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公司決議行為若干法律問題研究

2016年4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2016年12月5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審議并原則通過了《〈公司法〉司法解釋(四)》。2017年8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該司法解釋的正式文本，使這部起草醞釀了數年之久的司法解釋終于面世并付諸實施。《〈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共27條，其中前6條都是關于公司決議效力的規定，可見此問題之重要性。本文擬就《〈公司法〉司法解釋(四)》有關決議效力相關問題做簡要分析，以期對理論與實踐有所裨益。

1　公司決議行為法律屬性及類型歸屬

研究決議行為的效力，前提是要弄清楚決議行為的性質。我國已有不少學者開始對決議的性質進行研究，但難以達成統一意見，其中難點在于公司之決議具有團體法的屬性，與一般法律行為并不完全一致，因而極大困擾了人們對法律行為的認識。目前，對公司決議行為屬性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決議行為是否屬于法律行為；二是如果認定決議行為屬于法律行為，應把它置于何種類型的法律行為之中。

1.1公司決議的法律屬性探討

我國立法上采取民商合一的體制，將公司等組織擬制為法人并賦予其行為能力以使其同自然人一樣參與民事活動，享受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基于這種立法理念，理論上大多將公司決議定性為法律行為。因此，有部分學者對公司決議行為的法律屬性提出質疑。在諸多質疑的觀點中，有以下三種觀點頗具代表性：其一，法律行為以意思表示為核心，構成公司決議的單個成員表決并非意思表示；其二，公司決議之形成需遵循少數服從多數原則，其背后的理論基礎的民主原則，違法了意思自治；其三，法律行為是創設私法效果的設權行為，而決議屬于法律行為的一個階段，并不直接產生私法效果。綜合來看，以上三種反對觀點都是通過對比法律行為與決議行為相關要素，找到其中差異點，以此證明公司決議行為不屬于法律行為。在筆者看來，這種簡單對比并不成立。

法律行為以意思表示為核心要素，所謂意思表示是將自己的內心思思表述于外部的行為，其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內心意思，是指存在于行為人內心的、希望產生一定法律效果的內心意愿；二是表示行為，將內心意思以一定方式表現于外部，并足以為外界客觀理解的行為。前者屬于意思表示的內部要件，后者屬于意思表示的外部要件。圍繞意思表示與法律行為特征與要素，筆者對上述反對意見做簡要回應。

1.2單個成員之表決仍屬意思表示而非意思通知。意思通知不同于意思表示，雖然二者都存在表示行為，但意思通知不包含旨在引起法律效果的內心意思，其法律效果由法律直接規定。如無權處分中真實權利人不予追認的通知，使法律行為的效力由效力待定變為無效。從成員表決的特征來看，其完全具備了意思表示所必須的內部要件和外部要件。首先，參與投票的成員內心具有發生某種法律效果的意思；其次，成員通過投票或其他方式將追求私法效果的內心意思表達于外，雖然投票的結果可能是決議通過，也可能是不通過，但這正是成員內心意思的體現。

1.3決議的多數決仍以團隊成員自由同意為前提。表面上看少數服從多數原則導致少數人的意志被湮沒，卻仍受決議結果拘束，背離了私法自治原則。但事實上，少數派受多數派意思表示內容的拘束仍然是建立在其自由同意的基礎上的。因為在團隊成員在進行決議前，已經過一次自由同意，其可以選擇成為或不成為公司成員，一旦選擇進入公司參加決議，就應該受公司法以及公司章程的約束。因此，多數決所表現出來的對決議中少數派效果意思的背離本質上并非是對意思自治的反叛，相反，由于多數決原則是以成員自由同意為前提的，執行多數決從根本上來講不過是對團體成員意思自治的貫徹。

1.4公司決議是相應成員獨立的決議行為。決議并非一個獨立的意思表示，而是意思表示的形成階段。這種觀點錯誤之處在于將法人的構造視為是對自然人的模擬，將單個成員的表決視為意思形成階段內心的糾結，進而否認了決議行為的獨立性。事實上，決議時單個成員的表決與自然人意思形成階段內心波動有所不同，自然人的內心波動是一種心理活動過程，不受任何法律調整。而公司的決議不同，團體成員無論是贊成、反對還是棄權，它們均已經通過投票等表示行為外化為可以進行法律評價的法律事實。這種通過類比的方式把多數決原則視為自然人經過內心糾結之后形成的效果意思并不恰當。對于團體而言，決議是一個完整的法律行為，決議的內容經團體機關表決通過后對團體成員具有約束力，其在性質上仍屬于私法上的權利義務關系。

