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文
摘要:香港作家西西創(chuàng)作的超現實主義小說《浮城志異》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被視為一種“另類寫作”,但作品中表露的對“九七時限”的恐懼卻是彼時港人的普遍情結。在歷史的夾縫中,這座城市以前所未有的覺醒尋找自我的文化身份和歷史處境,言說著一個多世紀以來為經濟發(fā)展所遮蔽的傷痛和焦慮。文本中充溢著歷史意識與國族認同、文化身份、看與被看等后殖民主義議題。
關鍵詞:《浮城志異》;后殖民主義;國族認同;監(jiān)視體系
中圖分類號:12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8)08-0112-03
香港作家西西1986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浮城志異》中插入十三幅比利時畫家雷內·馬格里特的超現實主義畫作,以圖文對話的方式講述了一座浮城的奇異景象,這種特別的形式引起了大陸研究者的普遍關注。但在形式背后,對“浮城”寓指的集體恐慌和失根感卻鮮有關注。以大陸公眾的眼光看來,諸如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等反映1842年開埠以來香港在英殖民統(tǒng)治下的境遇才是真正的“殖民史”。但事實上,“大歷史”層面的殖民與否取決于言說主體所尊崇的話語權威,而文學所反映的,則是更為駁雜的、個人的“歷史”。
由此看來,這部寫于1984年中英雙方簽訂《中英聯合聲明》后的作品,一方面追憶了香港在西方“異族”統(tǒng)治下“失根”的處境;另一方面呈現出“回歸倒計時”中港人的恐懼與惶惑,對英殖民的臣屬、對大陸的陌生使香港這塊土地難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或者說,發(fā)出的聲音已與殖民者的話語混淆不清,顯示出如霍米巴巴所說的“混合性與曖昧性”。而《浮城志異》所反映的最突出的問題即在于,歷史迷霧中的港人無法建立自己的身份,這一問題又表現在國族身份、文化認同和看與被看的監(jiān)視體系這三個方面。
一
《浮城志異》中,“時間”這一概念被反復關注和凸顯,如“到了子夜十二時正,一切都會變成原來的樣子”;“那是重要的時刻,絕對的時刻,一輛火車頭還沒有進入壁爐之內,在這以后,火車頭已經離開。”有研究者認為,《浮城志異》借鑒了卡爾維諾“時問零”的小說敘事概念,是一種“處境小說”。寓言體小說中,日常生活“時間”往往對應著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在回歸倒計時中,香港開始回顧和清算一個多世紀以來的風風雨雨,渴望尋找自己的原生狀態(tài)和歷史歸依,這也是其面對未來的反思基點。《浮城志異》中的不升不降的城市即為香港懸浮于歷史、國家之間無根狀態(tài)的一個形象化說明。自近代“海盜船升起骷髏旗,大炮轟個不停”起,“浮城就從云層上墜跌下來,懸在空中”。二戰(zhàn)后,在全球性非殖民運動的浪潮下,英國亦在香港逐步實施本土化政策。“楊(嘉琦)計劃”后,港英當局吸收當地港人參與管理。建國后大陸對于香港的影響急劇減少,為香港本土意識的形成提供了外在條件。而“六七”風暴則是香港人背離大陸轉向香港的標志性事件。可見,在歷史的夾縫中,香港始終處于一個邊緣化的尷尬境地中。
同時,歷史意識是我們確立國族認同的根據和起點,只有擁有相同的歷史實踐,才會建立共同的集體無意識,才能形成對傳統(tǒng)、制度、契約的一致認同。陳可辛、關錦鵬、李碧華等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都傳達或暗示了對“九七”的焦慮,而“九七時限”的焦慮實則深深根植于香港歷史上“雙重邊緣化”的困境。這一點在文本中的表現具體有三。其一,擔憂經濟的衰退與現代化圖景的消失。文中列舉了種種令香港群眾引以為傲的成就(高樓大廈、高速公路、科技發(fā)明、生態(tài)建設、社會福利、文化藝術),確為英國殖民者所帶來的福澤與進步。更重要的是,對于文化失根的香港而言,這已經成為他們精神寄托的一部分。就像書中所說“不愿說話的人,享有緘默的絕對自由”,這也是那個時代被資本主義社會視為重要人權一項內容。其二,移民潮的涌現。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一直以來令港人倍感恐懼的便是中央政權對歷史的清算和重提。所以他們“希望自己長出飛行的翅膀”,“要學候鳥一般,遷徙到別的地方去營建理想的新巢”。其實,他們亦不想遠離這片土地,只是希望逃離這一尷尬的歷史困境。