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玉鎮 孫超群
〔摘要〕 烙印群體作為一個被社會長期忽視的特殊群體,缺乏制度和公眾給予的身份認同,接受了恢復性措施后,他們對于社會生活有著美好的回歸需求。然而,烙印群體的社會融入意愿卻因其越軌歷史被不斷打壓,長期生活在非正式的社會控制之中,出現了嚴重的就業問題。以刑滿釋放人員為例,作為具有代表性的烙印群體,他們同樣面對著不平等就業的現實。筆者對烙印群體的內涵及范疇做了具體的分析與界定,并試圖以刑滿釋放人員為例闡述該群體在社會回歸過程中面臨的就業難題與幫扶困局,進而對困局的產生機理進行深入挖掘,提出以服務為目的社會政策才是解決就業問題的政策方向,這對于促進社會公平與公正以及烙印群體的社會融入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 烙印群體;刑滿釋放;不平等就業;社會政策
〔中圖分類號〕D69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8)04-0046-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參與法治化研究”(14ZDC010);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公民有序網絡政治參與的法律保障研究”(14AFX009);吉林大學廉政智庫創新團隊建設項目“決策腐敗及其責任追究——以我國黨政決策體制為中心的考察”(2017LZZKY002)
〔作者簡介〕許玉鎮,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孫超群,吉林大學行政學院碩士研究生,吉林 長春 130012。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社會階層與社會結構出現了高度的分層與變化,對于社會利益多極訴求的平衡由之成為亟待解決的政策難題。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中國經濟社會的復雜變化使部分公民難以適應相對高強度的社會競爭,在社會與政治生活中出現了集體失語,這種現象在近幾年引發了學界的廣泛關注,主要分化為弱勢群體與抗爭群體兩類研究。然而,烙?。⊿tigma)群體作為社會分層中一個特殊的存在卻被社會長期忽略,對于不同群體間權利平衡的持續關注是中國發展進入新時代的必然要求,如何建立一套合理有效的公共政策保護烙印群體的權益關乎和諧穩定政治秩序的維護和偉大中國夢的最終實現。
一、烙印群體的內涵及特征
一個人一旦走入與主流道德價值觀相悖的歧途,就會被烙上“異我”的標簽,也就是通識意義上的越軌者(Deviance)。Kai T. Erikson認為,越軌者的身份一旦被公眾確立,就會形成社會對該人身份的長期不良認知且難以被推翻,以至于他的其他社會角色皆會被忽略,逐漸走向社會階層的邊緣化。〔1〕Frank Tannenbaum則較早提出了關于不良標簽的思考,他認為一個人的不良標簽是由公眾施加的社會描述,而他會因為無法擺脫標簽帶來的罪惡(Evil)印象真正變成被描述的人?!?〕本文中所指的烙印群體便是由越軌者改造而來,恢復性的教育或懲罰使他們在外力的幫助下接受了價值觀與世界觀的再社會化(Resocialization)。 林崇德認為,“所謂社會化就是個體在與社會環境的相互作用中獲得他所處的社會的各種行為規范、價值觀念和知識技能,成為獨立的社會成員并逐步適應社會的過程”。參見林崇德《發展心理學》,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341頁。在此基礎上,學者周曉虹較早提出了再社會化的概念,認為“再社會化”是“改變原已習得的價值標準和行為規范,建立新的價值標準和行為規范,確立新的生活目標的過程”,而后眾多學者也基本沿用了這一概念。參見周曉虹《現代社會心理學》,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61頁。