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海
摘要:紀昀的“一書而兼二體”說,本意指《聊齋志異》包含小說類與傳記類兩種體例,橫跨史、子二部,體例不純。這個觀點也折射出有清一代從作者蒲松齡,到目錄學家、評點家、效仿者,乃至普通讀者對《聊齋志異》傳記體例的自覺與共識。而進入現代,魯迅在對中國古代小說史觀的構建中,提出傳奇小說的概念,并有意規避傳記的相關提法。后人對《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的闡釋,也演變成對小說文類內部“傳奇體”與“非傳奇體”的簡單劃分。明確“一書而兼二體”說的闡變軌跡后,暫時擺脫傳奇概念,以傳記體例為考察角度,有助于重新認識《聊齋志異》的文體特點。
關鍵詞:一書而兼二體;聊齋志異;傳記;傳奇;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書而兼二體”是紀昀關于《聊齋志異》文體特點的一個重要論斷,其影響自清代綿延至今,相關研究也不在少數。但一直以來,學界較少關注“一書而兼二體”說在不同時代語境中的闡釋差異。而厘清這種差異,對于深入探討“一書而兼二體”說的內涵,并重新認識《聊齋志異》的一些文本面貌與創作特點都會有很大幫助。本文即擬從清代與現代兩種不同的批評語境著眼,探究“一書而兼二體”說的學術演變,并于其差異中發現重新審視《聊齋志異》文本面貌的可能性。
一、清人觀念:對傳記體例的自覺
有關《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說的最早記載,見于清人盛時彥在《姑妄聽之》跋中引述的紀昀一段評論:
《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虞初以下,干寶以上,古書多佚矣;其可見完帙者,劉敬叔《異苑》、陶潛《續搜神記》,小說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太平廣記》事以類聚,故可并收。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劇場關目,隨意裝點。伶元之傳,得諸樊嬺,故猥瑣具詳;元稹之記,出于自述,故約略梗概。楊升庵偽撰《秘辛》,尚知此意,升庵多見古書故也。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留仙之才,余誠莫逮萬一,唯此二事,則夏蟲不免疑冰。[1] 498
紀昀對《聊齋志異》有兩點質疑:一是該書包含“小說類”與“傳記類”兩種體例,即“一書而兼二體”,顯得體例不純;二是《聊齋志異》“細微曲折,摹繪如生”的寫法,不符合傳統小說的敘事之道。
紀昀這兩點質疑在《聊齋志異》的接受史上都引發過不少的討論。僅就第一點而言,小說類與傳記類這“二體”的分法,顯是基于傳統目錄學觀念而來。紀昀是《四庫全書總目》的總纂官之一,對古代著述體例有著明晰的認識。按照《四庫全書》的分類標準,傳記類應屬于史部,小說類則對應子部小說家類。故在紀昀看來,《聊齋志異》這部著作橫跨著史部與子部,明顯是體例不純的。
紀昀強調說、史之別的分法,也在很大程度上符合清人對《聊齋志異》文體特點的一種基本認識。即使與紀昀有關《聊齋志異》批評意見相左者,也是在認同這種分類的基礎之上立論的。關于這一點,《聊齋志異》著名評點家馮鎮巒的觀點即頗具代表性。馮氏在《讀聊齋雜說》一文談到:
《聊齋》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訪《史》、《漢》遺法,一書兼二體,弊實有之,然非此精神不出,所以通人愛之,俗人亦愛之,竟傳矣。雖有乖體例可也。紀公《閱微草堂》四種,頗無二者之病,然文字力量精神,別是一種,其生趣不逮也。[1]485
馮鎮巒承認《聊齋志異》“一書兼二體”,“有乖體例”,但他同時也指出,恰恰是因為《聊齋志異》“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訪《史》《漢》遺法”,才使《聊齋志異》充滿生趣、雅俗共賞。可見,馮鎮巒并沒有質疑小說類與傳記類這種分類的合理性,清人“一書而兼二體”論爭的關鍵在于怎樣評價《聊齋志異》中的傳記體例。