要判斷一個行為是否屬于法律行為，關鍵不在于同其他法律行為在特征上進行對比，而是看其是否滿足法律行為的核心要素。因為，不同種類的法律行為外部特征上可能存在差異，這也正是其類型化的依據。從比較法的角度觀察，同為大陸法系的德國與我國“臺灣”地區通說都認為公司決議行為性質上屬于法律行為。德國學者弗盧梅、拉倫茨均認為決議乃是多方法律行為的一種，馮圖爾、梅迪庫斯認為應當將決議從合同中分離出來，成為法律行為之中一種與合同并列的類型。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學界大多將決議也定性為法律行為，如李宜琛教授認為決議屬于多方法律行為中的集合行為；柯芳枝教授則認為，決議帶有團體法性質的特征，不能硬套于傳統法律行為的分類，屬于獨立的法律行為類型。上述論著雖在法律行為的類型劃分中涉及決議，不管其具體歸屬何種類型，在承認決議的法律行為屬性這一點上應該是確定無疑的。

1.5公司決議在法律體系類型中的歸屬

如上所述，雖然能將公司決議行為定性為法律行為，但在該決議行為歸屬于何種法律行為類型的問題上，同樣存在不小分歧。在理論上討論公司決議類型歸屬的問題，主要是因為不同法律行為具有各自獨有的特征，這些特征又直接關系到法律行為的規范設置，對于明晰公司決議行為的法律適用具有重要意義。

在既有法律行為分類中，根據實施人的單復數可將法律行為分為單方法律行為與數方法律行為，后者之成立，需要數方當事人達成合意，又包括雙方法律行為（如契約）與多方法律行為（如共同行為）。涉及到決議的類型歸屬的討論，幾乎所有觀點都將決議行為與這種類型劃分聯系在一起，有學者將決議行為歸入合同行為之中，亦有學者認為決議行為屬于多方法律行為一種。然而決議行為有自身特點，既不屬于共同行為，亦區別于契約，不能硬套于傳統法律行為的分類，屬于獨立的法律行為類型。首先，決議行為與共同行為均屬于意思表示方向相同的法律行為，但共同行為僅存在一項意思表示，決議則包含多項意思表示。其次，決議行為也不同于契約，契約以對方為意思表示的受領人，決議則系團體內部意思表示形成過程，原則上不對團體外部產生效力，亦相應地以團體或團體機關（如董事會）為其受領人。再次，共同行為與契約須所有人意思表示一致，決議則采多數決原則，決議一旦通過，即使反對者亦受決議的拘束。若決議行為既不屬于契約行為，亦區別于共同行為，那么其是否屬于多方法律行為中的特殊類型行為呢？筆者基本同意朱慶育老師的觀點，在法律行為的類型劃分上放棄雙方法律行為和多方法律行為的稱謂，轉而使用實證法上存在的契約、共同法律行為和決議，形成了單方法律行為、契約、共同法律行為和決議的類型劃分。

2　公司決議效力瑕疵的分類

2.1公司決議效力的理論分類

2.1.1公司決議瑕疵的“二分法”。公司決議瑕疵分為程序瑕疵與內容瑕疵，前者存在于決議成立過程中，后者存在于決議的內容。一般而言，贊成二分法的觀點主要如下：一是以內容和程序作為效力瑕疵的標準，適用簡單明了，體現了商法鼓勵交易的原則。由于決議內容違反法律和章程，就決議本身即可判斷，即使規定無效也不會影響交易安全；而決議程序瑕疵則不同，有些情況在決議過程中很難發現，對于輕微瑕疵直接規定絕對無效會違背公司以及股東意志，此時賦予其撤銷權，更有利于維護公司利益；二是從法律適用層面來看，以內容和程序瑕疵區分更利于對瑕疵形式進行判斷，簡單明了，易于法院進行司法判斷。目前，德國、瑞士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均采用“二分法”。