即便如此,由于對罪惡的厭惡,在缺乏適當的制度安排下,公眾依然難以消除對一個人越軌歷史的反感,憤恨與恐懼使社會忽視了他們的權益訴求,從而使越軌者在改過自新后依然難以擺脫不良標簽的影響,由此形成了對該群體的身份烙印。按照約翰·布雷思韋特的理解,“烙印是一種威懾物,它是大多數人都想避開的東西”,他進一步將“烙印”研究進行了系統地整合。之后的眾多學者也沿用了其對于“烙印”的認識,布雷思韋特指出,被烙印化的人自然會被社會中的多數人推向越軌者范疇,即使被烙印者自我并不情愿于接受如此認知。〔3〕作為一個被社會長期忽視的特殊群體,被烙印者即使渴望回歸社會,還是會被多數人排斥,無法得到公眾的承認與尊重,進而逐漸被主流價值文化從社會中剝離出來。因此,作為平等公民的烙印群體并不存在內部的組織化,而是曾有越軌行為歷史且存在身份認同困難的部分社會公民集合。
烙印群體在傳統的社會分層視野下通常會與弱勢群體以及抗爭群體相混淆,雖然三者有著外延的交叉,但卻存在內涵的完全不同。一方面,烙印群體并非所有人都會出現社會行為上的失能與失力,多數被烙印者接受了恢復性措施后,在社會回歸的起始階段便已具備了融入欲望與能力,他們的生存問題不能被完全等同地納入弱勢群體的討論范疇,自然也無法含括在弱勢群體的幫扶體系之中;另一方面,烙印群體更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抗爭群體,抗爭群體的概念內核在于是否能達成集體行動的抗爭集聚 學者應星對“抗爭集聚”的定義為:十人以上的群體代表用較為理性、節制的方式聚集在政府門外或其他重要場合表達訴求的方式。參見應星《 “氣”與中國鄉村集體行動的再生產》,《開放時代》2007年6期。,被烙印者通常以松散的“個體”形態存在于社會環境中,群體內部并不具備形成集聚的客觀條件。因此,在傳統社會結構認知之外的烙印群體有著明確而獨特的群體特征,他們的理想訴求是平穩順暢地重新回歸社會,獲得全新的身份認同。通過對不同群體的簡單區分還不足以形成對烙印群體的明晰認識,因而對烙印群體的特征分析與認證是準確界定該群體的必然要求:
其一,缺乏“他者”給予的身份認同。身份烙印扭曲了烙印群體生存的外部結構,他們被迫重新審視自己,甚至產生自我懷疑,進而被推向社會邊緣。差異并不能作為烙印群體不被認同的正當理由,按照Charles Taylor的理解,個人的尊嚴是在與他人的理性對話關系中達成的,對于公民身份的認同塑造了平等、尊重和政治團結的社會正義?!?〕目前對于烙印群體特殊性的不寬容具體表現為社會排斥和制度歧視,前者的行為主體是社會公眾,理性公眾擁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曾在主流道德體系下犯過錯的會被視為潛在的威脅,社會公眾往往通過視若陌路拒絕與之接觸,群體邊界(Boundary)則由此產生,而同情與寬容只會讓公眾覺察到不安;制度歧視則是對于未知危險進行社會防衛的體現,為了防止烙印群體的二次越軌,制度上不得不對他們的越軌經歷進行公開或標記,比如戒毒人員要定期到司法所進行報告、刑滿釋放人員的前科保留制度等等。此外,制度性歧視甚至會對部分烙印群體的權利自由進行限制,尤其以擇業自由表現得最為明顯,這些制度歧視實質上都從另一個側面放大了烙印群體與其他人的身份差異,自卑在被烙印者的內心作祟,進而會降低它們對現行體制的信任與期望。由此可見,缺乏身份認同是社會道德體系與現行制度體系共同作用的結果,作為烙印群體的重要特征剝奪了他們對于社會的歸屬感。
其二,不穩定的群體狀態。烙印群體與越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越軌者對于是否應該回歸社會并未形成明確的認識,而烙印群體對于再次回歸社會的渴望則是強烈的,但社會給予他們的機會并非與他人平等。巨大心理落差和對改變現實的無能為力使其缺乏安全感,這對社會穩定與公共安全尤為危險,因為烙印群體的不穩定狀態可能導致被烙印者在無法擺脫現有困擾的同時,向弱勢群體或抗爭群體流動。一方面,烙印群體中會有一部分人擁有較強的回歸能力,但屢遭打擊則會使其出現邊緣人格。長期生活在焦慮與緊張狀態之中,自我否定且幸福感較低,積極向上的生活動力由此逐漸喪失,甚至出現厭惡勞動和過分依賴救助的“懶漢” 學者劉璐嬋、林閩鋼將“懶漢”定義為“不值得幫助的人”,即“處于勞動年齡并且具有勞動能力的人……一旦接受救助就被認定為‘懶漢”。