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靈時代

零

圖靈時代人工智能救助法則：

一、只有通過圖靈測試的人工智能有資格獲得人權以及同等待遇

二、作為再生大腦存在的人工智能若不通過圖靈測試將自行銷毀

三、家屬可根據使用情況決定是否攜人工智能參加圖靈測試

一

2047年6月23日，一個很普通的夏天周末的午后。天氣燥熱，沒有云，天空藍得假模假式。他一邊拆著冰箱里剛取出來的酸奶，一邊百無聊賴地窩在沙發里看體育新聞。汪鯉支持的巴塞羅那隊昨天狀態很好，2比0輕松贏得了比賽。他在等妻子買蛋糕回家，因為今天是汪鯉的生日。憑借日復一日的經驗，他估摸著時間，央央應該馬上就到家了。

直到汪鯉胸口嵌入的感應芯片突然嗡的一下顫動起來，驚人的警報聲催得他健康的心臟突然劇烈不安地狂躥著，汪鯉的腦子瞬時一片空白。

二

醫院總是極為規整的所在。用央央一貫的話說就是從《紅樓夢》里看到的“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她就那么靜靜地躺在那里，閉著眼睛，像睡著了?！嗨滋椎谋扔?。但她要是真睡著就好了。他知道她沒有。這項以“心電感應”為靈感的技術在新時代逐漸取代了舊日以紙為載體的結婚證，在結婚當天植入配偶雙方的心臟，一旦配偶身體受損或死亡，另一方的芯片會以震動的形式第一時間被告知。這是一個以浪漫為基礎的悖論，因為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干巴巴地通告再也無法挽回的死亡，讓世界上的傷心人不加延遲地盡早增多一個。汪鯉在結婚的時候許下的第一個心愿就是保護好央央，讓自己心口的芯片永遠安安穩穩地貼在那里，只履行象征愛情的那一面含義。可是他沒有做到。

是不是所有像影視劇里那樣立下的誓言都會在不久之后一語成讖呢？汪鯉對這種時候還有閑心思嘲笑自己感到諷刺。他應該哭的。他摸摸自己的臉，才發現眼淚一直在稀里嘩啦地流。

可是他好像沒那么悲傷，只是覺得胸口芯片的位置少了些什么似的。

三

主治醫生程序化地宣布了央央的腦死亡。汪鯉機械地聽著，像聽著重復了幾百遍的別人的悲慘故事一樣不住地點頭。下一步就到程序性地詢問是否同意簽署Al-simulate的協議書的時候了。簽了同意，就意味著將有一個人工智能模擬的央央的大腦重新運作在央央的身體里。汪鯉看也沒看就簽了“是”。

大夫把央央胸口的芯片取下，簡簡單單地拷貝到另一個小磁盤，然后嵌入央央的后腦。

“還是你的妻子，它將在十分鐘之后蘇醒，它只會記得自己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p>

汪鯉怔怔地盯著央央熟睡的側臉。這回她真的只是睡著了。

可是汪鯉卻覺得央央再也不在了。

在汪鯉人生中最漫長的六百秒過后，央央醒了，“汪鯉，你看，這醫院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四

“生日快樂，老汪！”汪鯉和一眾好友聚在大排檔，跟大學時候一樣肆無忌憚地聊著近況。

“你和沈央央現在咋樣了？有孩子了沒？”有人打趣問汪鯉。

汪鯉愣住了，和汪鯉從初中就是同班同學的老白用眼神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始作俑者，無聲地責怪他為什么要提起這個本不該提起的問題。

汪鯉借著三分酒勁靠在老白身上，結結巴巴地把央央發生車禍的始末說了個清楚。

“我沒辦法愛她，我沒辦法當一切沒發生?！被椟S的燈泡孤零零地低懸在電線桿子上，蒼老了很多的汪鯉又灌了一瓶啤酒下肚。

這已經是一年之后了。央央，或者說人工智能模擬的央央，在這一年里別無二致，似乎她還是那個之前的央央。汪鯉有點嫉妒這個央央，她什么都不用背負，什么都不用記住，她把這些內心的糾結都一股腦地拋給了汪鯉。

