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人生》：從苦難中獲得歡樂

☉鄭世彥

很多人看過《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1997），也有很多人寫過影評。但我始終覺得這部電影的影評太難下筆，仔細想來，個中原因大概有二：一是鄙人才疏學淺，不能妙筆生花；二是向來養尊處優，不知如何面對苦難。再仔細想想，應該還是第二個原因居多吧。

說實話，當我觀看《美麗人生》時，竟難以接受主人公基多的那種歡騰勁兒。我心想，面對人生如此悲痛的苦難，怎好表現出那么歡樂的氣氛？或許，一直以來，我對生活都太過嚴肅了。我知道這不是病，并非非治不可；不治，也不會非死不可。但是，我知道，如果這樣一直嚴肅下去，我早晚會因生活而筋疲力盡，更不要說再遇上點苦難了。

是時候改變一下了！

于是，這幾天我把《美麗人生》看了又看，你以為我是寫不出文章在找靈感嗎？好吧，就算是吧。不過，我卻意外地從中發現了一種江湖上失傳已久的人生態度——不論世間如何險惡，我們都可“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我首先在羅伯托·貝尼尼身上找到了這種生活態度。（羅伯托·貝尼尼是誰？就是《美麗人生》的導演呀！）事實上，羅伯托·貝尼尼是位著名的喜劇演員兼編制、導演，意大利國寶級人物，被稱為“意大利的卓別林”（他也天生一副喜劇臉）。他曾在接受采訪時說：“你看卓別林的片子，不僅是因為他能讓你笑，讓你哭，也是因為我們在談論悲劇、荒誕的事情……笑過之后還會想起什么，這是喜劇的最高境界。這一點非常非常重要！”

你知道嗎，《美麗人生》這部影片是由羅伯托·貝尼尼自編自導自演的，他扮演男主角基多，其妻則出演基多的女神——美麗的小學女教師多拉，就連劇本的素材也部分來自其父在納粹集中營的經歷。于是，他們一家人成就了一部風格獨特的納粹集中營電影。正如電影一開頭說的：“這是個簡單的故事，但不易說。它像一個寓言，其中有悲傷，但也充滿驚奇和歡喜。”在如此悲痛的經歷中發掘出歡樂，除了羅伯托·貝尼尼之外，或許少有其他導演能夠做到。

《美麗人生》中的一家三口

自然，由羅伯托·貝尼尼扮演的主人公基多身上也有這種態度。這位意大利猶太青年前半段絮絮叨叨搞笑不停，執著追求心中女神；后半段在集中營里直面慘淡人生，為兒子編織美麗謊言，對兒子說“這一切只是一場游戲，只要攢到一千分就會贏”。有人說，這個謊言是世間最美麗的謊言；也有人說，這位父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我想，對于基多，至少“意大利好爸爸”這個稱呼是當之無愧的。你看，當他們被納粹士兵抓上車要送到集中營時，兒子一直在天真地問：“爸比，我們要去哪里呀？”而基多回答說，這是一份生日禮物——“帶你去旅行呀！”

其實，在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爾身上也有這種態度。

1942年，37歲的心理學家弗蘭克爾開始了三年之久的嚴酷、痛苦、饑餓和貧困的生活，似乎只有死亡才能幫他逃避這種生活。弗蘭克爾那地獄般的生活，是從一列由其出生地維也納開往東北方向的火車開始的。在曠野中疾馳了幾天幾夜之后，這列火車終于駛進了一個站點，站牌上赫然寫著觸目驚心的“奧斯威辛”！

進了集中營，本來像弗蘭克爾這樣的文弱書生注定要吃更多的苦頭，但奇怪的是，事實上他反而比那些身強力壯的人更能適應集中營的生活。這其中的奧秘是什么呢？就是弗蘭克爾對待苦難的態度！因為他知道，人雖然在肉體和心理上備受摧殘，可是精神上的自由卻無人能阻攔。在集中營里，弗蘭克爾領悟到了一個終極道理：“人的一切都可以被剝奪，唯獨最后的自由——在任何境遇中選擇一己態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剝奪。”

這里突出地體現了苦難不是問題，要想獲得快樂，面對苦難的態度才是關鍵。

同樣，《美麗人生》中的基多也告訴我們：面對不幸，大可把人生當作一場游戲，而規則由你翻譯！

影片中最精彩的那一段，不就是基多為德國軍官所做的游戲規則的翻譯嗎？

德國軍官：@#￥%…… &?