參見劉璐嬋,林閩鋼《 “養懶漢”是否存在?——城市低保制度中“福利依賴”問題研究》,《東岳論叢》, 2015年10期。 現象,寧愿自己變成弱勢群體的一份子,尋找來自弱勢身份的社會支持,也不愿自食其力;另一方面,社會回歸受阻會增加烙印群體對社會的“戾氣”,不公平感破壞了社會對于烙印群體的道德約束力,當烙印群體意識到自己的目標在秩序之內無法到達時,他們有可能通過擾亂秩序實現目標,從而被推向抗爭群體,在抗爭亞文化中尋求社會尊嚴。因此,烙印群體常以“搖擺”的姿態存在于各群體之間,群體狀態相對不穩定,持續存在向其他群體傾斜的可能。
其三,生活在嚴密的社會控制之中。烙印群體沒有被要求一定要做什么,但也不能自由地做出選擇?!敖揭赘模拘噪y移”的傳統觀念普遍存在于中國人的價值觀里,從社會對烙印群體生活行為的監控乃至管理之中便可見一斑。對于烙印群體的社會控制多數是以非正式控制的形式出現,社會道德期望在烙印群體的身份中培養出一種羞恥感(Shame),羞恥的目的在于形成對其他公眾的威懾,提醒他們不要出現越軌行為以遠離羞恥。但是,對于烙印群體,這種羞恥控制著他們的尊嚴、人際、地位等社會要素。在強烙印的社會文化中,烙印群體對社會控制的容忍會到達臨界點,當其難以得到社會對其生存空間的承諾時,烙印群體就可能在二次越軌的快感與遵守道德的安全感里重新權衡。更重要問題在于,以社會控制作為目的的幫扶政策,實際上并未發揮政策所應具有的正向作用,烙印群體會對一切帶有強制色彩的舉措產生反感。對于烙印群體的防御心態使道德體系自覺構成了控制程序,但這不能代表政府因此要在幫扶烙印群體的過程中失去作為。與之相反,只有政府保持對社會的適當干預才能打破社會對烙印群體的固有偏見,這需要政府在其中調整自身定位,認真分析相關政策的出發點,以善意的方式表達對越軌行為的不容忍。
中國古代儒家很早便提出了對于改過者的善意寬容,《左傳·宣公二年》有云“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烙印群體作為與他人無異的平等公民理應受到社會的接納,社會既然支持一個人走出歧途,便不應該拒絕這個人走向新生的愿望。人需要建立與之相符的生存系統才能構成與其他人的社會聯系,烙印群體亦是如此,只有具備了基本的生存能力,他們才有可能實現與社會各要素的良性互動。就目前而言,政府與社會對建構烙印群體生存系統的必要性已達成共識,就業是民生之本。烙印群體的成功就業是其經濟自立的前提,沒有物質保障的生活會為二次越軌行為的產生提供動機,在道德價值下的成功就業能夠幫助烙印群體建構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
在中國,政府長期堅持并努力幫扶烙印群體成功再就業,然而烙印群體的就業難題不但沒有解決,對其的幫扶更陷入了政策有效性的困局。烙印群體僅靠自己的力量無法完成社會回歸,政府提供了大量幫扶卻難以真正滿足該群體的真實利益訴求。下面筆者以具有代表性的烙印群體——刑滿釋放人員群體為例,通過展示刑滿釋放人員再就業艱難的真實情景,試圖還原政府在就業幫扶過程中的無奈與困惑,探究不平等就業背后的真實成因,分析就業幫扶困局背后的產生機理。
二、刑滿釋放人員的不平等就業現狀
及其成因分析 本文對刑滿釋放人員的研究是基于團隊在G省G市、J省C市以及S市(直轄市)的長期田野調查,主要研究對象包括刑滿釋放人員、政府相關部門及基層的工作人員、監獄管理人員、用人單位負責人和刑滿釋放人員親友等。
本文涉及的刑滿釋放人員是指,服完刑事判決或裁定確定刑期而依法釋放的人員。具體來看,其不僅包括刑期屆滿而被釋放的人,還包括獲得減刑或獲得赦免而提前釋放的人。我國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問題的發現與治理由來已久,在《關于1956年以來檢察工作情況的報告》中就曾寫道“由此,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了政治攻勢……,并且對于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分子、刑滿釋放的分子、被管制的分子,進行了規劃入社和安置就業工作”。