朋友們碰杯的聲音沉默了，這個話題對于現在的他們有些沉重。許久，老白才發話，勸汪鯉去做個記憶消除手術，忘了之前那個真實的央央。汪鯉曾經猶豫過，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澳菢拥脑?，再也沒有人記得住原來那個她了?！?/p>

“唉，也好，也好?！崩习着e杯終止了這個話題，幾個人繼續一杯一杯地喝著酒。

五

汪鯉到家的時候，央央已經睡下了，臉上紅撲撲的，像剛生過氣。汪鯉打開手機才看見央央打來的二十九個未接電話。他記得車禍之前的央央也是這個樣子，他一出去和朋友喝酒不接電話，她就氣鼓鼓地生一天悶氣。他心里一顫，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把原先的糾結都拋之腦后，盡好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以后再也不讓這個央央擔心。今天就當是最后一次例外吧，畢竟一年之前的這一天，可是央央發生車禍的日子，也是汪鯉自己的生日。所以這個例外，既是憑吊央央的信物，又算是汪鯉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在這之后，我應該走出自己心里那個怪圈，別那么猜疑來懷疑去的，做個像樣的男人。汪鯉懷著一絲愧疚給央央掖了掖被角。

央央的睫毛顫了顫，她本就沒睡熟。“你都不記得今天是我生日！”她嗔怪著他。

汪鯉的手機一下從手中摔落在了地上。

也許一切從最開始就是錯的。

她的生日，明明是11月15日，不是今天。

六

汪鯉看著央央的眼睛，他微醺而迷醉混沌的眼睛一下子被擊穿了。他知道央央看出來他的遲疑和恐懼，而且他隱隱地感覺到央央什么都知道。這個央央和原來那個央央太像了。她們都善于察言觀色，她們都能通過一個眼神明白汪鯉在想什么。

圖靈測試……汪鯉好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他想起醫院在給央央做手術時曾告訴他，為了保障人工智能在使用時完美的擬人化，醫院提供每年一次類似于體檢的圖靈測試。也許這個測試能告訴他答案。就算……就算測試的結果證明這個央央只是不完美的人工智能而被銷毀，但這也沒有那么重要，反正她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

“我明天……明天帶你去圖……帶你去檢查身體。”汪鯉低著頭囁嚅道。

央央不說話，蒙上被子假裝睡著了。汪鯉走出臥室，打開客廳的燈，發現自己的日記攤在桌子上，日記的第一頁寫著“央央出車禍了，我竟然沒那么難過，我知道世界上總有人工智能模擬的她”。日記本“啪嗒”一聲砸到汪鯉的腳面上，原來她什么都知道了。他記起多年之前她也是這樣，默默地覺察他內心所有的想法。他自始至終都沒有保護好她，一次都沒有。老白總說他不會對女人好，他原先總是嗤之以鼻說老白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現在卻終于懂了。他覺得心中空著一大塊，想要發泄卻連怎么做都想不好。

汪鯉從冰箱里拿出一聽啤酒，打開電視，看著巴薩羅那隊的又一場比賽，他小心地把音量靜音生怕吵著可能已經睡著的央央。

誰進了些什么球他一點兒都不在意，他的余光看見央央臥室的燈一直沒關。

七

央央沒通過圖靈測試。她不在了，連她也要不在了?？墒峭趱幰稽c兒都不相信她會通不過。她有那樣的一雙眼睛，她怎么會騙不過別人。汪鯉無助地看著來告訴他結果的工作人員。

隨即，汪鯉瘋了一樣闖進體檢室，從檔案員手中搶來了正要密封的央央的測試記錄。

原來……無論對方問她什么題，她都只回答一句話：“我是人工智能?！?/p>

汪鯉能想象她重復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因為她總是這樣倔強而口是心非，再傷心也會嘴硬說自己沒事。可是汪鯉看到她想要拼命掩飾卻怎么也擦不干的淚痕，晶瑩剔透地把央央眼中的失望與悲涼映在汪鯉的心上。她怎么可能沒事呢？為什么那號稱高科技的圖靈機會看不出她那么顯而易見、和人類別無二致的悲傷呢？他拼了命地想去打斷銷毀的進行，卻無能為力。