聯系蒲松齡的創作實際來看,他對《聊齋志異》中存在的傳記體例也有著很強的自覺性。比如《狐夢》篇中,蒲松齡記載其好友畢怡庵“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 [2]618 ,此處《青鳳傳》即指《聊齋志異》中的《青鳳》篇。蒲松齡在談及傳記類作品時,慣用“某某傳”的提法,而不拘泥于這些作品的正式篇名。比如,《聊齋文集》中有一篇《讀灌仲孺傳》。所謂“灌仲孺傳”,其實指的是《史記》中《魏其武安侯列傳》的灌夫部分。另如《聊齋志異》之《聶政》篇稱《刺客列傳》為“刺客傳”,《邵臨淄》篇稱《循吏列傳》為“循吏傳”,《聊齋文集·題吳木欣〈班馬論〉》稱《游俠列傳》為“游俠傳”等。此處稱《青鳳》為“青鳳傳”也是基于這種表達習慣。
在《狐夢》中,畢怡庵也如愿邂逅狐女。分別之際,狐女囑咐畢怡庵道:“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 [2]621 《狐夢》這篇作品恰是記載此狐女的“小傳”。另如《蓮香》篇,蒲松齡在篇末記到:
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劉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余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2]231
不管這段話是否為事實性虛構,蒲松齡既交代《蓮香》乃《桑生傳》之崖略,便也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蓮香》篇的傳記性質。
可見,《聊齋志異》的目錄篇名雖未如《鶯鶯傳》《霍小玉傳》那般徑標“傳”字,但其中很多作品在蒲松齡看來都是具有傳記性質的,這一點不可忽視。從《聊齋志異》在清代的傳播接受效果來看,那些為狐鬼作傳的篇目是最受歡迎的,《聊齋志異》也因而有了《鬼狐傳》這一俗名 ① 。
對于《聊齋志異》的批點者而言,除了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中的那種集中表述,他們有關《聊齋志異》傳記體例的認識,也滲透到具體篇目的評點之中。比如,但明倫認為《張誠》是一篇孝友傳,稱《葛巾》為“葛巾傳”;何守奇認為《田七郎》如刺客傳,《保住》如劍俠傳;馮鎮巒則于《葉生》篇末總評談道:“人讀相如傳,本司馬自作,迂腐取之,以入史記。余謂此篇即聊齋自作小傳,故言之痛心。” [2]85
在《聊齋志異》后來的接受者與效仿者那里,稱某些篇目為“傳”的現象也十分普遍。比如《兒女英雄傳》第二十八回寫道:“怪不得蒲柳泉作《青梅傳》,說那個王阿喜,道是他‘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 [3]329 文康稱《青梅》篇為“青梅傳”。另如《聊齋志異》的仿作《螢窗異草》中,也提到其《溫玉》篇“似聊齋《蓮香傳》” [4]59 ,《艷梅》篇“當與聊齋《細柳傳》(即《細柳》篇)參看” [4]258 。甚至在清末《申報》刊載的小說《假狐仙》中,也提到“聊齋阿瑣、青鳳諸小傳(即《連瑣》《青鳳》兩篇)” [5]。另一篇《佳狐記》則稱:“劉固異人,翁亦佳狐,愧無蒲留仙之筆為劉與狐作傳耳。” [6]
應當說,《聊齋志異》里的一些作品具有傳記體例或傳記性質,是有清一代從作者,到目錄學家、評點家、效仿者,乃至普通讀者的一種基本共識。這一點,今人往往忽視,但卻是理解紀昀“一書而兼二體”說本意的關鍵。《聊齋志異》體例不純是一種客觀事實。是以嚴格的目錄學眼光苛責其體例,還是根據描寫內容與表達效果保持一種寬容心態,則涉及到具體評價問題了,可以出現不同的聲音。
另外需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四庫全書總目·傳記類》還對“傳記”概念中的“傳”與“記”有著明確的區分:“傳記者,總名也。類而別之,則敘一人之始末者為傳之屬,敘一事之始末者為記之屬。” [7]821故而,紀昀在說明《聊齋志異》具有傳記類作品時,分舉《飛燕外傳》《會真記》以表“傳”“記”。但明清之際,傳記作為文體標記命名時,有時并不十分嚴格。比如元代宋梅洞的《嬌紅傳》,被明人孟稱舜改編后,稱《嬌紅記》。《聊齋志異》中記人的作品,除了前文列舉的被稱為“傳”的情況,也有篇目被稱為“記”。比如《虞初續志》收錄了《聊齋》中的《林四娘》,即題為“林四娘記”。為避免枝蔓,本文討論主要從整體的傳記概念著眼,如無特殊需要,不再強調“傳”與“記”之區別。