自2005年起,中國每年新增刑滿釋放人員均在30萬人以上(見圖2) 數據來源,2005-2009年新增人數,參見中國國家統計局《2009年中國統計年鑒》,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09年;2010-2012年新增刑滿釋放人數,參見中國國家統計局《2016年中國婦女兒童狀況統計資料》,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16年。,如若刑滿釋放人員回歸正常的就業軌道,他們依舊是經濟建設的重要力量;但如果就業問題長期存在,則會使刑滿釋放人員逐漸喪失社會自尊與自我認同,阻礙其回歸社會的同時也會影響社會的和諧穩定,給公共安全埋下隱患。
在我國就業競爭日益激烈的現實背景下,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問題愈加凸顯,社會環境對該群體的就業權利缺乏保護,伴隨而來的就業挫敗使該群體產生了強烈的相對剝奪感,因而我國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問題具體現為不平等就業,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的表征:
首先,求職成功的難度大。刑滿釋放人員在出獄后,首要目標是尋找適當的就業渠道,包括政府推薦與自謀職業兩種方式。對于前者來說,政府介入求職環節的確緩解了刑滿釋放人員因犯罪歷史導致的社會資本相對匱乏,但若真正發揮政府推薦的作用,則需依次滿足以下三個條件:“提出求助申請—滿足企業各類要求—同意企業給予的待遇”。監獄內的規訓生活使刑滿釋放人員畏懼與政府的互動行為,長期遠離社會后的適應能力不足和對新生活的過高期望更使雙方難以達成協議,政府推薦能夠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刑滿釋放人員的典型表述更現實地表達出他們對政府推薦工作的失望:
“哈哈,誰管我???我是刑滿釋放人員啊,咱在這說有啥意義嗎?也沒有意義吧。工作?我就不麻煩政府了,沒有用啊,別說政府了,連親戚都不管我。”(刑滿釋放人員陳某)
“哥們,你看現在養家糊口,怎么不得有三四千啊,孩子上個學就得千把的。社區找的工作都供不上我抽煙錢,我堅強,日子不堅強啊。”(刑滿釋放人員張某)
雖然刑滿釋放人員自謀職業的數量遠遠大于通過政府推薦獲得工作的數量,但是在自行尋求雇主時,相關企業實質上沒有接納刑滿釋放人員的動力與興趣,刑滿釋放人員的創業也同樣會因社會排斥而早早夭折。
其次,邊緣就業問題嚴重。吸納待業群體的商業用工單位本質上是逐利的,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競爭能力較弱,除卻年齡、身體狀況、學歷水平等出獄后無法改變的不利因素,他們的職業技能水平和過往經歷足以使其長期處于劣勢地位。在一個陌生的社會環境內,刑滿釋放人員對解決這些往往毫無辦法。因此,社會留給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空間很小,他們多從事技術含量低、勞動強度大、收入偏低以及社會地位低的工作。
“我們不是不想幫他們找其他工作,是他們也只能做這些工作了,企業也不傻,都想要優秀的員工,而且許多好的崗位在政策上也不能讓他們去做呀?!保℅市司法局工作人員龍某)
當然,即使是通識意義上的邊緣工作,也并不能代表他們就沒有意義,邊緣工作同樣可以體現勞動者的個人價值,但是如果社會把刑滿釋放人員中的多數都推向邊緣工作,缺乏流出渠道,就會直接導致他們的公平感缺失。
最后,不穩定就業現象廣泛。雇方無法對刑滿釋放人員的犯罪歷史視若無物,因此會對其言行舉止相對敏感,一旦出現工作失誤或企業裁員,刑滿釋放人員往往會再次失業。在充滿懷疑的工作環境下,刑滿釋放人員會有意在工作過程中回避過往前科經歷。人具有社會屬性,刑滿釋放人員同樣生活在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中,所以將過去完全抹去是不現實的。當刑滿釋放人員的前科再次被人知曉后,反而會更加放大社會帶來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對現有工作的逃避自然被視為更好的選擇,刑滿釋放人員會因為前科被同事了解選擇主動請辭,目的只是為了尋找另外的工作環境繼續隱匿前科,獲得重新開始的機會。
