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四時期反傳統者并沒有脫離傳統,呈現出復雜的歧義性,不但反傳統者使用的武器是傳統的,而且在反傳統過程中還促進了傳統的現代性研究。究其原因,可以從中西兩方面來探析,近代救亡的功利主義心態使反傳統者處于時代的緊張之中,傳統的思維方式,觀察視角以及生活經歷都制約著反傳統的步伐,使反傳統依然呈現出傳統的影子,中國傳統的人際交往、復雜的裙帶關系則為理解五四反傳統提供了另一個新視角。另外,西學的多元性選擇、西方文化的兩面性、西方破產論和西方思維的二元思維范式都讓五四反傳統呈現出多歧的復雜性,也使反孔批儒者徘徊于傳統與現代之間。
關鍵詞:五四時期;反傳統;歧義性;原因
中圖分類號:K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9-0096-06
一、反傳統的歧義性表現
自從林毓生的全盤性反傳統①觀點傳到國內以后,原有的一些持相似觀點的學者似乎找到了知音,五四運動是全盤性反傳統的觀點很快在國內學界流傳開來。筆者認為這實為對傳統的一種誤解,至少也是不準確的理解,是五四運動后部分學者、政界人士和當時的參與者對五四運動的研究、解釋和回憶中形成的偏差,這種認識“一開始便是帶著不承認一切的傾向”,“將嬰兒和浴湯一起倒出去”②。反傳統者言語看似激烈,但他們自身卻沒有擺脫傳統,在相當多的方面甚至還成為傳統的載體。根據鄭大華的研究,反傳統的種種困難,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反儒批孔者自身是傳統的載體,沒有也無法脫離傳統;第二,反儒批孔者所使用最多和最得心應手的武器還是他們最熟悉的傳統;第三,反儒批孔者對西學的理解受中國傳統思維定勢的影響;第四,反儒批孔者既要學習西方,擁抱西方文化的價值體系,又自覺或不自覺地依戀于傳統的價值,無法完全從傳統的網絡中沖破出來;第五,反儒批孔者為了更深刻地批判傳統,也在發掘傳統,整理傳統③。鄭大華的分析抓住了傳統文化的本質和反儒批孔者的心理,可謂有理有據。中國傳統的復雜性在于它既包含歷史沿襲和沉積的一面,也有不受人任意割舍的一面,傳統內部的某些活的精神已經在長期的歷史中孕育于人的言行,沉淀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表現出來。五四批儒者如胡適、錢玄同、魯迅、周作人等盡管大都出洋留過學,接受過西洋現代教育,但他們最熟悉的還是儒學,因為這才是他們從小接觸并深深烙于心底的東西,他們的一言一行無不受其影響和制約。因為了解深,批判才會透徹,所以他們的反傳統言論最值得人深思。
根據許紀霖的研究,五四反傳統的現實屏障有四個:“虔誠仿效西方與發現西方破產的沖突;全盤實現西化與西學多元選擇的沖突;理智接受西方與情感向東方的沖突;實現民族救亡與文化出現真空的沖突。”④ 許紀霖的矛盾分析法看到了問題的本質,這實為“創造新文化的急迫歷史需求與新文化創造所必需的歷史前提不成熟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內在矛盾。”⑤ 五四時期隨著政局動蕩的加劇,這種矛盾達到了空前的地步,并不斷刺激著五四學人,使他們在困惑中搖擺不前,也使五四反傳統表現出多歧的復雜性。張灝看到了反傳統者的矛盾心態,“一方面五四知識分子詛咒宗教,反對偶象;另一方面,他們卻極需偶象和信念來滿足他們內心的饑渴;一方面,他們主張面對現實,‘研究問題,同時他們又急于找到一種主義,可以給他們一個簡單而‘一網打盡的答案,逃避時代問題的復雜性。”⑥ 張灝的分析精辟入理,不僅體現了五四時期學人的心態,而且也反映了現今人們的困惑,可以說,自中西文化交流以來,這種矛盾一直存在,并且是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心理,“他們面對著艱難的時代,既然感覺傳統文化無法應對,就難免把期待一股腦兒寄托在西方,希望在西方找到一枝神棒,一種仙丹,神棒一揮,仙丹一吃,中國的苦難和問題都可煙消云散。”⑦ 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很少有人能耐下心來進行細致的梳理,干脆以暴制暴,大棒一揮,仙丹一吃,這實為面對矛盾的矛盾心理,表現出反傳統者的傳統情節。
