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前
寫下這一題目,腦海里便浮現出一幅畫面:大年三十晚上,在堂屋的電燈下,我們兄妹四個,擠在父母身邊,圍坐在大桌旁,自己動手包糖團。那是一家人歡天喜地吃好年夜飯之后的事。
在包糖團之前,我和父親有一件重要工作要做:敬神。父親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又讀過幾年私塾,自然會講些舊時的規矩禮。
敬神,主要的祭品是“三呈”:魚,豆腐,一塊豬肉。魚,多為一條鯽魚;豆腐,一方整的,不能散;豬肉需在開水鍋里焯一下,且配有“冒頭”和“冒子”。這“冒頭”,抑或“冒子”原本指文之序言,魯迅先生在《彷徨·孤獨者》中有“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后引入本題”這樣的句子。此處用其引伸義,意為不重要的搭配物。這里的“冒頭”是一小塊豬肉,聽父母親講,無論什么時候,豬肉不能是一塊,一塊便是“獨肉”,含吃“獨食”之義,引之為“毒肉”,不作興。因而須有“冒頭”。“冒頭”和“冒子”原本意思相近,這里的“冒子”指拴肉用的草繩。早先便是幾根稻草,能拴住肉便行。
此外,酒是少不得的。得是新開的,滿瓶酒,白酒。已經開了瓶的酒,再敬神,不恭。一瓶酒,配三盞小酒盅。還有就是黃元、香和燭臺。這里的“黃元”,乃敬神專用之物,紙質,繪有神靈圖案,因其色黃而得名。

我們家敬神程序多半這樣:父親先洗了臉,在家神柜上擺好敬神所需之物,點燃燭臺上的蠟燭,之后手持黃元和香柱,在家神柜前下跪(母親早備好了軟軟的草蒲團),作揖,給神上香,敬第一杯酒,每盞略加少許。因敬酒要敬三次,一次添滿杯盞,后面難辦矣。父親有的是經驗,這樣的小環節,自然會考慮周全的。
待三次酒敬過之后,父親便會點燃黃元和手中一掛小鞭,向家里喊一聲:“放炮仗啰!聽響——”因家中有小孩子,提醒后好讓孩子們注意,不至于嚇到。怕響的孩子可捂住耳朵。一陣短促的“噼啪”聲之后,便是我的主場:燃放長鞭。那可是真夠長的,兩三米總是有的。那“嗤嗤”聲過后,一陣長時間、劇烈的鳴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耳朵被炸得有點兒吃不消呢。且慢,吃不消的還在后頭呢!
緊接著,父親和我一起點燃一種叫“天天炮”的大炮仗,一般是十只,取十全十美之意。我和父親各點五只。“嘭——啪!”“嘭——啪!”只見一束火花直竄入年三十夜的夜空,火花四射了,心花怒放了。
母親和米粉的當口,三個妹妹也沒閑著,除了看我和父親放鞭炮,還有就是,分配大年初一早晨扎辮子的頭繩兒,各種顏色。過年當然選紅色,但紅也好多種呢,大紅,粉紅,深紅,紫紅……母親真夠細心的,想著法子讓妹妹們開心。當然,這些頭繩兒,即使現在不一定全派上用場,也浪費不掉,能用一年呢。想要新的,只能等下一年啰。
妹妹們還會相互比新衣裳的花頭,看哪個身上的花頭好看。在母親眼里,姑娘家,還是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好看,討喜。所以,過年父母親手頭再緊,也要給她們買件新衣裳。不一定一身新,但大年初一走出去,讓人家一看,渾身都有一股新鮮氣。母親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自己的細小的,穿得叫花子似的,做家長的臉也沒得地方放。大人穿得丑點兒,人家能體諒的。”因此,父母親很少時候添了新衣裳。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有錢沒錢,洗洗過年。我印象里,父母親做件新衣是要過幾個年的。也就是正月里過年幾天穿一下,年一過立馬脫下洗凈,折疊整齊放回箱子里,等下一年再拿出穿。如此,外人看上去,還以為是新添置的。
等到母親把和好的米團端到堂屋的大桌子上時,一家大小都圍攏過來,共同完成一件最最重要的工作:包糖團。這時候,父親已又一次洗手,拿出糖罐子,芝麻罐子,準備做包糖團需要的餡兒。糖團的餡兒,在我們家有兩種:一種是直接放糖包的,多為紅糖餡兒。另一種是將芝麻搗爛成粉末狀,和紅糖混在一起,制成芝麻焰兒。這芝麻餡兒,比起紅糖餡兒,更多一層芝麻香。我們家包糖團,有趣的是妹妹們。她們仨總是要比試包糖團手藝的高低,有意在自己包的糖團上做記號,好在第二早上,父親下糖團時做個終裁。
一盞燈照著,一家人團團地圍著,開心地說笑著,并不影響手里包糖團的活兒。這便是一年中最快活的時光。包著包著,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飄蕩蕩。不用多會兒,白了天,白了地,白了樹杈,白了村莊。父親朝門外望了望,說:“這是瑞雪,好著呢。”
是啊,瑞雪兆豐年。莊稼人,能盼上一個好年景,比什么都重要。
在我們那里,流傳著一句俗語:“大人盼種田,小孩盼過年。”大人盼種田,其實就是盼望有個好年景,風調雨順。而小孩子盼過年,聰明的讀者,肯定已從我們家兄妹過年的情形當中,體會一二矣。說實在的,鄉里孩子,還能找出比過年更快活的時候嗎?即便有,也是少得可憐的。
過年,小孩子在家里家外都能得到好東西。家里做了新衣裳,給了壓歲錢,還能吃上糖團這樣令人垂涎的美食;在家外,便是滿莊子的拜年,花生、瓜子滿袋裝,偶或有意外,也會有人給紅包的,兩三毛錢吧,心意罷了。還有就是,大年初一早晨,吃糖團。這可是那寡湯寡水的薄粥怎么比也比不了的。
前面已經向讀者諸君交代,這糖團,糯米粉為主要原料,配以適量飯米。淘好的糯米,在米籮里,爽干,漲上一個時辰,再拿到機器上轟,石磨子上磨,碓臼上搗。考究的人家,還是喜歡在碓臼上搗搗。雖說費些工夫,費些力氣,但搗出的粉,比機器轟、磨子磨的要細、粘。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那里,幾乎每家每戶,都在包糖團。和好的米團,弄得粘粘的,軟硬適宜。就到瓷盆里,掐坯子,一個一做。先將坯子做圓,中間捏成洼洼的裝上小半勺子糖,多半是紅糖,再慢慢合攏,捏起搓圓。之后,一只一只裝到小臉盆兒,抑或小竹匾子里,覆上濕毛巾。初一大早,燒開水,下糖團。
在我們家,這道程序多數時候是由父母親來完成的。大年三十晚上,一夜的興奮,初一大早,我的妹妹們都遲遲起不來。這樣的時候,父母親會先給我倒杯紅糖茶,吃點兒京果、云片糕之類。等到她們仨都起來,相互拜了年(說幾句祝福的吉祥之語,并不真的拜),之后,逸事逸當,一家人團坐到大桌上喝茶、吃糖團。這糖團,咬在嘴里粘滋滋,甜津津。真的好吃。過年吃糖團,團團圓圓的意思,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