關于多次更換工作的感受與出發點,刑滿釋放人員秦某說:“人心不都是肉長的嗎?我是犯過傻,可是我不是付出代價了嗎?看別人當笑話一樣說這事(犯罪經歷),我就是想離他們遠點?!?/p>
概而言之,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問題本質上是平等就業權的缺失。作為應被法律保護的平等公民,我國刑滿釋放人員在就業過程中卻屢遭排斥與歧視,很多對于就業不平等的關注多是以穩定的社會控制為目的,忽略了對刑滿釋放人員真實訴求與群體失語的系統分析。作為烙印群體的組成部分,刑滿釋放人員是政治視野下的一個幫扶盲點,因而關于該群體就業問題的分析首先要建立在承認平等之上,正視其與主流群體的分層與分化,充分考慮刑滿釋放人員所處的特殊社會環境。在接受了監獄的規訓教育后,他們實質上渴望以全新的姿態重新融入社會,而難以消釋的烙印則在制度環境、公眾環境再到自我認同三方面自外而內影響著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歷程:
其一,來自制度環境的就業限制。雖然我國《監獄法》第38條規定:刑滿釋放人員依法享有與其他公民平等的權利,但《刑法》第100條同時規定“依法受過刑事處罰的人,在入伍、就業時候,應當如實向有關單位報告自己曾受過刑事處罰,不得隱瞞”,即“前科保留制度”。我國部分行業也因烙印群體的前科經歷明確限制了其擔任法官、律師、教師、會計師、拍賣師、執業醫師等職業的權利 參見《教師法》第14條、《法官法》第10條、《檢察院法》第11條、《律師法》第9條、《拍賣法》第15條、《會計法》第40條、《注冊會計師法》第10條、《執業醫師法》第15條等條例規定。,制度環境的就業限制是以防止刑滿釋放人員再犯罪為根本目的、以社會防衛論為理論基礎建立的 拉斐爾·加羅法洛認為“刑事法律是實現社會防衛的必需武器”,參見加羅法洛《犯罪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195-227頁。,對于前科的謹慎對待則有利于政府做到防患未然,排除公共安全的隱患。
其二,來自公眾環境的就業排斥。刑滿釋放人員犯罪經歷帶來的威脅感使公眾不愿相信該群體能被監獄的規訓教育改造完全,進而與其保持距離以實現社會關系層面的驅逐,這使刑滿釋放人員在就業的各個環節都難得到平等接納。缺乏成功就業的溫和環境,刑滿釋放人員付出與其他公民等同的勞動與努力卻不能得到平等的肯定與信任。然而,公眾并不會因為排斥刑滿釋放人員而感覺自責與羞愧,因為他們認為該群體被社會排斥是由于其違反社會道德規范的越軌行為造成的,社會地位的下移自然會被解釋為理所當然,這直接導致了公眾排斥的穩定性,即刑滿釋放人員長期難以改善自身形象,無法獲得相應的身份認同,被嚴格隔離與控制。公眾排斥也使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預期難以得到滿足,由此產生的消極悲觀情緒會進一步影響與驅動刑滿釋放人員的態度與行為,最直接則體現于他們對政府的不信任,對就業幫扶政策不回應與不在意,產生對社會的“戾氣”。
其三,來自個人價值的自我否定。監獄的規訓文化在改造刑滿釋放人員價值觀的同時,也對其自信心帶來了附加的不可控消減。自我是與社會互動的產物,刑滿釋放人員在出獄后急需積極的身份設定來重新證明自己。然而,在回歸社會的過程中,敏感的內心使刑滿釋放人員抵御風險的能力較弱。按照Sheldon Ekland-Olson和Michael Supancic等人的解釋,刑滿釋放人員在出獄后對重新做人的渴望會被不良標簽帶來的負面影響所打擊,失望、沮喪與異化會使他們重新自我定位,而這極有可能直接導致刑滿釋放人員回歸歧途?!?〕因此,刑滿釋放人員就業不平等的影響因素不僅有扭曲的外部制度與社會結構,也有該群體自我認同的缺失。本應屬于公民的維權意識也由此被刑滿釋放人員忽略,對于自己面對的就業不平等現象,隱忍多于求助。長期沉默不僅使他們失去了對回歸社會的美好渴望,失落與自卑作為受挫后的主要情緒很可能會導致群體的自我放棄,良知的痛苦會沖擊他們對于規則的信仰。
