我一句:“你懂什么,我是為了他好,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孩子都是你慣出來的。他以后遲早會感謝我的。”說完離開。這一句“你懂什么”著實傷了我的心,我確實不懂什么,當初我一畢業就嫁給有錢的丈夫,當著看似“舒適”的白領,可是我當初也有選擇啊,一邊是單靠自己,去打拼我的模特夢,一邊是穩定地當個白領,然后結婚生子。當初我沒有人脈,沒有金錢,我什么也賭不起,一旦失去一切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盡管如此,我依然常常想如果當初我選擇了另一條路會怎么樣。可是現在都晚了,我已經走得太遠了。但兒子和我不一樣,他有勇氣去面對失敗的后果,他是一個多么獨立的孩子啊,好像一直都在做正確的選擇……我坐在桌子前久久思考。
我起身,泡了杯熱牛奶,敲了敲兒子的門,鼓勵兒子說:“兒子,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不要害怕!”兒子有些感動地看著我:“媽,謝謝。你也應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應該和我一樣一直受到父親的壓迫。”聽到兒子的話,我笑得很勉強,就回房了。
我有些驚惶,難道連兒子都看出我的生活狀態?生活里總是有無可奈何的痛苦,我都已經習慣了,但聽到兒子的話,我的心依然有波瀾,我還可以去改變嗎?到了我這個年紀,事情還可以從頭開始嗎?我還有那個資本嗎?我突然想到也許正是因為我總是想太多,總是害怕失去,所以總是走了一條安全卻沒有進步的路,就像把自己縮到一個蝸牛殼里,外界的傷害減少,自己也出不去。
我明白了什么,留下一封信,走了。這時候,鐘敲了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