汪鯉看著央央腦后的芯片被冰冷的儀器取出來，央央面色最后的紅潤也消失不見了。原來她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裝在那么一個小小的、薄薄的芯片里面啊。汪鯉呆愣地想著，看著芯片與生命緩緩地從央央的身體里抽離出來。芯片被裝進牛皮紙的信封中，隨著成百上千的信封一起被流水化地備案在檔案室，央央的靈魂也在那里面，漸漸地走遠了。

一個檔案員走出來，戴著白手套，不說一句話，大概是已經見慣了這些總有機會挽回的離別吧。他給了汪鯉一封協議書，又是Al-simulate：您是否同意進行人工智能模擬，延續您妻子的生命？

他想也不想又簽下了“是”。

八

2047年6月20日，老白家。

“汪鯉呢？怎么還不來啊？”

“老汪可真不靠譜，咱哥幾個給他買的蛋糕估計他是無福享受了?！?/p>

房間里堆滿了生日氣球，包裝精美的禮物放在沙發上等著壽星來拆，但今天的主角——過生日的汪鯉——卻遲遲未來。

“兄弟們，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房間的主人老白站出來，拿著麥克風大聲嚷著，“剛才呢，央央姐特意來找我。大家記得老汪去年差不多這時候攀巖摔了下來吧，央央姐呢，帶著咱老汪啊做了Al-simulate手術，所以老汪一直覺得6月23號是他生日，咱那天自然點兒，別出了差錯?！?/p>

朋友們嘆了幾聲，紛紛感慨汪鯉娶了央央真是他的福氣。

“無論老汪成了啥樣子，都是咱們最好的朋友！我們今天就當先喝一回熱鬧熱鬧！”老白舉著一杯香檳，吆喝著大家喝酒。

老白忘不了早上，央央舉著那張確認單，抿著嘴，一邊哽咽，一邊強裝無所謂地過來懇求老白把汪鯉的生日驚喜聚會改到23號。

“你還愛這樣的他嗎？”老白實在沒忍住，問了央央這個問題。

沈央央想了很久，直到那張確認單被她攥出了褶。

“嗯。”說完她就走了，把那一張確認單留在老白手里，請他保管，她怕放在家里會被汪鯉發現。

老白拿著那一張確認單，最下方的署名是央央娟秀的字跡。

B市第三醫院Al-simulate家屬確認單

您是否同意汪鯉先生接受Al-simulate手術進行人工智能模擬？

同 意

家屬簽字：沈央央

2046.6.23

【責任編輯：鄧 越】

小雪說文

要說“抖包袱”，小雪認為這是寫小說中最愉快的事情之一，而從最近收到的來稿中看，相信小作者們也是與本雪所見略同。這期上刊的《圖靈時代的愛情》的作者王帝喬同學就是喜歡“抖包袱”的一把好手，反轉看得人大呼過癮，可見小作者在開腦洞上還是下了一番功夫。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如果小作者再雕琢一下小說的結局，會讓小說更具有思辨性，也將會更有深度。

但是，這篇文章最讓小雪覺得不錯的地方是小作者對人物細膩的描寫。細節描寫是在寫小說時很關鍵的一部分內容，它會讓你的小說顯得更真實，塑造的人物更加豐滿，自然也就更引人入勝。而我們不少同學在寫小說的時候，光是把一個大體的“骨架”架構好了，等到要填“肉”的時候就不知所措，最后隨便寫一兩句一筆帶過，導致寫出來的成品很空洞，白白浪費了自己絕妙的“腦洞”。當然，要想寫好細節，非一朝一夕之功，更多的還是要小作者們去多加體會、感悟生活，才會下筆如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