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然
(哈爾濱師范大學,哈爾濱150025)
提 要:特里·伊格爾頓從文學哲學的視角探索“文學本質”的運作機制,認為文學作品的結構可以實現文學自身的意義,在閱讀行動中的自我實現即事件,讀者的閱讀行為是不斷重構文學事件的“結構化”過程。本文將《金色筆記》作為“事件”探尋“文學本質”的運作機制、文本形式的“結構化策略”及作品的道德空間,最后從文本、讀者、作者之間的戲劇性對話中操演性解讀《金色筆記》中的“文學事件”。
21世紀以來,“事件哲學”深刻地標示出現代世界與現代人的生存狀態,這種現代情境讓哲學不得不直面事件本身,并深刻影響文學哲學(劉欣2016:82)。英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在2012年出版的《文學事件》(The Event of Literature)中梳理眾多文論并呼吁文學理論研究要回歸文學本身,從文學哲學的層面探討文學本質以及文學閱讀策略;從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思想立場提出,文學具備倫理學價值,參與對世界的建構。“事件”逐漸成為解說作品/文本的關鍵術語,發現“作為事件”的文學顯現的結構化策略,賦予文學不斷更新的“本質”;探索文學“本質”的運作機制成為有意義的活動,因此,事件性作為文學的存在方式就成為文學永恒不變的“本質”。
多麗絲·萊辛在其代表作《金色筆記》的前言里說,自己多年來積累的創作觀念與志趣進入這部作品的構造中:其一是把握時代意識形態的脈搏,以俄國現實主義作家托爾斯泰和法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司湯達為榜樣,創作出像《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那樣反映“知識與道德風貌”的作品;其二是藝術家作為范例的主題,如患“障礙癥”的藝術家,藝術家與“主觀性”的聯系;第三是表達對英國傳統小說的不滿,從而繼承歐洲小說傳統,從文學哲學的角度,借助馬克思主義批評的理論,讓“作品注解自身”;最后,萊辛以3封讀者的來信為例,說明不同讀者受制于不同文學理論對作品的理解千差萬別,可是“一本書內在的生命是它的形式和形態”,只有引發讀者思考與探索、理解小說的構思和旨趣,文本才具有“再生效應”。萊辛以上幾點創作思想基本涵蓋對文學本質的思考、作者承擔的時代責任、文本形式與內容相互運作,以及作者、文本和讀者之間的關系。本文借由伊格爾頓的“文學事件”理論,從文學哲學的視角探索文學“本質”的運作機制。
萊辛在《金色筆記》的長序中坦言:談論寫作的過程就是小說的構成,這一點被人們忽視,原因之一就是這部作品更多地繼承了歐洲的小說傳統,而不是英國的傳統(萊辛2000:8)。這可以追溯到歐陸理論與英美哲學的不同思想傳統,伊格爾頓形象地說,歐陸理論家“總是敞著襯衫領口”,而英美哲學家在“任何時候都拘謹地系著領帶”(Eagleton 2012:X),可見前者開放大膽,后者嚴謹保守。伊格爾頓將兩者明確區分為“文學理論”與“文學哲學”,1983年的《文學原理引論》梳理并介紹20世紀歐陸的現象學、結構主義與符號學、后結構主義、接受美學和精神分析等文學理論。時隔30載,他在《文學事件》中對文學理論和文學哲學做出調節與重構,因為前者對真理、指涉、虛構的邏輯狀態等問題缺乏熱情,后者對文學語言的組織結構不感興趣(同上:X-XI)。萊辛創作《自由女性》的本意是想談對英國傳統小說的不滿,并覺得自己所處的文學系統存在嚴重問題,所以她結合從馬克思主義者那里獲取的從整體認識事物的批評理論,嘗試創作一部作品注解自身。伊格爾頓對“文學理論”與“文學哲學”的區分,秉承“擇其善者而從之”的學術態度,以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英美分析哲學與黑格爾、馬克思為代表的大陸哲學在伊格爾頓這里關系十分融洽(陰志科2014:186)。在《文學事件》中伊格爾頓提出文學的5大特征引發對文學本質的思考,即:其一,虛構性;其二,對人類經驗提供值得注意的洞察而非僅僅只是經驗性事實的報告;其三,以自覺的方式對語言加以提煉,富于修辭性地使用語言;其四,不具備像購物單一般的實用性;其五,被視為寫作的高級形式(Eagleton 2012:25)。