刑滿釋放人員不平等就業的成因并非互相孤立的(如圖3所示),而是存在著密切的聯系。制度環境的就業限制實質上是由公眾的排斥態度所影響,二者為主導的外部結構又直接導致了該群體的心態失衡,促成刑滿釋放人員對于自己的不良認知。刑滿釋放人員在潛意識里將自己劃定為“不良”群體,認為自己是社會地位較低的不穩定因素。因此,刑滿釋放人員的不平等就業是由烙印群體自外而內引發的現實問題,只有對該現象擁有明晰清楚的認識,才能實現對目前就業幫扶政策困局的科學評估與深入分析。
三、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幫扶困局
與解決路徑
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問題是中國經濟發展與社會轉型的伴生物,切實保障該群體的平等權益符合我國以人為本的政策思路和對公平正義的社會追求。習近平總書記在世界經濟論壇2017年年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中指出,“‘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發展的目的是造福人民。要讓發展更加平衡,讓發展機會更加均等、發展成果人人共享,就要完善發展理念和模式,提升發展公平性、有效性、協同性?!薄?〕幫助刑滿釋放人員擺脫烙印帶來的負面影響是政府與社會義不容辭的責任。改革開放以后,我國刑滿釋放人員的相關幫扶政策持續發生著變化,通過對33個省級及以上政策文本的梳理 數據來源:北大法寶,以“刑滿釋放”與“刑釋”為關鍵詞的檢索,http://www.pkulaw.cn/,2018年1月15日。,可以發現政策數量在逐年增多(如圖4所示);從行政法規、規章及部門性規范文件的發布主體來看,刑滿釋放人員的安置工作逐漸由單一部門負責發展為多部門聯合負責(如圖5所示)。
由上可知,我國刑滿釋放人員的幫扶工作愈發得到政府的重視。隨著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問題的日益嚴重,2004年政府發布了《關于進一步做好刑滿釋放、解除勞教人員促進就業和社會保障工作的意見》,指出“各級安置幫教工作機構要在黨委和政府的領導下……各級司法行政、公安、勞動和社會保障、民政、財政、稅務、工商、人民銀行等部門要切實履行職責,發揮職能作用,加強協調配合,為刑釋解教人員的就業和社會保障提供服務和指導?!备骷壍胤秸纱岁懤m將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安置列入了司法工作的考核標準,建立了以黨委作為領導核心、司法單位負責,相關部門協同參與組成的刑滿釋放人員安置幫教機構,以期達到各個部門的協同合作。然而,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是更為復雜的系統,政府對該群體的就業幫扶實踐陷入了政策困局。政府已經做出了很多努力,卻依舊難以真正改善烙印群體不平等就業的現狀,“拳拳打在棉花上”,而部分刑滿釋放人員擾亂社會秩序、威脅公共安全的行為并未得到根本解決。
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幫扶政策是政府對烙印群體公共行政理念的直接投影,因而對幫扶政策目標的考察是探究幫扶困局成因的重要切入點。通過對目前我國現有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幫扶政策的分析,各級行政部門實質上是將再犯罪率默認為刑滿釋放人員成功回歸社會的衡量標準,然而此標準卻無法準確反映出刑滿釋放人員的真實狀態:一方面,從現實效果看,再犯罪行為需要動機與時機的恰合,在接受了監獄的規訓教育后,刑滿釋放人員普遍對犯罪的本質與代價有了重新的認識,不會輕易走向再次犯罪。