其三,對于未來情勢的迷茫和缺乏保障的焦慮。“如果浮城頂上有堅實的云層,浮城的上升就成為可喜的愿望”,如果承諾得以兌現,對游離祖國已久的香港而言,亦不失為一種保護與緩沖。第十二章《慧童》即討論關于領導權與自主性的問題——“母親愈來愈覺得自己變得像嬰孩,而她們的孩子,成為家庭中的支柱,取代了她們作為家長的地位,傾覆了她們傳統(tǒng)的權威。許多的母親因此感到驚怕起來,不知道該怎么辦。”與霍米·巴巴和莫漢蒂等人所描述的第三世界的處境不同,香港經驗的特殊性體現在,這是一個經濟、文化等方面相對落后的“宗主”對“附屬”的領導和管制。所以插圖中也出現了一幅悖謬的畫面,母親的身子上長著一張嬰兒的臉,而嬰兒則長著成人的臉。可見,領導和被領導亦不是二元對立的,其問的含混交織昭示了問題的復雜性。
值得關注的是,《浮城志異》中所表露的情緒亦不是全然消極的,西西引用“黑格爾的假日”,表明了在離去與歸依、容納與拒斥、表與里之間存在著復雜的悖反。在港人心中,有回歸精神原鄉(xiāng)的沖動和邁出歷史步伐的決心,但這樣一來,原有的繁榮與平和就要失去。在恐慌、失落、痛苦、眷戀等情感的復雜交織中,香港意識達到其歷史的最高點。
二
《浮城志異》中的另一主題即在于尋找香港的文化身份,而這也是后殖民主義文論家頗為關心的一個議題。起先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孔》中就有了被殖民者在殖民文化中失去聲音的焦慮。斯皮瓦克更進一步提出了在抹去“臣屬”殖民化色彩以恢復本民族“歷史記憶”的進程中,應重新書寫自我的文化身份,揭露帝國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的種種偽裝現象和對殖民地歷史的歪曲與虛構。但是西西筆下的香港顯然失去了尋找“文化之根”的可能,這種困頓和窘境一方面歸于長期脫離母體后產生的歷史的斷層,另一方面也是西方文化長期浸染的結果。
于是,西西的小說中出現了“河之第三岸情意結”的集體意象,這一意象得名于巴西作家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河的第三岸》,為躲避發(fā)號施令的母親,老實沉默的父親乘獨木舟隱居。借此“避世”情節(jié),作家表現出對禮教和權力的逃遁。西西對“河之第三岸”的向往和期盼反之證明了構建香港本土意識的困難性。事實上,在節(jié)日這樣一個最能彰顯集體認同的文化活動上,香港已經被“全盤西化”了,在“普城歡樂的日子”里,他們用的是盛載禮物的長襪、松樹、閃亮的燈泡、銀鈴和蠟燭,與中國的傳統(tǒng)早已格格不入。周蕾曾直截了當地說明:“盡管香港與印度同是面對英國統(tǒng)治的困局,但香港卻不能光透過中國民族/中國本土文化去維持自身的自主性,而不損害或放棄香港特有的歷史。同時,香港文化一直以來被中國大陸貶為過分西化,以致不是真正的中國文化。香港要自我建構身份,要書寫本身的歷史,除了必須要擺脫英國外,也要擺脫中國歷史觀的成規(guī),超越‘本土人士對抗外國殖民者這個過分簡化的對立典范。”另一重要的問題在于,香港在追求經濟發(fā)展和現代化的道路上,早已忘卻了自己的歷史,淡化了文化身份。固然,“即使是一座浮城,人們在這里,憑著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設適合居住的家園。于是,短短數十年內,經過人們的開拓發(fā)展,辛勤奮斗,府城終于變成一座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富庶城市。”但西西亦沒有忽視現代化背后精神的缺失與空缺。《花神》一章中,西西描繪了文藝復興時期波提切利的《春天》一圖和中國宋代李公麟的《維摩演教圖》中天女散花的場景,寓意文殊大弟子花粘滿身,凡心太重。而西西一改畫作的原旨,認為花朵固然是美好繁榮的代名詞,但繁榮表象下的浮城更充溢著物質的誘惑,“浮城的人,但愿天女把花朵都散在自己身上,甚至就把整個春日女神連同無數花朵的背囊一般背在身后”,反倒成為沉重的負擔。在某種意義上,“本土化”與“西化”這一文化帝國主義的“地理范疇”已被轉化為“傳統(tǒng)與現代”的“歷史范疇”,現代社會中文化殖民往往是以經濟發(fā)展、全球化等方式滲透的。伴隨著物質的高度繁榮,也出現了嚴重的文化表征和價值認同的危機,在西方經濟文化的雙重重壓下,香港“民族性喪失”意味著“集體記憶”陷入困境。