《黑色筆記》中安娜一直定不下心來再寫一部小說,為自己沒有能力寫出“那種充滿理智和道德的熱情,足以營造秩序、提出一種新的人生觀的作品”而產生寫作障礙,是因為她在努力重構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模式,探求并建構文學的本質(萊辛2000:64)。安娜結合撰寫評論文章時的閱讀經驗發現:“小說的功能”已經成為“新聞的先驅”,大多數稱得上成功的小說只是將有新意的報道納入“文學的一般意識”中。安娜指出“一般意識”的好奇、“蘇格大娘”的心理分析得出的“道德標準”會摧毀藝術的價值。于是安娜嘗試“不以事實真相”出現的虛構形式,以及在《金色筆記》中嘗試“操作文字,希望某些組合”能表達她想說的話,卻發現“真實的經歷是無法描述的”(同上:624)??梢?,安娜的作品已經具備伊格爾頓所述文學特征的前3項。那么萊辛與安娜對文學本質的探求就此止步了么?答案是否定的。伊格爾頓在《文學事件》中指出作為具體存在的文學作品,內容上的道德性、虛構性、語詞上的修辭性等并不是“文學的本質”,文本成為一種行動性的存在,解釋文學本質如何運作才是核心問題。安娜援引德國小說家托馬斯·曼通過小說對生活做出哲學闡釋的觀點,說明小說的本質是其“哲學性”?!罢軐W性”是萊辛提倡的小說創作的理想目標(胡大芳2016:123)。這種“哲學性”對伊格爾頓來說,就是解說“文學”作為富有本質色彩的定義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安娜認為有關馬雪比的文學描寫只是事后的分析,《黃色筆記》中對艾拉和保羅的情感困境的描寫是從二人關系解體的角度入手,把艾拉的外部活動與內在情感割裂開來,也屬于事后分析,而文學如同生活一樣,其標志是它的物理質量,不是事后的分析(萊辛2000:222)。于是她決定必須再讀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英國作家喬治·艾略特、意大利哲學家馬斯雅維利和美國小說家托馬斯·沃爾夫等的作品,將文學價值置于常規設想與批判反省之間?!逗谏P記》的最后一卷記錄安娜1956年9月的一個夢,別人改編的有關馬雪比旅館的影視劇使安娜覺得自己“記得的”事情并不真實,有點“心煩意亂”(同上:522),這也是安娜寫作障礙的表現?!逗谏P記》最后一卷的時間應該在第三卷之前,因為第三卷是從1955年11月11日記起,然后是次年4月17日,再接下來便是1957年復活節周的日記。直到哈里建議安娜逆潮流而動,放下“一貫自我標榜的渺小而獨立的個性”(同上:432),著重寫出殖民地的基本狀況和白人的悲劇,嘗試不偏袒任何一方地將《戰爭邊緣》改編成劇本,安娜才開始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作品,覺得“自己更接近了現實”(同上:433)。縱然蘇聯黨刊指責小說沒有深入到意識形態,安娜卻能淡然處之,感覺“現實像長了白色翅膀的鳥撞擊著我的心胸”(同上:434)。由此,安娜從寫作障礙中突圍,開始嘗試重構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模式,她只是讓讀者感受到“真實性”,使文學與現實形成強烈的互文性。那么“建立一種打通內在與外在、幻象與現實的邏輯”,其核心問題是“文本如何成為一種行動性的存在”(Eagleton 2012:134)。由此,文學本質的問題便是本質如何運作的探究。安娜從創作迷惘到重構文學與生活的關系,使讀者親歷藝術與促其發展的張力。
萊辛在前言中也曾表示小說的主人公應該是一個患“障礙癥”的藝術家,有必要給這個人物設置一個障礙,到頭來必然出現某種反撥。同時,她這樣描寫自己創作《金色筆記》的體驗:
