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驢的慢生活

◎劉亮程

驢看到一家一家的驢被賣了，換來了三輪摩托。一輛輛摩托車在路上飛馳，驢車追不上。摩托車和驢車一起出村，摩托車跑到老城辦完事回來，驢車還慢悠悠地走在半道上。

來村里推廣摩托車的人說：“你們的好時光都讓驢和驢車耽擱了，驢車多慢啊，1小時才走4千米。摩托車1小時跑40千米，快10倍。你們一輩子坐驢車浪費掉的時間，加起來要多干多少事情。你們把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就說去地里干活吧，假如地離家4千米，坐驢車去要1小時，坐摩托車去不到10分鐘，省出的50分鐘時間能挖多少地、間多少苗、割多少麥子，多干出的這些活能給你們創造多少財富、增加多少收入啊！”

驢聽到這些話直搖頭。驢側眼看看周圍的人，人都不說話，可能人覺得這些話有理，也可能人腦子進水了，反應不過來。驢和人待得久，知道人腦子有時候很笨，一件簡單的事情在腦子里轉幾圈，還是明白不過來。

上面來的干部經常給村民講一些道理，好多是村民們從未聽過的。這些道理經常讓聽的人腦子轉不過彎。聽上去是對的，但照著去做時又發現是錯的。就像多年前上面來的干部動員村民砍伐棗樹栽杏樹，又砍杏樹栽蘋果樹、楊樹、糖心梨，都把人害了。這次動員村民買三輪車，好多人又動心了。

驢想，人需要那么多時間去地里干活嗎？每家就一點點地，種子播下去，人就沒事了，等著種子發芽，種子也在等自己發芽。種子發芽了，苗長出來，草也長出來，人會忙一陣去鋤草，草鋤完又沒事了，人等著莊稼長高，莊稼也這樣等自己。

人在驢車上閑住了嗎？沒有，人在等。等也是一種勞動。等的時候腿也會累，肚子也會餓。等著也會老。這些人不等待莊稼生長能等待什么？別的東西要他們去等待嗎？不需要。他們等不來。他們扛著坎土曼等挖管溝的時候，驢就知道他們等不來。但是驢不吭聲。驢只是追著跟運輸石油的卡車比叫聲。驢抬頭看著高高的石油井架，村里人都覺得那個井架高得不得了，驢不這樣想，驢認為它的叫聲在高入云端的井架之上。驢還知道那些井架上工作的人，滿耳朵聽見的都是它的叫聲。驢不把這些告訴人，人認為他們的事情不需要驢多嘴。驢跟人一起等，等那個挖管溝的活兒。人不等這個活兒在等啥呢，人明知等不到也會等。等的時候驢站得腿也酸了，肚子也餓了，驢認為等也是一種生活。這個村莊的人，多少年就過著一種叫等的生活。他們啥都沒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