二、現代觀念:以傳奇為中心的界定
前文借由“一書而兼二體”提出,闡明了清人對《聊齋志異》傳記體例的自覺。而隨著現代學術中中國古代小說史觀的構建,論者對于《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說的理解也發生了不小的轉變。魯迅處于這種轉變的關節點,其觀點不容忽視。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介紹《聊齋志異》時,首先指出:
《聊齋志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于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8]130
總體來看,魯迅是根據描寫內容,將《聊齋志異》的作品概括為三個部分,即志怪、畸人異行、瑣聞。這種分法尚與唐前小說志怪、志人等類型存在某種一致性。所不同的是,魯迅引入了“傳奇”概念,認為《聊齋志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相比于馮鎮巒“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的提法,可以發現:清人重視的傳記體例,魯迅已不再強調,而使用了“傳奇法”這種側重于筆法風格的術語。
傳奇之名,至遲于唐代已經出現。《醉翁談錄》、胡應麟也都曾在小說分類中,理出傳奇一類。但魯迅以前,并不存在成熟的“傳奇小說”或“傳奇體”概念。在《聊齋志異》成書、傳播的清代,“傳奇”一詞至少有五種涵義 [9]97 。雖然當時像章學誠這樣有較為成熟辨體觀念的學者已注意到:“(小說)唐人乃有單篇,別為傳奇一類(專書一事始末,不復比類為書)。大抵情鐘男女,不外離合悲歡。” [10]560 但在有關《聊齋志異》的評價中,“傳奇”一詞出現時主要是戲曲概念,與小說文體無關。比如,王士禛稱《張誠》篇是“一本絕妙傳奇”,馮鎮巒稱《庚娘》篇“與芙蓉屏傳奇相似”,都是強調《聊齋志異》在情節結構上與傳奇戲曲相通之處。無論蒲松齡本人,還是后來的評點者、效仿者,皆傾向于以傳記特點去認識《聊齋志異》中那些與傳統小說類有別的作品。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通過《唐之傳奇文》(上)(下)、《唐之傳奇集及雜俎》《宋之志怪及傳奇文》四篇內容,對“傳奇小說”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說明、討論。概括而言,傳奇小說是指“源出于志怪”,成熟于唐代的“敘述宛轉,文辭華艷”的文言小說,且作者具有“有意為小說”的意識。在魯迅的小說史觀中,傳奇小說是中國古代小說推進、演變的重要一環,且對唐以后的文言小說產生了重要影響。《聊齋志異》即是以“擬晉唐小說”的面貌出現的。
魯迅在《清之擬晉唐小說及其支流》一篇中也轉引了《姑妄聽之》跋語中紀昀有關《聊齋志異》的那段評述。對于紀昀的兩點質疑,魯迅的理解是:“蓋即訾其有唐人傳奇之詳,又雜以六朝志怪者之簡,既非自敘之文,而盡描寫之致而已。” [7]132 用“既非自敘之文,而盡描寫之致”解釋紀昀第二點質疑沒什么問題,但用“訾其有唐人傳奇之詳,又雜以六朝志怪者之簡”解釋第一點中的“一書而兼二體”則值得商榷。
紀昀的關注點是傳記類與小說類不是一種體例,跨越史、子二部。魯迅則闡釋成小說文類內部,唐傳奇與六朝志怪的內容詳簡問題。雖然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第六講“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中,魯迅再次談及紀昀觀點,也提到“體例太雜”,但仍是用仿唐人傳奇的“長的文章”與像六朝志怪的“短的文章”進行區分。這并非紀昀原意,是對“一書而兼二體”說的誤解。而且,傳記與唐代傳奇小說也是不能簡單對應的。