當刑滿釋放人員心存積怨,往往會通過頻繁上訪、無理鬧事、糾纏司法所等擾亂社會與政治秩序的方式表達內心的不滿,即使刑滿釋放人員選擇了暫時的沉默與忍耐,身份烙印帶來的社會排斥也可能會將其推向抗爭亞文化提供的亞社會支持之中,從而對公共安全埋下隱患,這些都是再犯罪率所無法體現的社會問題;另一方面,從再犯罪率的本質看,再犯罪率是社會維穩的政績目標,是政府堅持政策效率的具體體現。因而,各級政府會以社會維穩為出發點,將政策關注點放在平穩處理刑滿釋放人員的越軌經歷上,這已經從政策潛意識里將刑滿釋放人員列入了“不良”群體之中。所以,學者Christy A. Visher 和Jeremy Travis認為,“聚焦刑滿釋放人員重新犯罪問題所忽視的事實在于,重新犯罪會為出獄后的社會回歸狀況所影響,而社會回歸狀況則又取決于其個體及環境等眾多因素……因此,不能以是否重新犯罪作為衡量刑滿釋放人員社會適應的標準”?!?〕以再犯罪率作為政策目標是“管控”維穩理念的具體體現,無法剔除刑滿釋放人員的身份烙印,更不利于社會對他們的客觀認知與評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刑滿釋放人員的劣性自我標簽。
政府堅持維穩政策的初衷在于維系公共安全。毋庸置疑,公共安全是我國經濟與社會平穩發展的必要保證,其重要地位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對于烙印群體的社會回歸問題,一味堅持維穩政策會使政府忽略烙印帶來的負面影響,從而使公民的平等權利受到威脅,無法實現本質意義上的公共安全。這是因為簡單的“管控”手段會放大刑滿釋放人員的危險性,其關注點更多在于政策效率,其對于公共安全的維護實質上是滯后與粗糙的,對刑滿釋放人員生活的扭曲介入只會使政府失去對他們回歸能力的準確定位。相反,以服務為目標的幫扶政策直接目的在于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以幫助刑滿釋放人員樹立社會自信。法國學者馬克·安塞爾指出,“只有在尊重人類和社會價值的前提下,……保護社會、懲罰犯罪的刑事政策才能為人們所接受”,他認為法規與制度對犯罪的預防應擺脫固有的刑法學限制,從而發揮社會政策的作用,服刑者天然具有重新回歸社會的權利。 新社會防衛論的代表學者馬克·安塞爾提出了非刑事化的防衛思想,其中重要的一環就是對防衛社會化的強調,參見馬克·安塞爾《新刑法理論》,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0年,82-100、111-122頁。當刑滿釋放人員擺脫其作為被烙印者所面對的社會困擾,社會才能從根本上將該群體從公共安全的威脅因素中排除。按照登哈特的理解,政府應以服務為主,而并非“社會掌舵者”,只有通過開明的手段支持社會公民的權利并追求公共利益,才能建立政府的公信力。〔8〕因此,公共安全應該是烙印群體成功融入社會的結果,忽略刑滿釋放人員平等權益的政策努力是政策方向上的誤判,從司法橋梁過渡轉變到社會橋梁過渡,從管控為主的維穩政策向以人為本的社會政策轉型,才是解決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問題的根本。以“服務”為目標的政策設計需要一個新的視角關注刑滿釋放人員,給予他們充分的信任,從安置幫教轉換到平等幫扶,幫助他們建立新的社會自尊與自信。落實到實踐的具體調適路徑則包括以下三方面:
其一,重構公正的政策環境。一方面,刑滿釋放人員理應享受與普通公民相同的待遇,前科報告制度是可以存在的,但不能把有犯罪前科作為聘用刑滿釋放人員的門檻,這是對我國監獄改造體系的不信任,這從制度上打擊了刑滿釋放人員自信熱情的初始回歸態度。至于部分職業法律法規的從業限制,應重新審視其設立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可以嘗試通過社會考察代替司法限制來保證行業的安全性。一方面,帶有歧視意味的優惠政策也不必存在。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幫扶關鍵在于使其真正感受到自己是與普通人無異的公民,他們屬于烙印群體,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弱勢群體,獨立的免稅優惠政策不僅不符合社會公正的要求,甚至可能進一步加劇社會公眾對刑滿釋放人員的群體排斥。