反傳統者反儒批孔的武器也有相當部分是傳統的,如儒學異端,諸子百家學說等,只要他們認為有用,都拿來當作批判的武器,如吳虞批判儒家禮教,使用的相當一部分都是傳統思想,包括老莊道家,魏晉玄學,明末李贄思想等。吳虞曾反復強調自己攻擊儒學的言詞“都是我們古之人所講的,不是我杜撰的”⑧。這體現了吳虞批判傳統的傳統延續性。反傳統者的思維方式也是傳統的,張灝所說的“一網打盡”的方式按照林毓生說法,還是有傳統的影子,“主張根本解決的方法仍是傳統中借思想文化以解決一切問題的正本清源的方法”⑨。反傳統者的另一個武器是西學,西方的民主、科學、自由、平等等學說都是他們的武器,但他們在使用這些西學理念時仍然跳不出傳統的框架,以科學為例,由于受傳統“道高于器”思維的影響,五四學人理解的科學并非具體的自然科學,而是一種方法論,即科學主義,根據郭穎頤的研究,中國的科學主義主要有兩種形態:“經驗主義的科學主義和唯物論的科學主義,前者主要是自由主義者的,后者主要是馬克思主義的。”⑩ 在近代中國這兩種科學主義方式都試圖按照自己的思維習慣重建一種涵蓋一切的信仰,包括自然的、社會的、人生的和宇宙的范疇。這樣一來,具體的科學知識,科學的最初價值反倒被忽視,所謂科學成為一種涵蓋各個文化層面,放之四海皆準的方法論,最后甚至成了一種無所不包的價值體系,科學的啟蒙價值也因此而大打折扣,進入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誤區。新文化派的這種批儒的差異性,除了上述所說的生活經歷,還有在實際中他們思想對手的不同以及各自的學術繼承,反傳統者聯盟內部的差異程度絕不亞于同孔教派的分歧。五四的多歧性不僅表現為不同的學派,而且存在于同一學派內部的各個分支。具體探討這些差異,不僅具有學理上的價值,政治意義也非同一般。沿著這一思路繼續往下走,五四的意義遠非常規課本中所描述的那么簡單,這不僅體現在政治和學術上,倫理和文化交流上的差異也是非常明顯的。
反傳統者表面上反傳統,實際上卻變相的促進了傳統的發展和現代性的研究以及多元化傾向,如反傳統的批判理性、主張根本解決的方法、反傳統所借用的資源諸子學、佛學等都是傳統的,這體現著傳統具有不受束縛的開放性。正如胡適所說:“新思潮對于舊文化的態度,在消極的一方面是反對盲從,反對調和,在積極一面是用科學的方法來做整理的功夫”。胡適的話語暗含兩層含義,批判傳統和整理發掘傳統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進而他又提出了一套整理國故的科學方法: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后來胡適又提出了自己的十六字方針:“研究學問,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尋求從傳統中建立中華民族的新文化。在此基礎上,胡適先后對先秦諸子學、紅樓夢、禪宗、墨學等展開研究,促進了傳統學術的現代化。與胡適相同,魯迅對傳統的研究也取得了顯著的成效,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是近代小說史研究的開山之作。從胡適、魯迅等研究傳統的成績可以看出,五四學人以反傳統為出發點而研究傳統,反倒是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傳統的現代化,并開啟了以多元主義視角審視傳統、理解傳統的先河。
二、五四反傳統歧義性之原因分析
1. 功利主義心態