客觀來看,唐傳奇很多篇目以“傳”為名,確實受傳記體例影響。孫遜、潘建國兩位先生《唐傳奇文體考辨》一文,已深入論證了六朝雜傳體例與唐傳奇的聯系。唐傳奇在體例上是傳記的,在風格、內容上則是小說的。這種兼容性一直以來令唐傳奇的目錄歸屬十分混亂。古代目錄學家注重體例者,傾向于將唐傳奇作品歸入史部雜傳、傳記類。即使在今天,一些注重傳記體例的學者也主張將《鶯鶯傳》《霍小玉傳》這樣的唐傳奇名篇清理出小說隊伍,而納入到中國古代傳記史的脈絡中去考察 [11]38 。古代目錄學家重內容者,則傾向于將唐傳奇歸于子部小說家類。后來,魯迅將唐傳奇納入中國古代小說史,也與這種傾向具有一致性。但魯迅的問題在于,他沒有正面討論唐傳奇的傳記體例,而是采取了一種回避的態度。這種態度,在《中國小說史略》諸版本唐傳奇名稱的改動中即可察見。我們現在從《中國小說史略》看到的“唐之傳奇文”,在魯迅早期講稿《小說史大略》中,曾被稱為“唐代傳奇體傳記”。對于這種名稱變化,溫慶新《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研究》一書有著十分精當的闡述:
在《史略》各版本修訂過程中,魯迅對“唐傳奇”的認識經歷了“唐傳奇體記傳”、到“唐傳奇體記傳”與“唐之傳奇文”雜糅,再到“唐之傳奇文”文類定名等三種變化情形。這三種變化情形的形成恰恰是魯迅對傳統學術思想與西方文藝理論、史志目錄傳統與建構小說史體系的目的意圖雙重把握的不同認識階段的表現。……盡管后一種情形的類名表達具備了一定的文體分類意義,但這是在極力推崇西方文藝理論且試圖消除傳統學術思想影響的情況下形成的。它雖使《史略》得以具備一套較為完整的理論框架,卻漸漸疏離了傳統學術思想,且不再以傳統文獻為論斷基點,轉而以西方文藝理論為主,試圖概括出一條小說“進行的線索來”。這種“小說史觀”所設定的潛在思維禁錮在于:小說史的建構并非植根于古代小說發展的實情,并非以當時人的“歷史”的觀念為主,而帶有以材料套框架的嫌疑,致使《史略》無法調和對古代小說的認識與古代小說演進實情之間的矛盾沖突,更無法有效言明古代小說的演變實情。[12]179
認識到魯迅這種小說史觀的局限,也便能夠理解他在評價《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的問題時為何不去談“傳記類”了。魯迅的狀況是了解這個問題,而有意規避。可魯迅之后的討論,往往是承襲《中國小說史略》的說法,紀昀最初傳記類的提法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了。魯迅對唐傳奇的討論,還停留在“傳奇文”和“傳奇小說”的概念。后人又基于魯迅所述,衍申出“傳奇體”的概念,在評價《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的問題時,也往往習慣從傳奇體的概念入手,對《聊齋志異》中的作品進行“傳奇體”與“非傳奇體”的二元劃分。關于“非傳奇體”部分的命名,又有“筆記體”“小說體”“志怪小說”等說法。無論這些名目如何,只要論者對其內涵與外延進行合適的定義,都能與紀昀所謂“小說類”所指近似。關鍵是原本與小說類對舉的傳記類,已被傳奇體的概念置換了。
不能否認,《聊齋志異》中不少傳記類的作品確實是在唐傳奇的影響下直接產生的。比如《續黃梁》之于《枕中記》,《蓮花公主》之于《南柯太守傳》,《鳳陽士人》之于《三夢記》,《俠女》之于《賈人妻》《崔慎思》。唐傳奇也吸收、固定下來某些傳記體例,如開篇先敘人名、籍貫等。魯迅稱:“(嘉靖間)文人雖素與小說無緣者,亦每為異人俠客童奴以至虎狗蟲蟻作傳,置之集中。蓋傳奇風韻,明末實彌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 [8]129也留意到傳記體例與“傳奇風韻”的交匯。但值得注意的是,傳記類文體的成熟,可以追溯到《史記》。蒲松齡、馮鎮巒對《聊齋志異》中傳記體例的認識,其實是跨過唐傳奇,而與早期史傳建立聯系的。《聊齋志異》文本所呈現的傳記體例豐富性已遠遠超過唐傳奇。其中某些特點對于傳奇體而言,更像是變體,但卻符合最初“傳記類”的提法。如果將“一書而兼二體”簡單理解為“傳奇體”與“非傳奇體”,那么清人觀察到的“傳記類”承續線索便很大程度上被遮蔽了。
厘清清代與現代兩種批評語境中對于“一書而兼二體”的闡釋差異,暫時擺脫現代學術觀念中傳奇概念的束縛,而對清人關注的傳記體例予以足夠重視,便可以為理解《聊齋志異》的創作特點找到一個新的觀察角度。這個角度會更接近蒲松齡本人以及當時評點者的觀念,也更接近《聊齋志異》的創作實際。
