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北京大學的心理學系博士易春麗在為英國發展心理學家約翰·鮑爾比的著作《安全基地:依戀關系的起源》作序時,提到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即“我們在中國的神話故事中幾乎看不到男人去救妻子,我們看到的是兒子救母親的故事,比如《寶蓮燈》《白蛇傳》。女性期待拯救自己的是她們的兒子。這是中國女性的集體無意識。母子共生是我們的文化所鼓勵的”。但她同時強調,“在精神分析中,無法分離是一種病”。
清末民初,目連戲開始真正盛行于上海。其時流行的目連戲有四種——徽劇、紹興武班、昆劇、京劇。前一陣我在上海昆劇院看《目連救母》,想到一些有趣的問題。
目連戲又稱《救母記》。目連不忍見到母親在地獄中受苦,甚至愿意為了救母放棄修行,被解除神力,貶為凡人。“目連救母”的故事為什么那么受歡迎?實際上還是來自故事本身的悲劇力量。
身為人母,永生永世牽腸掛肚,一直到死,化成鬼魂,還在思念兒子。目連明知母親有罪,卻愿意為母親的罪承擔責任。他承擔的方式,是不惜犧牲自己的前程,來為母親忍受苦難。
目連為了救母親,既辭婚、又辭官,不愿成佛、百折不回,哪怕母親有錯,哪怕母親變成了一條狗,這種拯救力量是悲劇性的、震撼人心的,同時也可能是可怕的。“目連救母”之“救”,不僅僅是“救援”之“救”。它恰恰指向孩童內心的“不愿分離”。
安徒生的名作《海的女兒》,雖然是給小孩子讀的童話,在“分離”問題上,卻做出了更為深刻的探索。小人魚不顧一切地投入愛情,非常自信地覺得王子一定會愛上她。她沒有想到,當她用自己的聲音和舌頭換得人腿之后,發現王子雖然很喜歡她,但并沒打算娶她。在迷惘之際,小人魚才懂得自己和巫婆交易的真正代價——她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庭中去了。每天晚上,小人魚都看到自己的姐姐們浮上海面遙遙地望著她。有一天晚上,小人魚甚至看見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著王冠的海王。他們對她伸出手來,但他們不像她的那些姐姐,不敢游近地面。這種隔著海洋的互相遙望,是愛情與親情的撕裂。小人魚的姐姐們用頭發換得了一次挽回的機會。小人魚如果愿意用巫婆的刀刺向王子的心臟,讓王子的血流到自己的腿上,那么她就能重回大海,變回原來的樣子。當小人魚遠遠地看到姐姐們失去了漂亮的頭發,她的內心該是多么痛苦啊。那是親人間無言的愛,也是犧牲與犧牲之間的互相照亮。眾所周知的是,小人魚最后化成了泡沫。善良的她接受了分離,也由此獲得了一種成人式的升華。這種升華,同樣也是悲壯的。
過分沉溺于“分離焦慮”的母親,也會受到追求獨立自由的年輕人的批評。但《目連救母》提出的另一個問題依然沒有解答。母親有錯怎么辦?曾忍受生產痛苦的母親、保護過孩子的母親,如果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身為子女的我們,究竟應該怎么做?我們在文學里讀到、聽到過這樣的矛盾,是這種矛盾把我們引領到人類本性的最深處。
(山 兒摘自《羊城晚報》,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