2.1.2公司決議瑕疵的“三分法”。從表面上看，“三分法”是在“決議無效”與“決議撤銷”之外納入了“決議不成立”，將“決議不成立”作為一種單獨的公司決議瑕疵類型。如前所述，公司決議是一種法律行為，從法律行為邏輯上看，決議無效與決議可撤銷的前提是決議已成立，當決議行為欠缺成立要件時，并無討論決議行為無效或撤銷的余地，因而“二分法”的邏輯難以周延。“三分法”摒棄以內容與程序為區分的劃分方式，將公司決議看做一個法律行為，依照法律行為成立與生效的兩個階段將公司決議瑕疵進行分類，并以法律行為成立與生效要件對決議瑕疵進行認定。目前，“三分法”的立法模式已被越來越多國家認可。

2.2我國立法關于“二分法”與“三分法”的抉擇

我國《公司法》第22條第1款規定∶“公司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決議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無效。”第2款規定∶“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的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或者決議內容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東可以自決議作出之日起六十日內，請求人民法院撤銷。”從該條第1款和第2款的規定可以看出，法定的公司決議效力之訴只有兩種，即因內容違法的決議無效之訴和因程序違法的決議撤銷之訴。后來，《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宏觀上將決議之訴的種類從無效、可撤銷的二分法擴充為“決議有效、決議無效、決議可撤銷、決議不存在、決議不生效（未形成有效決議）”的五分法。但在最后正式頒布的《〈公司法〉司法解釋(四)》采取了“三分法”，將決議效力分為決議無效、決議可撤銷及決議不成立。

公司決議效力類型的演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立法價值取向的轉變，“二分法”之分類有其局限性，以股東會為例，當其決議存在嚴重的程序瑕疵，依據“二分法”之標準認定為可撤銷顯然是不合理的，但若將其認定為無效，又與理論中對無效的認定相左。我國“臺灣”地區對股東會決議之瑕疵，僅明文規定決議得撤銷及決議無效兩種類型，但在適用中，“最高法院”及學界皆認為股東會的決議瑕疵，有得撤銷、無效及不成立等型態。因此，《〈公司法〉司法解釋(四)》規定了決議不成立之訴，應予充分肯定。除此之外，司法解釋起草過程中，立法者就要不要規定決議有效之訴也存在爭論，對此，筆者贊成司法解釋對決議有效之訴不予單獨規定的做法。審判實踐中確實存在提起確認決議有效之訴的情況，但這不意味應對該情況規定為獨立的訴訟類型，對于此類訴訟中，原告以決議有效為既定事實，直接請求法院判決被告承擔不履行決議的責任即可，無需將確認協議有效作為單一的訴由。

2.3公司決議瑕疵之判定

與普通民事法律行為不同，公司決議形成是一種程序性行為，既要滿足實體法之規定，又要符合程序性要求，因此對公司決議效力的認定是一個復雜過程，需要結合《公司法》以及相關規定綜合判斷。

2.3.1決議無效。根據《公司法》第22條第1款，如果公司決議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則無效，然而該規定過于原則，實踐中不具有可操作性。理論上講，并非所有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決議行為均無效，只有違反了法律、行政法規中的效力性強制規范時才會導致決議無效。

2.3.2決議可撤銷。從《公司法》第22條第2款規定來看，法律對何種情況下應當準許撤銷公司決議同樣沒有給出具體明確的標準，是否意味著只要程序上存在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公司章程的情形，或者內容上有違反章程的情況，不管程度是否嚴重，都應判決準許撤銷？筆者認為，如果不區分情況，對于有輕微瑕疵的決議即被認定可撤銷，是不妥當的。因為公司是一個多元利益聚合的組織體，在制度設計時應當考慮到各方利益均衡，“一刀切”的處理方式在使司法裁判變得容易的同時也帶來了機械化、簡單化的弊端，同時也會造成撤銷之訴的濫用。基于此，應當賦予法院一定的自由裁量權，根據具體情況進行處理。如在中地公司股東撤銷公司臨時股東大會決議案中，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即認為“應否撤銷還應當審查通過的股東會決議是否侵害了股東的實體性權利。”至于裁量的標準，可以參照《日本商法》第251條的規定，看違反的事實是否嚴重以及是否影響決議。法官在處理具體案件時，應站在中立、公允的立場上，以具有普通智商和倫理觀念的理性股東為衡量標準，結合誠實信用原則和商業慣例，對個案予以審慎判斷。