我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不僅僅因為這部小說難寫——我腦子里有個計劃,我按這個計劃連貫地寫下去,這本身就有難度——而且因為我需要一邊寫一邊學。預先給自己勾勒出一個嚴謹的結構,并設置諸多限制,這種做法也許能擠壓出一些最意想不到的新東西。開始寫作時,突然冒出的許多觀念和經驗,我都認不得是否屬于自己了。先不用說用于寫作的人生經歷,光寫作的過程本身,就令人痛苦而難忘。它簡直改變了我這個人。(萊辛 2000:4)
萊辛認為一本書內在的生命力就是它的形式和形態。顯然,較之作者的個人意圖,文類規則和歷史語境顯得更為重要,所以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感到痛苦,這也是安娜有寫作障礙的原因之一。伊格爾頓認為文類自身有其意圖,有可能限制并且改寫作者本人的意圖,或者說,當作者操持某種文類時,此文類所做的事情勝過作者自己想做的事情。文類在某種意義上正是某類文學作品的語法,伊格爾頓援引維特根斯坦的說法,語法的本質是世界與語言先天地編織在一起。因此,安娜試圖創作19世紀反映社會道德風尚的作品便開啟了對文學本質的追求,對文學本質的認識過程需要安娜重構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模式,核心的任務便是有意識的文本形式如何成為一種行動性的存在,即文本的運作機制。
伊格爾頓回歸文學本身,建構性地轉向文學“本質”的運作機制,與萊辛“想寫出一部能注解自身的作品”的創作本意一拍即合(同上:8)。伊格爾頓提出“結構化”(structuration)概念:結構化表示一種結構,當然它是動態中的結構,人們不斷根據它要實現的目的進行重構,同時考慮結構產生的新意圖,因此就出現事件的性質(Eagleton 2012:199)。結構化在結構與事件中調解,其策略就是形式與內容之間的持續擺動。生命體驗轉化為物化形態,形式一開始就參與作品創造,形式的變化可能引發意識形態問題,意識形態沖突又有可能轉化為形式的某種處理,終會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這是文學在特定語境中為自己爭取到的可能性:文學構建與自身的聯系,故能建立其與現實的聯系。由此,文學作品的解讀便不再是針對作為實體的對象,而是針對事件(同上:118)。事件的動態過程發端于文學作品以特定的形式策略在特定世界中的出場,把握這些策略才是批評的目的。須要注意的是策略不是特定的形式或固定的結構,結構與事件的中介便是結構化的過程。作品是開放的,是結構與事件、事件與行動等的統一體(同上:192)。
《藍色筆記》第三卷的行文風格與先前的短句記錄不同,而且與其余筆記的內容都大相徑庭。安娜反觀過去18個月的日記,覺得紙上的文字全無意義,“每頁都打上了粗濃的黑叉”(萊辛2000:462),這些文字“沒有成為重現經驗的載體”(同上:470),發生的這一切說明安娜正走向崩潰。安娜遭到邁克爾遺棄而嚴重影響她的個性,她寫的東西比她的記憶虛假、不真實,充滿自責、自衛和厭惡的特征。這使她逐漸意識到不應該把形式和內容截然分開,不應該將事物分離,更不應該讓人格分裂。于是安娜決定選擇藍色筆記專用以記錄事實,以文字為形式,依托狀態、形式來表現意義。當蘇格大娘要安娜“給夢取個名”(給它確定形式)時,她說那是有關毀滅的夢;再次“給它取個名”時,她說那個噩夢是種以惡為樂的法則。這個法則,或者說形象,分別以“花瓶”“又丑又矮的老頭”“年邁的老嫗”的模樣出現,其品格便是“噩夢”“以惡為樂的夢”“給夢取名”(形式),一開始就參與作品創造,形式的變化引發意識形態問題,如安娜感到“威脅”“矛盾”“掙扎”“絕對的邪惡”“毫無人性”,意識形態沖突迫使安娜將其轉化為“善惡兼備的東西”(同上:471)。這一有意味的形式使筆記的解讀不再是針對作為實體的對象,而是針對事件,以特定的形式策略在特定世界中的出場。安娜并沒有模仿“以惡為樂”,而是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建構現實,直到夢中的法則逸出神話,形式的處理以人的面目出現,安娜決定直面感受秉筆直書與此夢有關的種種體驗。