五四時期反傳統者否定一切的做法不但沒有解決信仰危機,反而使得這一危機更加嚴重。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原因是眾多的,根據歐陽軍喜的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所反對的不是儒學,而是禮教;他們所要打倒的對象也不是儒學,而是對儒學的教條主義和狂熱迷信。” 這與龔書鐸的觀點較為接近,“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對的主要是儒學,尤其是它的核心禮教”。這種層層剖析體現了對待學術的嚴謹態度,不僅深化了對儒學的認識,也使人們看清了反傳統者不理性的深層根源。然而問題又來了,說五四反儒學不實,反禮教準確,但禮教又是儒學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在現實生活中,禮教主要體現在以忠、孝、貞節為基礎的三綱,強調盡忠盡孝,特點是具有人身依附關系,中國的政治、法律、風俗等大都是從中演繹出來的,中國人分裂的生活也大都來源于此:一方對另一方的無理壓制,且具有絕對性,而被壓制的一方則懾于權威盲目服從,也具有絕對性。這些舊禮教讓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儒學,說反禮教而不反儒學似乎是個笑話。儒家的很多思想都和禮教密切相關,說只反禮教而完全不牽涉儒學的其它部分這在理論上是不合邏輯的,在實際生活中也是不現實的,五四學者有的將其從儒學中抽出,視為糟粕,有的將其歸之于舊道德而予掃除之,體現了思想上的混亂性和心理上的急切性,同時也引出了另一個問題,被抽空后的儒學其它部分如超越性的道德基礎、義利之別等是否就是儒學的精華,而被棄之的以忠、孝、節為根基的禮教是否就一文不值,尤其是在現代化的今天,這一問題更拷問著我們每一個人。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教育我們思考儒學包括禮教時必須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五四以前千年時間禮教都為歷代統治者所支持,恰在五四時期出現這么大的爭論,不能不讓人思考其背后的社會性因素。民初,以康有為、嚴復為首的學人與以袁世凱為首的軍閥一唱一和,都在利用孔子達到自己的目的,1912年康有為成立孔教會,后孔教會成員又向當時的國會提出定孔教為國教的請愿書,企圖通過政治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袁世凱更是看到孔教有利用價值,大加提倡,可以說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都在輿論上利用了孔教的忠君思想,五四反儒批孔者很大一部分正是看到了孔教與帝制的關聯才提出激進言論的。陳獨秀曾就此指出,“學理而為他種勢力所擁護,此孔教之所以一文不值也,此正為袁氏執政以來吾人所以痛心疾首于禮教而必欲破壞之也。” 進而陳獨秀又指出,“我們反禮教、并不反對孔子本人,也不是說他在古代社會毫無價值。” 陳獨秀不反對孔子本人的言語同欲破禮教的觀點矛盾沖突,體現了現實的復雜性和學理的世俗性。總的來說這種前后不一的反孔批儒針對性是非常強的,即袁世凱、張勛、康有為等對儒學的利用。可以說,當時的反儒非孔言論,在現實生活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針對這些事件而發的。由于現實的需要,五四學人在反儒時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取舍,又由于現實的需要,對儒學進行了自圓其說的解釋,這種基于現實的取舍是否是對儒學的認真分析和冷靜思考?恐怕未必。現實需要的功利主義,滿足于一時的實用主義,其結果肯定是形式主義,疏于做深刻反思。從這一路徑出發,無論是肯定傳統儒學還是批判封建禮教,都會流于形式,反儒者在顯性意識上提倡科學與民主,在潛意識層次上卻依然走著儒學的老路,保守者雖在各種場合為儒學唱贊歌,并暢言要發掘儒學的現代價值,但他們卻不得不正視西方的一切,這也就是為何五四時期的保守者不同于鴉片戰爭時期的守舊者的緣故。這種形式主義、功利主義交織地認識思維使得五四知識分子最終陷入了困難,批儒者和倡儒者都分別從儒學中抽取一些東西來批判另一些東西,為達目的,他們又人為的解釋儒學。如李大釗認為:“余之抨擊孔子,非抨擊孔子之本身,乃抨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權威也;非抨擊孔子,乃抨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 李大釗的解釋和陳獨秀如出一轍,都是根據自己的需要出發,或將孔子視為禮教給予批判,或將孔子本人與傳統的偶像權威進行細致區分,看似對儒學進行了深刻地剖析,實則體現了他們在中西文化交融下內心的緊張性,功利主義的心態隨處可見。