基多：大家都到齊了，游戲現在開始。

德國軍官：@#￥%…… &?

基多：先得一千分就勝出，獎品是一輛坦克，的確是幸運兒。

德國軍官：￥%…… &? ！@#

基多：每天會廣播宣布誰領先，分數最少的人要在背后吊上個“蠢材”的牌子。

德國軍官：&? ！@#￥%……

基多：我們士兵扮惡人，又呼又喝，誰怕誰失分。在三種情況下，你們將分數全失：一、哭；二、要找媽媽；三、肚子餓要點心吃。

事實上，基多根本不懂德語，但他懂得如何與兒子一起玩好這場游戲。

而在奧斯威辛和其他集中營里（他歷經了四大集中營），心理學家弗蘭克爾在玩著另一種游戲。

在黑暗和寒冷中前行時，“他偶爾仰望星空，繁星漸隱，黑暗的云層周圍泛出粉紅色的曙光。此時，他的腦海里縈繞著妻子的形象。他能聽到她的答喚，看到她的微笑，望見她真誠的鼓舞的眼神。無論真實與否，在那時，她的容顏勝過旭日初升。”盡管弗蘭克爾連妻子是否活著都不知道，但是有一點他知道，那就是：愛，遠超出所愛的人的肉體而存在。

當囚車裝載著他們轉營時，“他隔著囚車小窗的棚欄，望見落日余暉下的巒巒群山，夕陽斜照下的高大樹木，眾人臉上露出如癡如醉的笑容，此時，誰又能想到他們是一群自由與生還全然無望的人呢？”這個時刻，他將自身的可怕處境忘得一干二凈，為久未領略的大自然之美所深深陶醉。許久，車上一個家伙才打破寧靜：這世界怎么這么美！

當因吃飽穿暖的瑣事煩惱時，“他看到自己置身于一間明亮、溫暖的教室里，站在講臺上，面對著全神貫注的聽眾發表演講，演講的主題正是集中營心理學。”通過這種方式，他成功地超越了這種處境，超越了當時的苦難，把它們當作飄逝而去的前塵往事。——弗蘭克爾，這個心理學狂人，把自己連同其悲慘處境，變成了一個饒有趣味的心理學研究課題。

《美麗人生》劇照

也許，聰明的你已經發現，在這些游戲背后隱藏了一個真理——要從苦難中獲得歡樂，就要奉獻你自己。或者，用弗蘭克爾的術語來說就是自我超越。再換句話說，也就是“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去找到一個方向和目標，然后奉獻你的時間與精力，于是你所經歷的一切也會變得有意義，包括任何苦難。

影片中的基多完成了自我超越。他一面與兒子玩贏坦克的游戲，一面用廣播向妻子傳遞爺兒倆的信息——這讓兒子有了在集中營待下去的動力，也讓妻子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希望。雖然最后幾聲槍響結束了基多的歡顏笑語，但是，他在最后一刻對兒子扮的鬼臉和他邁向死亡的步伐，應在兒子心里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心理學家弗蘭克爾也完成了他的自我超越。他在獄中重新構思被沒收的手稿，將關鍵的詞句速記在一張張碎紙片上，從而挽救了他“心靈的孩子”——一部《醫生和心靈》的手稿。他將自己寄托于對妻子的思念，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動搖他的愛，無法磨滅他的刻骨相思，無法沖淡他心愛的人的形象。他還在監房里安慰難友，讓他們免于絕望，告訴他們，在任何情境下，人生都不會失去意義。他引用尼采的話：“那未能殺死我的，將使我變得更強大。”

當然，文已至此，聰明的你應該也已經明白，我所說的“從苦難中獲得歡樂”，并不是指要追求一種單純的歡樂——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相反，我說的是各位應該有一種以苦為樂的積極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顯然不等同于主張每天早上對著鏡子笑幾次就會有好心情的被誤解了的積極心理學。雖然弗蘭克爾在集中營里也和小伙伴們一起編笑話，樂呵呵。

弗蘭克爾認為，幽默能夠幫助人擺脫困境，即使只是瞬間的。在工地干活時，為了培養工友的幽默感，他提議大家每天至少編一個笑話，專門講出營以后會發生的事。弗蘭克爾就編過這樣一個笑話：一個外科醫生，出營后重操舊業，卻如何也改不了集中營里的老習慣。因為在工地上干活時，監工總是催他們快干（尤其是有主管來視察時）：“干起來！干起來！”有一天，他正在醫院做剖腹大手術，突然，一個護理跑過來，大喊：“干起來！干起來！”原來是主治醫生來了。據弗蘭克爾說，還有人編過這樣一個笑話：以后去赴宴，每逢上湯，他們都會情不自禁地請求主人給他們“舀桶底下的”。