三、重審文本:試析《聊齋志異》的傳記體例
在闡明“一書而兼二體”說中傳記類提法的意義后,本文即擬以此為切入點,系統梳理《聊齋志異》中的傳記體例,以期重新審視這部著作的創作特點。
馮鎮巒稱《聊齋志異》為“史家列傳體也,以班、馬之筆,降格而通其例于小說” [1]483 ,蒲松齡的孫子蒲立德也在《聊齋志異·跋》中稱“其體仿歷代志傳” [1]476 。那么這些傳記體例是如何體現的呢?除了與唐傳奇類似的開篇交代人物姓名、籍貫等基本信息,結尾交代人物歸宿這些基本特點,《聊齋志異》最鮮明的傳記體例就是“異史氏曰”的論贊形式。當然,也會有論者注意到,在唐傳奇作品中,結尾模仿史傳的論贊形式已經出現了。比如,《南柯太守傳》《馮燕傳》《柳毅傳》《三夢記》《王知古傳》諸篇結尾,即分別使用了“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贊曰”“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行簡曰”“三水人曰”的論贊形式。不過,相比而言,《聊齋志異》的“異史氏曰”在數量以及形式內容的豐富性上都超越了這些唐傳奇的論贊形式,它是直接師法《史記》“太史公曰”的。這一點,清人何彤文在《注聊齋志異序》中已經談到:“《聊齋》胎息《史》《漢》……至其每篇后異史氏曰一段,則直與《太史公列傳》神與古會,登其堂而入其室。” [13]565
仔細對比《史記》“太史公曰”與《聊齋志異》“異史氏曰”的內容,便會發現何彤文所謂“登其堂而入其室”并非虛言。既有研究中,已有不少論者從發憤著書、好奇、尚俠等角度出發,對“太史公曰”與“異史氏曰”進行了創作觀念、風格、思想等層面的比較研究,但仍有籠統之嫌。本文擬從細節層面探討二者之關聯。
首先,“異史氏曰”會直接挪用、化用“太史公曰”的句子。比如《史記·伍子胥列傳》中,“太史公曰”有“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的感嘆。而在《聊齋志異·柳氏子》的“異史氏曰”中同樣出現了“怨毒之于人甚矣哉”這句感嘆。此外,《聊齋志異·三生》的“異史氏曰”部分,又有“怨毒之甚至此哉”這樣的化用。由此可見蒲松齡對“太史公曰”某些文句印象之深。
其次,“異史氏曰”與“太史公曰”某些立意、轉折之筆相似。比如《史記·游俠列傳》“太史公曰”寫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 [14]3189 司馬遷見過郭解本人,先寫其貌不揚,然后再寫其聲名之大,制造轉折。《聊齋志異·新鄭訟》的“異史氏曰”寫到:“石公為諸生時,恂恂雅飭,意其人翰苑則優,簿書則詘。乃一行作吏,神君之名,噪于河朔。誰謂文章無經濟哉!” [2]1693 蒲松齡同樣見過石公本人,也是先寫其“恂恂雅飭”的外貌,望之不似簿書之人,沒想到“一行作吏”,聲名大振。二者從寫人相貌下筆,用聲名制造轉折的命意十分一致。此外,馮鎮巒在評價《彭海秋》篇末的“異史氏曰”部分時還指出,“末句與上似不貫”的筆法,《史記》亦有之。
再次,二者論贊的某些特殊形式相似。比如,《史記·循吏列傳》中出現了“太史公曰”前置的現象,以一段太史公的議論開篇。而在《聊齋志異·念秧》中,“異史氏曰”部分也前置了,蒲松齡先介紹“念秧”之名,總論念秧之害,然后才進入敘事。馮鎮巒稱:“模仿史記,先論后敘。篇末不用贊語,又一體也。” [2]564 石昌渝在《中國小說源流論》中曾指出《念秧》這種開篇說明、議論的形式,是借鑒了話本小說的入話形式,是對文言小說結構模式的突破 [15]224 。但如果從傳記體例的角度去考察的話,可以發現,此類形式與史傳的關聯更為明顯。
除了局部的論贊體例,古代傳記還有整體上的形式類別。比如,按照描寫人物的數量、類別、主次,傳記還可以分為專傳、合傳、類傳、附傳等形式。唐傳奇大部分是人物專傳。而在《聊齋志異》中,除了《嬰寧》《小翠》《辛十四娘》這種專傳外,還有人物合傳。比如,《崔猛》篇,并寫崔猛、李申二人,馮鎮巒稱為“崔、李合傳”,“異史氏曰”部分也是二人合評。《阿英》篇,馮鎮巒認為是“鸚鵡與秦吉了同傳”,王士禛在評價《鴝鵒》時,甚至與《阿英》跨文本并論:“可與鸚鵡、秦吉了同傳。”另如《小謝》《青梅》《封三娘》等“雙美”類型的作品,皆可視為合傳。