2. 生活經歷不同引發的學術偏向
五四反傳統者由于生活經歷的千差萬別,遭遇的不同,所展現出來的視角也不盡相同,批判禮教的重點更是獨特迥異。他們這種批判在大方向上具有態度的同一性,但在具體執行中又表現出細微的差異性,體現出反傳統的復雜性。陳獨秀自幼喪父,成長環境并不好,更多的表現出憤世嫉俗的特點,在其早年就不時有反清言論和舉動,他對禮教的批判顯得肆無忌憚,尤其是在以忠孝為基礎的尊卑等級觀念上,更是顯得迫不及待,認為這是愚民的工具,欲除之而后快。在言語上,由于陳獨秀具有文學家的特性,文筆細膩,感情充沛,展現出來的基調較其他人顯得更為激進,認為“這是引出其他各種德行的元德,有了孝,就能保證履行官僚制度最重要的等級義務。” 將孝與官僚制度連在一起,有挖封建制度墻角、秋后算賬之意。胡適的批判重點在貞節上,認為婦女解放是社會進步的標志,是人類邁向文明的重要一環,由于從小的儒學教育,加上國外留學培養的紳士氣質,胡適在語言表達上顯得溫文爾雅,在實際操作中,胡適強調方法和效果,以杜威實驗主義為根基,主張用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發掘儒學的現代價值,這與陳獨秀視儒學為哲學,主張中西嫁接是明顯不同的。吳虞成長于內陸四川,傳統的家族等級觀念對其影響很深,因而他對禮教的批判另辟蹊徑,將重點放在孝和家族觀念上:“孔氏主尊卑貴賤之階級制度,由天尊地卑演而為君尊臣卑,父尊子卑,官尊民卑,尊卑既嚴,貴賤遂別……守孔教之義,故專制之威愈演愈烈。” 這種由天地至君臣至父子至夫婦至官民的演進邏輯,落腳點為家族,目標實為專制。
以上學者批判側重點各不相同,不能單純的從學術角度來論述,生活經歷的差異也為我們理解這些不同提供了新的視角,生長于不同的家庭環境,所見所識是不同的,認識不同所導致的學術偏向肯定千差萬別。
3. 觀察視角差異產生的不同認識
在五四這樣的多元時代,反傳統者的激進言行并非單線直進,而是分層化約,站在不同立場,以不同的視角去觀察,得出的結論也不盡相同。從精神方面來看,反傳統者繼承了中國的人文宗教傳統,如胡適的三不朽,陳獨秀、李大釗的民族大我主義;從學術角度來講,激烈反傳統是對傳統進行了中西比較、客觀分析,從而得出了傳統的負面是整體性的認識,并在這種認識的指導下,企圖掃除各種二重三重思想,以達成一種趨新的一重思想,救亡時弊,這無意中又落入了他們激烈反對的統于一尊的傳統;在政治方面,反傳統者以帝制復辟為依托,反孔批儒,希望達到政治救亡的目的,但很快卻轉向了社會改造,因為動員的對象涉及到了底層民眾,但這種社會改造又是烏托邦式的,不具有科學性,如工讀主義和新村主義等。體現了政治的緊迫性和時代的混亂性。倫理層面,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以建立新國家,這還是傳統中將政治歸結于倫理的內圣外王倫理模式的現代翻版,反傳統者這種對待儒學的方式既非肯定也非否定儒學,而是處于一種半肯定半否定的形態。從社會學意義來看,由于物化原因,新學人所倡導的西方思想和理論不可能割斷他們與舊習俗、舊文化的多層次聯系,在相互交融的矛盾體中,傳統的中斷與延續并存,生活的西約與中俗同在,新與舊在矛盾中雜處而相互糾纏,并由此引發了思想界普遍的位置錯位和角色倒置的現象。
三、西方文化多元性沖突導致的反傳統困境
1. 西方的兩面性特征