2.3.3決議不成立。決議不存在是這次《〈公司法〉司法解釋(四)》新規定的瑕疵類型，雖然根據《公司法》第22條之規定，決議不存在之訴無明文，從法律解釋的角度，最高人民法院不宜作出無法源的解釋。但此種情況在實務中較常見，若司法解釋不加以規定，當事人則別無其他救濟途徑。因此，筆者贊成在司法解釋中作出如此規定。由于股東會（董事會）必須經過合法的召集程序始能召開，股東會（董事會）決議也必須符合合法程序方可成立，對于決議有嚴重程序問題，已超越可撤銷的范疇，應認定為不成立。《〈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5條對決議不成立事項進行了列舉，主要包括“未召開會議”、“未對表決事項進行表決”、“出席會議人數或表決權不合規定”以及“表決結果未達到相應比例”等情形。目前來看，這些規定都很合理，其實施情況如何，還需要該解釋實施后一段時間進一步觀察。

3　關于公司決議效力之訴的原告范圍

3.1決議無效、不成立之訴的原告范圍

《公司法》第22條對公司決議訴訟原告的規定并不明確，有學者認為對無效決議和可撤銷決議提起訴訟的原告并不完全相同。就無效決議而言，《公司法》未對無效決議的主張者作出明確硬性規定，因此，“應理解為凡有訴益者均可以就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股東大會決議主張無效。”就可撤銷決議而言，《公司法》明確規定行使撤銷請求權的只能是股東。《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為解決這種原告范圍不明確的問題，第1條擬規定“公司股東、董事、監事及與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內容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公司高級管理人員、職工、債權人等”，均可以起訴確認決議無效或有效。后正式頒布的《〈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刪除了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公司高級管理人員、職工、債權人等，僅公司股東、董事、監事能夠請求確認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無效或者不成立，這在理論上引起很大爭議。

筆者同意《〈公司法〉司法解釋(四)》規定的原告范圍，《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對決議無效、不成立之訴的原告設定范圍過寬，有違此類訴訟應堅持的“內外有別”原則，脫離此類訴訟設置的主要目的。首先，公司治理結構體系以外的主體不應具有起訴資格。公司機關的決議雖然能夠引起外部法律關系的產生、變更和消滅，但其本質還是公司內部行為，在決議被執行之前并不會直接侵犯外部主體的利益。即使決議被執行之后導致外部主體利益受損，公司外部相對人仍能依公司法律行為后果作為請求權基礎，向公司提起違約或者侵權之訴。其次，職工因公司決議產生的糾紛有《勞動合同法》等相關法律法規調整。職工與公司之間的糾紛就其內容而言，主要是勞動合同糾紛，勞動者完全可以通過訴訟或仲裁的方式解決，盡管此類訴訟也有可能涉及到對決議效力的評價，但就訴訟的本質而言顯然不屬于《公司法》上的決議效力之訴。因此，不應將公司高級管理人員、職工、債權人等主體作為公司決議效力之訴的原告。

3.2請求撤銷決議之訴的原告范圍

《公司法》第22條將請求撤銷公司決議的原告范圍明確限定為股東，對股東以外的其他主體未賦予此項權利。《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第2條對原告的范圍進行了細化，要求原告在起訴時具有股東身份，并且案件受理后不再具有股東身份的，法院應當駁回起訴。正式頒布的《〈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刪除了意見稿第2條后半段，僅規定原告起訴時需要具有股東身份。這種變化為原告起訴之后發生股權轉讓，致使在案件受理時不具有股東身份的情況留下了解釋的空間。筆者認為，如果原告在起訴時至案件受理時持續擁有股東身份，其有權參與訴訟自不待言，對于因股權變動而發生的原告資格爭議，應當區分不同情況討論：一是股東起訴之后退出公司的，此時其已成為外部主體，公司決議通常不會對產生直接影響，原股東在退出公司、確認股份轉讓價格時通常已經考慮決議的影響，其損失已經獲得相應補償，便無權再插手公司內部事務；二是對于股權轉讓的相對人，其受讓股份后成為公司內部成員，與公司決議有直接利害關系，應允許新股東行使此項權利。若其選擇行使權利，法院應變更當事人，將新股東作為撤銷之訴的原告，而非直接駁回起訴。反之，法院應駁回原股東之起訴。