更關鍵的問題在于,相關企業參與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幫扶環節的動力不單純來自免稅政策,也可以來自企業社會影響力的提升。 目前我國各地方政府的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安置點在實踐過程中,普遍并沒有設置實質的免稅政策福利,企業接納刑滿釋放人員多是出于提升影響力的考慮。
其二,社會組織的充分參與。社會組織參與就業幫扶的優勢在于它是獨立于政府與刑滿釋放人員之外的第三方,對于了解該群體的真實訴求擁有天然的優勢。充分動員社會力量,有利于塑造溫暖友好的社會氛圍,培養與建立刑滿釋放人員的社會歸屬感。2016年發布的《關于社會組織參與幫教刑滿釋放人員工作的意見》指出,我國應該“把社會組織參與幫教刑滿釋放人員作為加強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推進平安建設的重要內容”。目前各級地方政府對于社會組織納入就業幫扶工作的實踐經驗還不夠成熟,普遍效果不佳。社會組織充分參與的關鍵其實在于就業幫扶周期的提前化,如??滤f,“(監獄)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附有教養任務的‘合法拘留形式”〔9〕,這種教養絕不僅僅是懲罰與監禁,也必須包含訓練服刑人員再次回歸社會的能力。因此,在服刑人員出監教育階段,可以通過專業的司法社工了解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需求與心理動態,協助他們達到自己的目標,實現他們的夢想,并面對他們生命中的挫折和不幸?!?0〕
其三,就業能力的評估與培養。刑滿釋放人員群體內部同樣存在著特殊性,對不同的群體的就業幫扶絕不能一概而論,因此政府需要評估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能力,分類設定幫扶方式,進而按需進行職業技能培訓。就業能力的評估需從監獄開始做起,包括家庭、年齡、刑期、身體、犯罪類型、職業技能以及思想動態等因素,監獄應根據評估結果按就業能力的高、中、低分成三類,由此在刑滿釋放人員出獄時,由相應不同的組織進行交接。對于就業能力較弱的人群,可尋求企業與司法社工的合作,通過購買公共服務建立就業幫扶基地對該群體予以接納并過渡;對于就業能力一般的人群,可通過基層司法所聯絡社會志愿服務組織促成刑滿釋放人員與接受過專業培訓的司法義工進行結對幫扶,幫扶同時還能觀察他們的心理變化;而對于就業能力較高的人群,政府的側重點在于培養該群體的社會自尊與自信,通過組織刑滿釋放人員為骨干的慈善服務,塑造其良好形象,改善公眾對該群體的態度。
四、結論
通過對刑滿釋放人員的研究可以得出,烙印群體就業問題本質上是就業平等權利的訴求無法得到滿足,身份烙印帶來的公民感缺失則是該群體就業問題產生的根源。以社會維穩為目標的就業政策并沒有給予烙印群體足夠的人文關懷,工作重心與路徑的偏移使政府做出的努力無法獲得預期的效果,甚至進一步激化社會矛盾,使烙印群體出現了向弱勢群體及抗爭群體轉移的可能。烙印群體的就業幫扶需要政府以促進其福祉與滿足其需求為基礎、以公平正義與權益保障為目標制定相應的社會政策,具體分析烙印群體的特殊性,通過重構公正的政策環境、鼓勵社會組織的充分參與、評估并培養該群體就業能力,以期建立一個完善的烙印群體回歸機制,實現烙印群體就業幫扶政策的順利轉型,從而幫助該群體真正地回歸社會、走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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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 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