西方對中國來說是一個矛盾體,具有雙重身份,文明與野蠻,啟蒙與戰爭都是西方的形象,五四時期之所以會有如此的分歧和爭論,都與西方的這種兩面性有關。在現實生活中,西方對內文明,對外野蠻,他們的這種兩面性具有導師與強盜的雙重角色,五四學人為應對困局,擺脫困境,不能不屈膝向導師學習,另一方面為了民族獨立,走向富強,又不得不與強盜周旋。西方的這種兩面性使五四學人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對于這兩張面孔,五四學人實行了選邊站的策略,各抱住了自己的一根救命稻草,并以此來闡述自己的立場,激進派如胡適等人更多看到了西方天使的一面,認為西方是引導中國走向富強的唯一出路,中國要富強,除了虔誠的學習西方,別無他途;沿著這一路徑,激進派猛烈的攻擊中國傳統,反孔批儒。守舊派如康有為等則認為西方文化會導致中華文明的喪失,主張建立孔教會,以儒家文化重建中國的文明;這里所說的儒家文化是他們所理解的儒學精華,與單純的孔學已不可同日而語,另外他們的這種孔教提倡也不影響對他們所認為的儒學糟粕的批判,可以說這一背景下的反孔批儒又是另一番景象。還有部分學者徘徊于二者之間,主張中西交融,如杜亞泉等。而真正的西方是相當復雜的,既是天使又是魔鬼,二者相互糾纏,其中的駁論值得所有人深思,包括今天的學人,要了解這種矛盾體的根源,則必須從學理層次予以挖掘。
2. 西方文明的多源頭因素
從文明的角度講,西方文化有兩個源頭,希臘和希伯來文明;從民族形態看,西方又分為日耳曼文明、盎格魯撒克遜文明、俄羅斯文明等,五四時期西方這些具有矛盾體的文化一股腦地傳入中國,人性與野蠻相互糾纏,可以說濃縮了當時西方近二百年的現代性思想此時都匯聚于中國,五四學人根據自己的理解和需要選取了不同的理論,這些理論有些是矛盾沖突的,有些甚至是以對方為攻擊對象的。例如胡適的歐美自由主義既批判了傳統,又以布爾什維克主義為攻擊對象,同樣,陳獨秀的布爾什維克主義也批判了傳統,但同時又攻擊胡適的自由主義觀念,在這兩派之外,還有主張實行新式獨裁的德意志極權主義,“放棄民主政治的主張,實行新式獨裁”。但在五四時期的中國,飽學之士,甚至是文化名流,都淡化了這些矛盾,同一陣營的學人選取的西方理論有可能是尖銳沖突的,但卻為相同的目的服務,胡適以民主和科學為目的,選取了自由主義思想,陳獨秀同樣提倡科學與民主,但卻走上了馬克思主義道路。同為西學陣營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差異,這與西方文化的多元性密切相關,五四學人在這一過程中集學術的共時性與歷時性于一身,對西學的態度從崇拜轉向了困惑。對中學的批判也從全盤否定轉向了有所選擇。
3. 西方破產論甚囂塵上
到了近代,無論是制度層面還是意義層面西方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工業革命在使西方取得巨大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社會危機,并且這種危機內部的調整也不斷影響著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文明正義秩序的理解以及現代化實踐的選擇。當五四新文化人大力提倡學習西方文化之際,西方文明的深層次矛盾卻暴露無遺,西方破產的呼聲不絕于耳,斯賓格勒的文化危機理論,梁啟超《歐游心影錄》中渲染的悲劇氣氛,不僅在學界,而且在政界也造成了巨大的影響,這與新文化人虔誠地效仿西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至五四時期,西方文化的危機已經表面化和公開化,尤其是市場經濟所激發的對利益的追求,正在以一種非道德的屬性,無視社會正義和人類福祉,不顧一切地追求私利,使得原有的良性秩序和公共安全都受到了威脅,財富與貧窮的兩極化,權力的惡性膨脹,令社會各個方面都發生了扭曲,為應對這種局面,各方勢力都在自己可達到的范圍內進行努力,以圖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免遭崩潰,然而,這種正常的保護在一個私欲膨脹、畸形扭曲的社會是很難有所發展的,尤其是在大危機面前,往往表現出損壞他人的特征。最終,近代經過扭曲戰爭形成的資本主義文明在百年輝煌的歷程后呈現顛簸前進的姿態,到了二十世紀初呈現出明顯的兩難境地。兩次世界大戰和不斷的經濟危機就是最好的例證,資本主義文明已經到了迫切需要改善的地步了。伴隨著這一危機的加深,批判資本主義的各種社會思潮興起并迅速席卷全球,這不僅嚴重影響著激進的馬克思主義者,而且廣泛地左右著保守主義和自由派等較溫和的學人。
西方破產呼聲的喧囂塵上與五四知識分子對待西學的虔誠態度形成顯明的反差,也與他們對傳統文化的理性批判構成鮮明對照,到底該如何對待傳統,再一次成為學人思考的話題。嚴重的思想困境使五四學人產生了進退兩難的困惑。最終導致了五四學界的嚴重分裂。