隨即安娜描寫兩個“以惡為樂”的代表人物:納爾遜和德·席爾瓦,進一步強調文學以“事件”的方式存在。伊格爾頓在《文學事件》中借用并改造奧斯?。↗.L.Austin)的“言語行為理論”(speech act theory),認為所謂施為性(performative)和描述性(constative)的語言在文學中并沒有真正界限,因為文學虛構在用文字描述世界時就已經完成某種行為,這是文學可以成為“事件”的理論前提。以安娜對納爾遜的描述為例,其外表可靠熱心,但他在與太太的沖突中利用安娜作籌碼,歇斯底里地辱罵所有女性后,漫不經心地問“我傷害了你嗎”?納爾遜不僅僅是復雜的人物和道德意識含混的典型,因為簡單的人物塑造無異于將文學的道德空間局限于自由派的范式,進而安娜將納爾遜“摧殘之樂”的體驗物化為自己的感受,將道德轉換為一種美德知識的實踐。安娜對于“以惡為樂”的道德反思通過其感情起伏的描寫得以實現:從“失望”“同情”“無法自拔”“沮喪消沉”到“失去意義”“茫然若失”,最后“說不出話”“愉快而充滿怨恨地笑”。安娜并不想喚醒讀者“惡”的感覺或移情想象,因為主觀知識并不見得會帶來實際的道德行動,而是以文字為形式的載體,利用主觀心理狀態的表達將從未體驗過的感情重現,使其成為真實世界的組成部分。安娜通過“忠于生活”完成作者和讀者的道德實踐,使文學作品作為道德知識的范式,實現文學應有的社會功能。
伊格爾頓指出,文學文本具有的自指性并不是將生動的經驗簡單地轉譯為法則和規范,亦非單純的語言學問題,而是“以一種維特根斯坦語法的方式將現實組織成有意義的形式”,并由此借助修辭性“策略”重塑文本細讀與現實生活的關聯,為我們提供道德認同的方法(Eagleton 2012:103)?!督鹕P記》中的結構化策略是文本自身與諸多歷史要素同時作用下生成、影響,使得文學按照自己的內部邏輯來發展進化。安娜四分五裂的精神世界與筆記互為表里,5本筆記中注重個性探索的日記、反映現實生活的簡報、典型化的心理描寫片段、細節真實的往事回憶拼貼等現實主義文學表現形式,與簡短的互不銜接的章節、夢境與事物的巧合、連續電影鏡頭描寫等現代主義元素調和,利用復雜的形式進行深度的道德思考,調和各種價值觀。小說雖以平實的敘事為基礎,但在“香蕉林的血跡”一節,作者表明自己的文學立場,以創造性的想象模仿浪漫主義的寫作手法,并夾雜著抒情、詩化的語言,將生動的修辭與充沛的情感融為一體。萊辛的創作求諸“文學自身的判準”,如復雜的形式、深度的道德、創造性的想象、生動的修辭和充沛的情感,同時與文類、語言、意識形態和日常經驗等歷史要素相互影響,使文本和外界相互燭照,又相互獨立(同上:48)。
伊格爾頓在《文學事件》和《如何閱讀文學》等重要著述中,嘗試重構文學理論,回歸于文學本體和“作家—作品—讀者”之“神圣三位一體”的一次“尋根之旅”,也是他在“后信仰時代”強調文學的教化功能和社會責任的有益嘗試(同上:248)?!督鹕P記》序言中,萊辛以19世紀歐洲文學大師們為榜樣,從馬克思主義者那里獲取批評的理論,將創作一部全面描繪時代精神和社會道德氣候的力作為目標,從整體上勾勒出四分五裂的災難性圖景,揭示人們的生存狀態、生存困境、生存前景,凸顯出女性的特殊困難。萊辛將作品中解決整體性社會危機——“自由女性”向對立統一的整體復歸作為事件來理解,回到文學生產的現場,引領讀者辯證地體驗世界性思維、探尋世界性倫理。
伊格爾頓指出看待文學作品的方式可以分為兩類:作為實體與作為事件 (同上:188)。這種實體/事件的二分法來自阿特里奇(D.Attridge)的《文學事件獨一性》一書,在阿特里奇看來,文學是一個操演(述行)性的事件,作者寫出文本,文本再經讀者解讀,都是主體參與的事件,事件是打開新意義和新體驗的扭結點和聚會空間?!白鳛槭录钡奈膶W與“作為實體”的文學不同之處在于讀者的積極參與,回到文學生產的現場。《金色筆記》中的文學事件性就是“讀者像作家自己那樣理解”作為“一本書內在生命的形式和形態”,實現文本、讀者和作者之間的戲劇性對話,才能體現出文學的生命力和影響力(萊辛2000:16)。