類傳體例對《聊齋志異》也有影響。《史記》中的《游俠列傳》《滑稽列傳》等類傳記載的都是同一類人物。《聊齋志異》中以類相從的,主要是故事,而非人物。相比于“類傳”,“類記”的名稱或許更為貼切。前文提到的《念秧》篇即為一例。在開篇的“異史氏曰”后,蒲松齡記載了兩個獨立的念秧故事。這種類記的形式在唐傳奇中也出現過,如白行簡的《三夢記》即分記三個與夢有關的故事。而與唐傳奇的不同之處在于,《聊齋志異》基于類記,又擴展出“又篇”的形式。比如《五通》,開篇議論文字,介紹五通,然后寫萬生除五通故事,篇末“異史氏曰”總結。之后出現“又”篇,寫金龍大王之女婢為金生甥女除五通事,屬同類故事。再如《青蛙神》,也是分成前篇與“又”篇,記載了兩個與青蛙神有關的故事。又篇的形式突破了單篇篇幅,又比小說集中一般的前后故事關聯更為緊密。這在唐代傳奇集中是不曾出現的,可以視為蒲松齡在類傳、類記體例影響下的一種體式探索。
此外,《聊齋志異》正文或“異史氏曰”之后,又常常附記與正文主題相關的同類型故事,但往往簡短,如《鴿異》《冷生》等文篇末所記。此亦即魯迅所謂“每卷之末,常綴小文”,“事極簡短,不合于傳奇之筆”,而“與六朝之志怪近矣” [8]132的內容。如果從傳記體例的角度去看,類傳、附傳的形式特點或許也能提供解釋這種文本現象的可能性。因為這些小故事與正文故事為同類,同時又居于附屬的次要位置。在史傳的文本形態中,也會出現補附同類故事的情況。比如,《史記·滑稽列傳》是一篇類傳,記淳于髡、優孟、優旃等人的同類故事。“太史公曰”以后,又有褚少孫補附的東方朔、西門豹等人的故事。這種傳記形式特點,或許也能給蒲松齡的創作帶來啟示。
史傳記主要人物之后,往往還會附記其后輩,出現附傳的形式。比如《史記·李將軍列傳》主要記李廣生平,后文又附記其子孫故事。其中李陵故事稍詳,堪稱一則附傳。《聊齋志異》對這樣的傳記體例也有所借鑒。《王桂庵》與《寄生》兩篇分講王桂庵、寄生父子之事,前后人物有連續性。但《寄生》篇名旁,蒲松齡標一“附”字,可見此篇對《王桂庵》的附屬關系。《寄生》篇后“異史氏曰”部分,則是對兩篇的總結:“父癡于情,子遂幾為情死。所謂情種,其王孫之謂與?不有善夢之父,何生離魂之子哉!” [2]1644 這樣獨特的文本現象,也應從附傳體例中尋找創作淵源。
不過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前文所記類傳、附傳或類記、附記的形式,在筆記體中也有一些類似現象。比如,不少筆記于一個條目之下,敘及多個同類型故事,只是都很簡短。也有一些筆記體小說前后兩條分述父子之事。比如,《夷堅乙志》卷六《趙七使》記趙子舉之事,其后《魅與法斗》一則,記趙子舉之子趙伯兀之事,也有一定“附”的性質。但考慮到筆記體發展,成熟晚于史傳文體,即使其敘事體例對《聊齋志異》產生了影響,也可將其根源上溯到類傳、附傳。
總體來看,《聊齋志異》堪稱中國古代小說中對傳記體例借鑒最為充分、成功的作品。這與蒲松齡為筆下形象作傳的創作意識,以及潛心學習傳記,尤其是史傳形式的自覺性密不可分。后來一些文言小說的類傳記體例,比如《螢窗異草》的“外史氏曰”,更多就是直接效仿《聊齋志異》了。從這個意義來看,蒲松齡直接取法傳記體例的藝術嘗試,也為豐富中國古代文言小說體例做出了重要貢獻。
余論
《聊齋志異》的“一書而兼二體”說,在不同的時代語境中,有著不同的內涵。紀昀、馮鎮巒等清人認識到“小說類”與“傳記類”的體例之別,魯迅以后的現代學者則結合傳奇小說的概念,注重小說文類內部子類文體的劃分。由于以傳奇小說為區分參照,這種文體劃分更偏向于小說敘事風格、筆法,而非體例。這樣,從“傳記類”到“傳奇體”的概念過渡中,某些“傳記類”的體例特點便容易被遮蔽、忽視。當然,不同時代語境對“一書而兼二體”的闡釋都有其合理性,而回歸文本內部,探究這種差異縫隙中的傳記體例特點,相比對《聊齋志異》篇目進行表面性的二元分類,更有助于認清《聊齋志異》的文體特點及小說史意義。