4. 西方二元思維范式的困境
從文化特性和思維方式來講,西方文化為二元理性范式,中國文化為一元整體結構,二元范式和一元結構的沖突使得中西文化在思考問題時不能站在同一個起點上,中國文化的現代性建構也很難從西方思想中獲取信仰資源,結果西方文化的沖擊予以中國傳統的是有破而無立,破壞有余而建設不足,舊傳統不斷被瓦解,新文化卻建立不起來,文化出現嚴重的真空,文化的真空帶來信仰的極度缺失,這與清末民初的亂局需要文化作為支撐形成明顯的沖突,使得知識分子和政客都徘徊在無所適從的矛盾中,于是各種主張和思想應運而生,康有為的孔教、袁世凱的讀經、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胡適的自由主義以及陳獨秀、李大釗等的馬克思主義,彼此相互叫板。何以會出現這些爭論?歸根結底是西方多元主義顛覆了中國舊傳統又不能建立新文明,繼而五四反傳統者有拋棄西學的多元主義而回歸了舊傳統的傾向,并企圖再次以傳統一元主義在新形勢下建構新傳統,結果五四知識分子在傳統和現代、西化與俄化中徘徊不前,苦苦思索。如何應對,可以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最終都沒有一個定論,因為現代的中國是不可能割斷同傳統的聯系而完全認同世界的。從小儒家文化功底已經化約于新文化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為人處世、接人待物無不烙有傳統的印記,要徹底與之決裂已不可能,情感上也不允許。總的來看,西方文化的多元選擇與中國傳統的一元習俗之間形成的張力是繞不開的話題。西方的雙重身份帶給中國的不僅是政治的壓力,還包括現實的無奈,在短短的幾年,甚至是幾十年,要化解這種矛盾幾乎是不可能的,五四學人于其中苦苦探索,卻未能找到答案,進而陷入巨大的思想混亂之中。
5. 心理因素引發的前后不一
五四反傳統表現出的困境,除了上述的表現之外,還應從國人心理方面找原因。特殊文化造成的特殊心理,使得中國人注重人際關系,好面子,為了這些,有時可以表現得口是心非,言行不一。根據何友暉的研究,中國人的社會行為不能單純用知識或科技來判斷,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方法論的關系主義”,認為社會現象的事實和原則不可能化約到個人的知識上來,這些社會現象是由眾多單獨個體所形成的關系組成,群體和社會團體合力而產生的結果,并獨立于單獨個體行為之外。單個的個人行為,也就是心理學層面的個人,一旦進入社會關系,也必然會被社會化。單個的個人與社會關系中的個人又是不同的,單個的個人可以冷靜沉思,反省自我,這屬于心理學層面的,但社會關系中的個人卻不得不思前想后,在做事前必須處理好周圍人的關系,這是前提。在中國儒家文化中,這一前提尤為凸出,因為儒家實為一種人際關系的學問,其核心思想的三綱和五常都與人密切相關,從這一理路出發,講關系、拉關系成為中國社會特有的處世之道,從內到外,從上到下,影響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說到這里,我們不妨再回頭看看五四,具體地說是看看五四時期各種錯綜復雜、前后不一的矛盾,尤其是反傳統的言行,這似乎不僅僅是文化的原因,心理作用也很重要,中華傳統文化的價值,五四學人尤其是反傳統者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依然猛烈攻擊,在攻擊中又表現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這種矛盾在五四時期已是一種普遍現象,不應單純地進行文化和學術分析,理智和情感都是人類內心世界的東西,無論強調哪個都屬于心理學的范疇,必須進行心理學解讀。五四時期全盤反傳統者可以沿著這一思路去理解,錢玄同主張全盤西化,甚至提出要廢掉漢字,從文化視角看,這是可笑的,但從心理學角度去分析,錢玄同很有可能是在鐵板一塊的傳統面前無從下手,才發出如此言論的,并非他就真的想廢除漢字。當時中國的環境,只有全盤反傳統,才能在鐵板一塊的傳統面前打開一個缺口,如果只是有限的、局部的反傳統,最終結果甚至不能在傳統的水平面上激起一絲漣漪。