從文本的整體設計上看,西西有意將其以一種神話的面貌呈現出來,固然是出于文學上的考量,但也構成了一個更大的隱喻。神話中往往沉淀著一個民族共同的文化認同和集體記憶,但對于島上的香港人來說,“許多許多年過去了,祖父母輩的祖父母們,都隨著時間消逝,甚至祖父母們自己,也逐一沉睡。他們陳述的往事,只成為隱隱約約的傳說。祖父母們的子孫,在浮城定居下來,對現狀也漸漸適應。浮城的傳說,在他們的心中淡去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失去了尋求認同感和歷史感的興趣,而沉迷于建構富庶的物質王國,只有在每年的風季中,人們才開始做浮人的夢。風季過后,浮城的人才重新做每個人不同的夢。在夢的隱喻中,我們看到民心的聚合完全依存于外在的形勢變幻,萊恩·T.塞格爾斯在《“文化身份”的重要性——文學研究的新視角》中論及安德森“想象的社區(qū)”的觀點時認為,“這意味著文化身份被視作一種結構,是一種精神性的概念,會隨著構造者和構造的時間、地點的不同而變化。這表明談論一個共同體‘確定的文化身份是不可能的。從理論上說,有多少不同的時間、地點、身份的構造者,屬于一個共同體的文化身份就有多少。”在香港這個面積不大的小島上,近現代的光影流轉,開放的背后意味著駁雜,亦很難形成一個文化身份上的共同體。
三
20世紀80年代,香港自身的發(fā)展固然是可喜的,然而其在外部世界中的位置卻不甚明了,“無身份”的憂慮隨著香港歸屬問題的迫近而越發(fā)深切。特別是置于當時瞬息萬變、動蕩不安的國際環(huán)境下,“每當風季來臨的時候,浮城就會搖擺起來,而浮城人都會做同一個夢。”在夢中,人們潛意識中的惶恐和不安皆表露無遺。“季風”隱喻的是國際政治的外部世界,是一輪輪輿論的沖擊與監(jiān)控。在《浮城志異》中,“看與被看”的結構模式反復出現,透過這些或凝視、或監(jiān)控、或好奇的目光,我們得以發(fā)現內與外、中國與世界這兩個視域。
第13章《窗子》寫外部之人對于香港內部的觀望,“許多人甚是關心,于是,他們站在城外,透過打開的窗子向內觀望。他們垂下手臂,顯然不能提供任何實質的援助,但觀望正是參與的表現,觀望,還擔負監(jiān)察的作用。”有評論者認為,這“隱喻本人不識廬山真面目,需要依靠旁觀力量監(jiān)察指引。作品由窗外觀望的人群思索本位于旁觀問題”固然可備一說。但這群“看客”顯然不是好心的幫閑者,也不是魯迅啟蒙主題中愚昧麻木的群眾,他們在觀望的同時亦懷著各自的目的,企圖通過一己之力量干預香港問題,他們與上文所提之“季風”實為一體。如此一來,香港的命運便更加飄搖和動蕩,香港自身微弱的脈息便更是隱沒在眾聲喧嘩的國際社會中了。顯然,這種“彼此凝視,各有所思”的背后藏著權力的欲望和力量的博弈。
與之相似的還有大街小巷張貼的蘋果海報,頂端寫有一行法文,意思是說:這個不是蘋果。看似只是一個文字游戲,但西西想說明的恰恰是實體與假象之間戲劇性的悖謬。謊言和假象被重復千萬遍,也許會在公眾心中形成一種安慰性認知,起到綏靖的效果,但假象終有一天會被戳破,就像浮城終有一天會隕落到地面上一樣。外部的人在看畫,而畫中人亦在打量著這個世界,“畫中的人和看畫的人隔著一扇窗子……忽然競面對面了”,在“九七時限”這面對面的一瞬,如若對立可以被消解,每一種話語都可以獲得言說的機會,沖突和對抗可以被平等對話所取代,這座懸浮了一個多世界的奇跡之城就可以再次冉冉升起,停穩(wěn)在厚重堅實的云層上。香港需要的正是從西方人的“凝視”之中走出來,讓歷史成為自我主動的建構和集體的回憶,而非“被看”的敘述景觀。
在《浮城志異》中,西西書寫下歷史時空交替中的心路歷程,成為了解特定歷史時期香港經驗的絕好注解。此中所言的“殖民”固然是政治特權的投射,但在“殖民”背后更深廣、更普遍的則是話語權利的交鋒。在非殖民化運動盛行的今天,雖然實體的政治層面的“殖民”正日漸消退,但文化殖民的現象卻屢見不鮮——第一世界對第三世界的臆想與誤讀,主流話語對邊緣話語的抑制,少數民族與原始部落在現代社會中的瀕危處境,大眾審美對流行符號的皈依……凡此種種,都反映出社會更迭中“弱勢”群體失聲的狀態(tài)。通過一個個文學的案例,我們終將發(fā)現并證明,杰姆遜所言的“文化革命”和“民族寓言”不過指認了一個理想主義的航向,更加真實和普遍的,卻是“殖民”帶來的永恒的精神缺失和文化創(chuàng)傷。正如王德威所言,“歷史暴力不僅指天災人禍,如戰(zhàn)亂、革命、饑荒、疫病等,所帶來的慘烈后果,也指的是現代化進程中種種意識形態(tài)與心理機制——國族的、階級的、身體的——所加諸中國人的圖騰與禁忌。這些圖騰與禁忌既奉現代之名,在技術層面上往往更有效率,也更‘合理地制約我們的言行。因此所帶來的身心傷害,較諸傳統(tǒng)社會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顯然,西西筆下的香港經驗將這一點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由此,盡管三十年光陰流轉,香港與中國本土文化的維系日益緊密,“浮城”的寓言卻永遠具有它的意義與價值。
(責任編輯: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