但是，支撐他熬過三年的集中營苦難生活的畢竟不是歡樂，而是意義，一種自我超越所帶來的人生意義。

在自我超越這一方面，弗洛伊德也是蠻拼的。他曾這樣說道：“像我這樣的人，活著不能沒有嗜好。一種強烈的嗜好，用席勒的話來說，就是暴君。我已經找到了我的暴君，并將無條件地為之服務。這個暴君就是心理學。”

然而，是不是找到了你的“暴君”，生活就有了意義？嚴格地講，弗洛伊德式奉獻于工作的自我超越并不能帶來終極的意義，只能帶來短暫的意義。當然，它仍然是積極的、有價值的。

根據人本主義心理學家路易斯·霍夫曼的觀點，意義至少能夠劃分為三種類型：虛假意義、短暫意義和終極意義。虛假的意義，如金錢、權力以及沒有愛的性；短暫的意義，如你的論文、你的工作，甚至你的事業；而只有人與人（或上帝之類的角色）之間的關系，才有可能——注意，是有可能——帶來克服孤獨、死亡和虛無等存在議題的終極意義。

為什么說是有可能呢？因為能不能獲得人生之終極意義，在于你到底認不認為有這個東西。對此，哲學家和心理學家的觀點并不一致。無論如何，在心理學家弗蘭克爾看來，人生是有終極意義的——盡管他更關注的是人遇到各種境遇的意義。也正因為如此，他認為，無論你遭遇何種困境，其中都蘊含著某種潛在的意義。

但是，你千萬不要問“人生的意義是什么？”相反，弗蘭克爾告訴我們，不妨把生命的意義這個問題倒過來。他說：“人不應詢問人生的意義是什么，而是必須認識到，正是生命本身向人提出了這個問題。簡言之，人生向每個人提出了問題，而人必須對自己的生命負責，這樣才能對人生做出交代，人只能以盡責任來回答人生。”這里的責任，我想就是找出生活中每一種境遇潛在的意義。（再次注意，我說的是“找出”，因為這種假設認為，生命本來有其意義，而不需我們們去創造意義。）

當然，一旦明了人生的各種困境有其意義——盡管是潛在的——從苦難中獲得歡樂就要容易得多。

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及弟子困于陳蔡之間：“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

《莊子·大宗師》也載：“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而在被沙皇流放的日子里，偉大詩人普希金更是動情吟唱：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現在卻常是憂都/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那么，苦難中的你，是否發現了人生的意義，準備好歡樂地歌唱？

【鏈接：電影《美麗人生》梗概】

猶太青年基多（羅伯托·貝尼尼飾演）邂逅美麗的小學女教師多拉，他彬彬有禮地向多拉鞠躬：“早安！公主！”歷經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周折后，天遂人愿，兩人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好景不長，法西斯政權下，基多和兒子被強行送往猶太人集中營。多拉雖沒有猶太血統，毅然同行，與丈夫兒子分開關押在一個集中營里。聰明樂天的基多哄騙兒子這只是一場游戲，遵守游戲規則的人最終獲得1000分就能贏得一輛真正的坦克回家。天真好奇的兒子對基多的話信以為真，他多么想要一輛坦克車呀。兒子強忍了饑餓、恐懼、寂寞和一切惡劣的環境。基多以游戲的方式讓兒子的童心免受傷害，兒子快樂、天真地生活在納粹的陰霾之中。盡管集中營的生活艱苦寂寞，基多仍然帶給他人很多快樂，他還趁機在納粹的廣播里問候妻子：“早安！公主！”

法西斯政權即將傾覆，集中營很快就要接受最后的清理。一天深夜納粹準備逃走，基多將兒子藏在一個鐵柜里，千叮萬囑叫兒子不要出來，否則得不到坦克。他打算趁亂到女牢去找妻子多拉，但不幸的是他被納粹發現，當納粹押著基多經過兒子的鐵柜時，他還樂觀地、大步地走去，暗示兒子不要出來，但不久，就聽見一聲槍響，歷經磨難的基多慘死在德國納粹的槍口下。

天亮了，兒子從鐵柜里爬出來，站在院子里，這時一輛真的坦克車隆隆地開到他的面前，上面下來一個美軍士兵，將他抱上坦克。最后，母子終于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