總體而言,五四學人處于復雜的社會關系中,這倒不是說中西文化的交流,而是中國社會特有的人際交往、高壓的政治氣候、傳統的師承關系、難以逾越的家族裙帶,這些復雜的社會關系或單一或綜合地影響著五四學人,使其在做事時不得不思前想后,為了顧全大局有時表現得言不由衷,說要反傳統者未必真心討厭傳統,看似保守者在言行上又非常西化,胡適提倡文學革命,高舉民主與科學的大旗,但面對母親的包辦婚姻也只能順從,辜鴻銘整天拖著一條長辮子四處游蕩,卻能講好幾種西方語言,西學的造詣相當深厚。胡適和辜鴻銘都是學貫中西的學者,都有自己獨到的思維,能冷靜的思考,但他們一旦進入現實社會,必須要考慮各種因素,理性不得不讓步于社會關系中錯綜復雜的因果聯系,胡適在大學課堂中的理性分析和在母親面前的言聽計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于不同環境中的差異表現體現的就是一種社會關系論,這是前提,然而問題在于這些前提在很多情況下是沒有辦法完全處理得當的,有時甚至在一團糟中不得不倉促做出決定,等周圍環境好一點,再對以前的決定進行修改。這種行為舉止與思想上的不協調,更多的是現實的無奈,家族關系,裙帶依附,甚至是面子都在影響著現實個體的言行,使其表現得言不由衷,前后矛盾。這種社會關系中的個體差異,是我們理解五四反傳統所表現出來的歧義性的一個重要突破口。
注釋:
① 林毓生可以說是全盤反傳統的典型代表者,他在《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和《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中將五四定性為全盤性的反傳統,他認為反傳統在近代中國經歷了一個過程,至五四時期形成了對傳統的整體性反抗。林毓生的學術思想在中國學術界影響頗大,有支持者也有反對者,如何對待這些爭論,或者說如何對其進行定性,任何單向的定義都是不科學的,多歧的復雜性應是較為準確的,因為這一時期五四知識分子既有堅持傳統的一面,也有反傳統的一面。
② 陳少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意義》,臺北聯經出版社1997年版,第97頁。
③ 鄭大華:《“五四”是“全盤性的反傳統運動”嗎——兼與林毓生教授商榷》,《求索》1992年第4期。
④⑤ 許紀霖:《現實的屏障與“五四”反傳統的中斷》,《探索與爭鳴》1989年第3期。
⑥⑦ 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22、123頁。
⑧ 吳虞:《吳虞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5、95頁。
⑨ 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79頁。
⑩ 郭穎頤:《中國近代思想中的唯科學主義(1900—1950)》,江蘇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1頁。
《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1919年第7卷第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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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友暉、陳淑娟、趙志裕:《關系取向:為中國社會心理方法論求答案》,見楊國樞、黃光國主編:《中國人的心理與行為》,臺北桂冠圖書公司1999年版,第72頁。
作者簡介:張曉東,華中師范大學近現代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9;平頂山學院政法學院講師,河南平頂山,467000。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