無論是揭示清人對《聊齋志異》傳記體例的自覺意識,還是探討傳奇體對傳記類的置換過程,抑或以傳記體例為線索,對《聊齋志異》文體特點進行重新考察,本文都是基于紀昀的“一書而兼二體”說展開的。“一書而兼二體”說作為一種前置論斷,其實仍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難以充分反映《聊齋志異》的實際文體面貌。就傳記體例內部而言,《聊齋志異》已經出現了一些不符合傳統傳記特點的變化,比如《仇大娘》篇,馮鎮巒注意到:“此篇仇大娘傳,而首兩頁數百言若無有大娘事者。比如水滸傳宋江,而前數卷并不出宋江字面,與此同。” [2]1393 這樣的傳記樣式已經融入了長篇章回小說的某些結構特征。向外而言,《聊齋志異》中那些超越傳記類與小說類的文體樣式,也是十分常見。比如,馮鎮巒在《金和尚》篇末總評談道:“此篇零星記敘,段落最難鉤出,自成章法,在集中另為一種。” ① 可見,要將《聊齋志異》的文體問題梳理清楚,還需要更多深化、細化的研究。本文對前置論斷的闡清與重審,也可以視為后續研究的一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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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text of criticism and the face of the text
——Also discussing the“One book with two styles”
statement about Liao Zhai Zhi Yi
SUN Da-hai
(Peking University,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partment,Peking 100871,China)
Abstract: Ji Yun's“One book with two styles”statement originally means Liao Zhai Zhi Yi contains two styles: fiction and biography. Fiction belongs to Zibu novelist category,while biography belongs to history,which mwans that Liao Zhai Zhi Yis style is not pure. This view also reflects that most people from the author Pu Songling to bibliographers,critics,imitators,even the ordinary readers have the common view that Liao Zhai Zhi Yi contains biography style in the Qing Dynasty. However,in the modern era,Lu Xun puts forward the concept of the legendary novel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ical view of the ancient Chinese novels, and intends to avoid the relevant words about biography. Thus, the descendantsinterpretation about“One book with two styles” evolves into a simple division between legends and non Legends in literary genre. After clarifying the interpretation process of“One book with two styles” statement,getting rid of the legendary concept temporarily and taking biography style perspective,will contribute to reunderstanding the stylistic features of Liao Zhai Zhi Yi.
Key words: One book with two styles;Liao Zhai Zhi Yi;biography;legendary; fiction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