《金色筆記》反映出萊辛文學創作、婚姻生活、政治活動多重危機,爭取獨立自由生活的英國女作家安娜便是萊辛的縮影,嘗試通過小說藝術來表現整個時代。小說結構獨特,由短篇小說《自由女性》和黑、紅、黃、藍4種顏色的《筆記》兩個版塊組成,4本筆記的記錄時間先于《自由女性》的寫作時間。兩大版塊被鋸成4段,相應段落組合在一起,形成4個部分,然后出現《金色筆記》,最后是《自由女性》的尾聲。《金色筆記》的譯者陳才宇在譯后記中提到,許多讀者抱怨《金色筆記》不好懂,“因為它的布局就像一個迷宮”(同上:662)。萊辛將外表靜態的文字片斷組合結構,很難將讀者引入正常的閱讀軌道,并沒有急于向讀者表明什么,而是給讀者一個開放性的空間,激發讀者去思考和探索,通過時間性閱讀回到《金色筆記》的生產現場。伊格爾頓指出,讀者閱讀行為即闡釋作品的“結構化”策略,作品的內在結構會激發讀者感受文學事件動態的“結構化”過程,拓寬事件的維度,進而改變作品的結構。萊辛將裂變的結構呈現出四分五裂的內心世界和現實生活,讀者從頭至尾閱讀后,重新按照各自的獨立線索把《金色筆記》與原書斷片的《自由女性》及4色筆記本分割的部分連綴起來,作為6個獨立部分來閱讀,實現讀者與作家共同體驗安娜各個思想層面,逐步透視到她的內心深處,重新整合安娜陷于分裂的精神世界。讀者在解讀文學“事件”過程中的能動作用使“這些爭端如何卓有成效地得到解決,或者,看到這些爭端如何作為整體呈現出來”,使“文學事件”保持其鮮活性、連續性、開放性、多樣性和動態性(Eagleton 2012:224)。
作為“事件”的文學,需要讀者懸置先入之見,無功利地去閱讀、體察和表演?!督鹕P記》出版10年后,萊辛一周內還能收到3封讀者來信,分別探討性戰爭、政治、精神病的主題,萊辛慨嘆到“為什么有的人只看到這一面,而另一面卻視而不見?作為作家,他已經把話說得那么清楚,讀者的理解卻那么千差萬別?”(萊辛 2000:16)很顯然,這3位讀者的先入之見令他們錯過更寬廣的文學空間。前文提到《金色筆記》中安娜的寫作障礙,關于讀者對安娜作品的反饋鮮有提及,而《藍色筆記》中“蘇格大娘”解析了安娜的各種夢,便成為安娜夢的“讀者”;《自由女性》中湯姆也是安娜日記的“讀者”。作為讀者,“蘇格大娘”標榜其先入之見,認為安娜童年時所學的是“錯的”,才求諸心理分析師的幫助,所以她對安娜夢的解讀或皺眉、或反問、或點頭不語、或者用神話解釋夢境?!疤K格大娘”在她“原始的不開化的世界”解讀安娜的夢,并沒有意識到“有形的事實”,安娜決定中斷與她的交往,因為“蘇格大娘”的內心早已與安娜分道揚鑣,而湯姆卻能夠以無功利之心閱讀安娜的日記。讀者表演性地閱讀要從理解個體的思想出發,建立個體與共相之間的聯系。在談到哲學和信仰時,湯姆贊同安娜對共產主義“保留夢想”的看法。湯姆在安娜的日記中看到瘋癲和崩潰,嘗試從自己身上聽見安娜的心聲,以至于湯姆開槍打傷自己而失明,卻能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命運。萊辛在序言中表示“描寫你自己實際上就是描寫他人,因為你所面臨的問題,你的喜怒哀樂,你所具有的非同凡響的思想觀念也不是你個人獨有的”(同上:8)。任何作品都不只是寫某個人物的生活,而是反映一種普遍性的維度,這就是結構化的動態性特征。通過“崩潰”進行自我治療,湯姆的閱讀無功力之心,以敘事性表演為指向,更加迫近本真的現實。正如伊格爾頓所言,作者的文本寫作策略與讀者的文本閱讀策略的雙向互動,形成文本、讀者和作者之間的戲劇性對話,文學的事件性便是這種策略和背后的深層“語法”(grammar)。
本文將《金色筆記》作為“事件”探討文學作為一種文類的產生機制,回歸“文學本質”。安娜重構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模式從“寫作障礙”中突圍,顯現出文學與真實世界的行動實踐并開啟對文學本質的追求;將“事件”作為文學的存在方式,探討《金色筆記》中言語的施為性、文本形式的“結構化策略”等文學的內部邏輯及作品的道德空間;將作品中萊辛解決整體性社會危機:“自由女性”向對立統一的整體復歸作為“事件”來理解,讀者結合自己對社會與生活的觀察,回到文學生產的現場閱讀文學作品積極發揮創造性、體驗世界性倫理,有效地完成結構化過程。從文本、讀者、作者之間的戲劇性對話,操演性解讀《金色筆記》中的“事件”,由“作家—作品—讀者”作為主體參與的事件關聯文本內外,建立真實世界與文學之間的實踐關系,才能為體現文學的教化功能和社會責任找到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